华北隆冬的十二月份,彤云积聚在天空,把那带给人间温暖和光明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阴霾的天气,北风肆无忌惮的横扫整个华北平原,巍峨壮丽的大都城,仿佛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中瑟瑟发抖,往日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夯土城墙,此时结上了一层冰凌,映着天空中的乌云,泛出惨白的青灰色。
大元朝的心脏,大都皇城中的隆福宫光天殿,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权倾朝野的参知政事署理中书省总管财政阿合马,不安的扭了扭脖子,试图缓解肩膀上那种无形的重压。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高大宽阔的光天殿穹窿,数十根巨大的圆木柱子支撑着这座巨大建筑的顶盖。
和家乡高度惊人,内部空间却小得可怜的清真寺相比,东方的蛮子似乎更有建筑才能,他们的宫殿内部及其宽广,往往一座殿阁就能容纳上千人——稍微挤一点的话。
往日,阿合马总是觉得这座大殿过于阔大,过于空旷了,可今天,他却觉得高高的穹窿变矮了,宽阔的空间变小了,四周的墙壁似乎往中间挤了过来,让他无法呼吸。
原因只有一个:伯颜丞相,大元朝除了忽必烈大汗之外的头号人物,回到了这座久违的朝堂上!
阿合马悄悄看了看伯颜,几年不见,这位丞相更老了,但他高大伟岸的身形一点也没有佝偻,腰板照旧像一位最勇悍的蒙古武士那样挺得笔直,花白的须发、朴素的衣着,都和草原上年老牧民一样的普通,惟有刀劈斧削般硬朗的面部线条和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显示出强烈的自信和过人的勇气。
无形的威压,从伯颜丞相站立的位置散发出来,让阿合马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甚至比他面对大汗的时候,压力更大。
大汗是阿合马的主人,他可以曲意讨好、阿谀奉承,但伯颜是他的竞争者,天然的敌人!
阿合马想起了和这位长生天眷顾者的初次交锋。
宋亡那年,色目人刚刚以参知政事身份执掌帝国财政大权,忽必烈曾经公开称赞他:“做宰相的人,要明白天道,察知地理,竭尽人事,兼有这三方面的人,这才是称职。阿里海牙、麦术丁等人也不能担任宰相;回回人中间,阿合马的才能足以胜任宰相。”
阿里海牙,是灭宋之战的大功臣,拔襄阳,克樊城,降吕文焕,破岳州、沙市、潭州……从长江北岸一直打到了珠江三角洲,兵锋所及战无不胜,任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后升左丞,戎马之功极大;麦术丁,曾任中书平章政事、江西行省左丞等职,时人认为宰相之才。
忽必烈却认为,连战功赫赫如阿里海牙、精通庶政如麦术丁,也不如阿合马堪为宰相,荣宠之甚莫过于此;而阿合马也不负重托,通过发行钞票、整顿盐务、采矿冶炼、大力通商等措施,从民间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在筹措了营建大都城所需的庞大资金的同时,还保证了大元朝南征灭宋的粮饷供应,故有人认为,南征之功若论沙场征战数伯颜第一,若论运筹帷幄政务通畅粮饷供应,则是阿合马的功劳。
伯颜丞相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把亡宋皇帝、太后从临安捉回大都的时候,阿合马认为时机到了。
“不赏之功”、“尾大不掉”、“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卢世荣告诉自己的色目主子,无数种可怕的下场正等待着伯颜,忽必烈大汗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扳倒伯颜,大元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位置,就能握在掌中!所以阿合马迫不及待的去替忽必烈找理由了。
很幸运,他竟然找到了。
“马首经从岭岛归,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三两枝。”写下诗句的伯颜,正如诗中所言,一向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但这次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无锡泥娃娃天下闻名,伯颜一时兴起,带回了一个描金漆的泥菩萨,并且在一次宴会中,被上百双眼睛看到过。
阿合马暗中派人弄到了那个金漆泥菩萨,但泥菩萨在他府中就变成了赤金菩萨,然后被呈献给了高踞御座的忽必烈大汗。
“伯颜写诗自诩清正廉洁,却从故宋皇宫珍宝之中,私藏了这尊金菩萨,他犯下了欺君之罪,请大汗将他治罪!”
