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城东北角,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回廊九曲、小桥流水,奇巧花窗别具匠心,奇花异草在琉球温暖的冬天依旧郁郁葱葱,粉墙青瓦,颇有苏杭之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清丽雅致。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正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临着池塘的水榭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故宋末帝赵昺摇头晃脑的读着《论语》,早年的颠沛流离、兄长亡故国家沦陷,种种变故都让这个孩子早早的懂得了人世间许多的道理。
“师傅,我听说外面读书人读的都是新儒学,旧儒早就不通行了,您怎么不给我四书新解、五经新编读呢?”九岁的赵昺睁着稚气的眼睛,满是疑惑。
孰料故宋礼部侍郎直学士院帝师邓光荐,刚才还如春风暖阳的脸色,忽地变做了严冬霜雪,语声更是冷得可怕:“皇上,谁告诉你伪学书目的?这是欺君之罪,微臣要查访明白了禀报太后,重重的罚他!”
“我早就不是皇帝啦!退位都快两年了!”赵昺有点不高兴的打断了师傅。
邓光荐脸色肃然,先趴在地上向北方开封府大宋列祖列宗的陵寝磕头,再换了向东北方临安行在,最后站起身毕恭毕敬的道:“一日为君父,终身为君父,此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微臣世受国恩,食大宋之禄,忠大宋之事,皇上虽然蒙尘南狩,但在微臣心中,这天下惟有皇上才是大宋天子。”
赵昺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感动,他知道邓师傅是真心的——大汉如日中天,大宋的深仁厚泽早已被遗忘殆尽,就是府中侍候的这些宫女、太监,不是每月给他们丰厚的薪俸,哪一个肯留下来?最初还往府邸中走动的那些儒生文士,如今还有谁上门呢?恐怕都去应大汉的考,做大汉的官了吧!只有邓师傅,两年来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在身边……
但现在,还是学旧儒的时代吗?早慧的赵昺,记忆中无比深刻的是差点送命的崖山海战,蒙古人的攻势一浪接着一浪,大宋的战船一艘接着一艘倒下桅杆,陆丞相抱着自己投入了大海……幸得大汉来援,被救起来后亲眼看到汉军炮火雷飞、战舰穿梭往来,貌似强大的蒙元水师,在大汉海军面前不堪一击,那些强凶霸道的鞑虏,就像下饺子似的被打下海中!
所向无敌的坚船利炮,在赵昺童稚的心灵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击败大宋的蒙元,在大汉海军面前却是樯橹灰飞烟灭,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相信天命在汉而不在宋。要不是这样,为什么比自己聪明,七岁就读完了论语,更比自己血统高贵的哥哥赵昰,死在了蒙元追击的谢女峡?
后来到了琉球,见到了南洋数十个岛国对大汉伏首称臣的场面,见到了那些神奇无比的水车、高炉、捕鲸船和起重机,赵昺就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如果能学习怎样铸炮、造船,说不定还能亲手替哥哥报仇呢!至于这些旧儒学,赵昺真的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母亲杨太后整天呆在佛堂里,超度早夭的哥哥、亡故的父亲,也替被蒙元捉去的另一位皇帝哥哥赵显、祖母谢太后和大娘全太后祈福,府内外的事情就托给了邓光荐处理。
而邓光荐为人最是古板,当年崖山之战最紧要的关头,陆秀夫都准备抱小皇帝跳海了,他还按部就班的把那天的课程讲完了,才退出官舱。试想到了风平浪静的琉球,他又怎么肯对赵昺放松几分?九岁的小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被他整日关在府中,拘束得跟个木头人差不多。
越是压制,越是逆反。赵昺年纪渐长,逆反心理也有了,师傅说新儒学是伪学,他偏生不信:“这新学通行天下,据说连北方蒙古人的地盘都在卖呢,师傅怎么说他是伪学?”
邓光荐一愣,小皇帝往日可不曾用这种口气说话啊!他上下打量,见赵昺面色诚恳,眼光正而不邪,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只得勉强道:“这新学乃是楚贼骗取天下人心所用的伪学,无君无父悖逆之极,只有那些从贼的无耻之人才会去读,微臣自小学的朱文公正心诚意的学问,楚贼的伪学,微臣是连一个字也不会去读的。皇上天潢贵胄,自然该读正统儒学,不去理睬他的伪学。”
“无君无父?”赵昺童稚的眼睛忽闪忽闪,发现了师傅的悖论:“那楚风自己也是做皇帝的,若新学无君无父,岂不是鼓励百姓造他的反?天下哪有自己造自己反的道理?”