伯颜不慌不忙的取过金菩萨,高高举起,向着光天殿水磨青砖的地面狠狠砸下,四分五裂,表面的金粉之下,是乌漆麻黑的泥胎,满朝群臣顿时哄堂大笑。
阿合马的眼珠子差点迸了出来:分明被自己换成了赤金菩萨,如何又变回了泥菩萨?他只能从伯颜丞相嘴角那股若有若无的讥诮,揣摩到一点端倪。
从那以后,阿合马就再也不敢和伯颜丞相作对,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还远远不能和这位蒙古大英雄等量齐观。
接下来的几年,伯颜丞相在杭爱山大破海都,又出兵辽东,斩杀势都儿、哈丹、乃颜,在蒙古臣子,不,满城文武当中功劳之大不作第二人选;而阿合马主理的财政,自大汉帝国崛起海东以来,每况愈下,甚至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虽然近期借卢世荣下江南之助,稍微有了些好转,但还远远不到能居功自傲的地步。
和这位丞相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啊!阿合马在心头长叹一声,又不无嫉妒的看了看蒙古大臣中排在第二位,仅次于伯颜的参知政事呼图帖木儿,哼,伯颜倒也罢了,这个连乘法表都不会背的蠢货,居然也敢觊觎左相宝座!
“就算不能挤下伯颜,成为大元朝独一无二的丞相,至少左相位置,应该给我,为大元财政殚精竭虑的忠心臣子留下吧!”阿合马降低了目标。
忽必烈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朕的大运河,一夜之间被炸成了臭水沟!呼图帖木儿、阿合马、留梦炎,你们站在朝堂上,遇上什么事情都能振振有词的说上一大通,朕想问问你们,大运河的防务,是怎么回事?”
群臣面面相觑,大运河是隋朝时候传下来的老底子,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么用的,本朝也只是在金代废弛的河道上疏浚之后就继续用,谁能想到用炸药炸开运河水闸,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呢?
军事问题一向是蒙古大臣负责,呼图帖木儿想了半天,才朝上奏道:“大运河南北长达数千里,朝廷军兵虽多,终不至于每一里河道都驻扎兵丁吧?大汗,这事实在防不胜防啊!”
阿合马窃笑,伯颜则长叹一声:呼图啊,你怎么不改名叫糊涂算了?这么回答,不是故意引发大汗的怒火吗?
果然,忽必烈阴云密布的脸,顿时变做了狂风暴雨,他气愤的挥动手臂咆哮道:“防不胜防,哼,防不胜防,朕白养活了满朝文武、百万大军,连一条运河都看不住,南蛮子反贼想炸就炸,什么时候炸到大都城,炸到朕的皇宫,你们才高兴吗?嗯,呼图帖木儿!”
大汗发怒了,这是他要诛杀罪臣的前兆!色目、汉臣幸灾乐祸的看着呼图,而蒙古大臣则捏着把冷汗。
呼图帖木儿大半年来都没坐到梦想的左丞相宝座,心头难免对忽必烈有所怨愤,现在一时头脑发热,单手合在胸口朝上行了个蒙古礼节,略带激动的道:“微臣不敢。大汗和微臣君臣本系一体,大汗若有个闪失,微臣必定头一个痛哭。”
太师伊彻查拉、中书右丞托克托、御史大夫伊氏帖木儿等蒙古大臣纷纷点头,确实,他们就是拥戴忽必烈击败亲弟弟阿里不哥,登上大汗宝座的从龙之士、拥戴功臣,他们利益,早就和大汗紧紧的绑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伯颜丞相则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呼图帖木儿,这个蒙古兄弟,和他的关系并不是十分好,最近竟然有趁自己领兵出战,坐上左相宝座从而执掌朝纲,架空自己这个右丞相的架势,那么好吧,让你去和大汗,碰得头破血流吧!
呼图的话,在忽必烈听来,就隐隐有了威胁的味道,有一个恶魔的声音,在他的心头响起:“当年我们能拥戴你为大汗,也就能拥戴其他人为大汗,你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你只是一个诛杀自己亲弟弟,窃据大汗宝座的贼……”
这样的声音,在以往十多年的许多个夜晚,让忽必烈从睡梦中惊醒,但在白天,他极力压制之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可现在,不但响起来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凶狠的眼光扫视着群臣,发出恐怖的怒吼:“斩了,斩了二十八铺、清江浦、通州各处闸口负责守卫的士兵和军官,一个也不留,通通的斩了!”
怯薛官把大汗的命令,用生硬难懂的八思巴蒙古文书写在羊皮纸上,随后羊皮纸被传出了皇城,传出了汗八里,七百里飞骑带着它一路向南,命令所到之处,必定是一片腥风血雨、人头滚滚的可怕场景。
朝堂上,一时陷入了沉寂,倒是留梦炎打破了尴尬,出班奏道:“臣有一策,可解运河被炸之忧。”
哦?这个糟老头子,手头一无财权二无兵权,贰臣身份又为人不齿,门生故旧连他门都不踏,不像大儒赵复、叶李还有大群弟子跟着吹唢呐、抬轿子——就这么一货色,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只有汉臣中随驾的赵孟頫,突然感觉不妙:留梦炎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他出的主意,一定黑了心肝!
“我大元地方行甲制,以二十户为一甲,设甲生,一人犯罪,全甲连带受罚……”留梦炎说道此处,赵孟頫心头突的一跳,暗骂:老畜生,你就不怕百姓戳断你的脊梁骨!
留梦炎还在滔滔不绝:“沿运河两岸之甲,负责巡守河防,若河上有什么闪失,则负责巡守的一甲人皆有罪!”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方法的用意:决不是真的用百姓巡守河防,而是以百姓为人质,只要汉国间谍破坏哪段运河,附近的百姓就得人头落地,你大汉不是自诩解民倒悬,四处收买人心吗?若是你不顾百姓死活,就是你自打耳光;若你停手不干,大元的运河就高枕无忧了!
“好啊,”大儒叶李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运河两岸百姓既是我大元赤子,就该为大元朝尽一分心力,若是心向伪汉反贼,知情不报甚至助纣为虐,岂不是我大元的反叛了吗?这种反叛,尽管诛杀是了!”
大儒赵复也振振有词的道:“忠孝仁义,忠字当头,两岸百姓思君恩深重,得了消息,必定自发巡防,昼夜不息。若是心里头没有揣着个忠字,不把君恩当回事,便是不忠不孝的禽兽,杀之无碍!”
两位大儒引经据典,很快就给运河两岸的无辜百姓判了缓期执行的死刑。
御座上的忽必烈点点头,大元攻击城市,若没有回回炮这样的重型器械,就常常四处捕捉本地百姓,逼迫他们在敌城下站成人墙,攻击的元兵就躲在人墙之后,则敌兵放箭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元兵就在敌人的左右为难中,以百姓为人质,推近到城墙脚下,减少攻城的伤亡。
留梦炎的办法,不过是蒙古军队攻城的故计重施罢了,使用这个办法,即便不能阻止大汉破坏运河——在忽必烈看来,所有的百姓、军人,都只是帝王蓝图上的数字符号,如果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位伟大帝王的宝座之下,必然是数百万具尸体,琉球楚风,这个数年间崛起海东的对手,必定不会心慈手软放过对大运河,这条大元朝易于被袭击的经济命脉的破坏。
但至少,能让运河流域,山东、淮扬的百姓,对汉军的行为产生愤怒,他们将会看到,自诩救济人民的伪汉,是怎样不顾百姓死活,发起一次次带来朝廷军队屠杀村庄的袭击。
忽必烈残忍的笑了:“便如留丞相所言!”
赵孟頫知道,留梦炎成功了,楚风的铁血手腕从不施于自己人身上,他决不可能靠牺牲运河两岸百姓,来取得军事胜利。
可看到满朝文武因为破解了运河被袭击这条大难题,而在一瞬间变得轻松的神色,另一种念头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不可一世的大元朝,自谓天下正朔的北元,却要靠绑架老百姓来抵挡大汉的攻势,天命属谁,已然明晰。
问题解决,忽必烈的心情看起来不错:“郭大人,运河被袭击,船闸被破坏,你估计一下,多久可以修好呢?朕的伯颜丞相,还等着到南方,把那位海上的君王,也捉到汗八里来,和亡宋小皇帝作伴呢!”
司天监正郭守敬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皇上,要将运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这么久?忽必烈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来。
“水闸被炸,只须一月就能修好,可水流冲刷之下大坝溃烂,微臣测算过了,就算加班加点,要重新修好堤坝,也得半年以上!”
忽必烈的脸,又阴了下去,他问伯颜:“聪明的丞相呵,走陆路去南方,就地筹粮,能行吗?”
伯颜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所费非小,若在江南横征暴敛,必然激起民变,且江南财富尽在富家巨室,卢世荣所为已达到他们忍耐的极限,一旦他们倒入反贼一伙,局势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忽必烈狠狠的一拳头,砸到了御座的扶手上,有卢世荣坐镇江宁,今年的漕粮征收的比过去哪年都快,早早的通过运河运到了大都,如今又要到南方作战,军队多是骑兵,大不了陆路费点劲儿跑上个把月,但这些粮食的运输,就成了第一等头疼的事儿。
“江南,再征不到粮食喽……”忽必烈喃喃的自言自语,老半天才下定决心:“好,半年后不管运河修没修好,也到江南夏粮成熟入库的时候了,到那时南方水草丰美,我大元天兵下闽广,一举灭汉!”
等到夏天吗?伯颜心头隐隐有些觉得不妥,南方的反贼,似乎每一天、每个月都在发展壮大,再给他们半年时间,会不会太多了点?他们的军队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灭宋、破海都、斩乃颜势都儿哈丹的赫赫武功,让伯颜前所未有的自信,十个蒙古军万人队,远远超过旭烈兀侵占西亚,也超过拔都征伐欧洲的兵力,消灭南方的反贼,已是牛刀杀鸡呀!
伯颜啊伯颜,莫非你忘记了巴邻部战无不胜的荣耀?莫非过去的胜利,已成为你继续前进的沉重包袱?
大元丞相自嘲的笑了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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