这、这,邓光荐张口结舌不能回答,确实啊,楚风新儒学大讲民族国家的道理,鼓吹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然则楚风自己是做皇帝的,世人学了他的这套理论,岂不是不拿皇帝放在眼里,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一时回答不出小皇帝的问题,邓光荐窘得面红耳赤,正在尴尬处,听得仆人们一叠声的叫喊:“故宋左丞相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陈宜中、故宋右丞相直学士院签书枢密院陆秀夫来访!”
大汉南洋总督陈宜中无奈的一笑,赵府仆人称他的故宋官职而不称大汉新朝的官职,其中带着的讽刺味道明明把个“贰臣”的标签贴到他脑门上。
陈宜中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已是好的了,以前单独来拜,每次都吃闭门羹,要不是借陆秀夫的光,连门都进不来呢!
邓光荐黑着脸,也不迎接,也不行礼,就在水阁子里爱理不理的拱拱手:“陆大人好!陈总督,不,现在是富贵与国同休的陈大国丈了,你也好啊!”
此次陈宜中从息辣回琉球,就是参加义女雪瑶和当今皇帝大婚典礼的,典礼之后邀约一众故宋同僚闲谈,说到小皇帝处境不佳,这才和陆秀夫联袂来访。不想邓光荐一见面就语带讥诮,看来今天要说动他,须得多费几番唇舌。
陈宜中呵呵一笑,“如今大汉是新朝,但人还是旧人么,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和邓大人同殿为臣,和小皇帝君臣一场,今日身份各别,旧日情份还在嘛!”
亏他老脸,连一日夫妻百日恩都说得出来!邓光荐想起陈宜中当年艳词求官的故事,知道不管逞口舌之利还是比脸皮之厚,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只得转移话题道:“旧情、旧情,如今也就两位大人上门,旧日同僚还有几个往来?”
陆秀夫拱手道:“这却是邓大人错怪了也。今天陈大人府上高朋满座,都说要来看看昔日故主,只身为新朝之官,一大群涌到旧主府邸,万一被哪些人抓住话柄乱嚼舌头,却是对邓兄,对故主不利了!”
邓光荐一翻怪眼:“孤儿寡母,还要造他的反么?当年大周柴世宗后代,尚且得了丹书铁券,我大宋好好一座江山让与他,只落得个庶民身份,难道还要叩谢他不杀之恩?”
陆秀夫闻言苦笑,他和张世杰陈宜中等人不同,没在大汉政府任职,而是到政法学院做了个老师,传道解惑授业也,因此邓光荐还给他留了点情份,至少每次来府上都是见了的,没成想今天和陈宜中一块过来,连自己都被他呛起来。
邓光荐正要下逐客令,水阁子里的赵昺已经欢叫起来:“陆夫子,陆夫子来了!”
陆秀夫曾经负着赵昺跳海自尽,有这番生死与共的经历,赵昺又自小缺了父爱,幼小的心灵中自然把陆秀夫当作自己父亲一般的看待,此时见他们三人话不投机,再也顾不得邓师傅严令,从水榭跑了出来,一头扎进陆秀夫怀里。
“陆夫子,你有半个月没来看我了!说话不算数,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么?”
哈哈,小家伙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可想而知邓光荐是怎么教他的了!陆秀夫慢慢把赵昺放下,心头装着一片忧虑,转而自嘲的一笑:邓光荐这一套,当年你也曾赞他是“志诚君子”,力主由他教养皇上啊!
崖山之败,陆秀夫的脑筋才彻底转过弯,他这样的实心人,一旦转变过来,比谁都积极,想到邓光荐整天给赵昺教那些陈猫古老鼠的东西,他就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似的,于是拖着“摇唇动山河、叩齿作猿鹤”的陈宜中,务求说动邓光荐,改变教育方式。
陈宜中在旁边冷眼相看,把待会儿的说辞打了个腹稿。
如果只是故主小皇帝的教育方式,他才不会来呢!邓光荐爱教儒学教儒学,爱讲朱子讲朱子,孔子孟子荀子,随他的便!
可是另一方面,赵昺毕竟是旧朝的末代皇帝,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成长、他的转变,又具有特殊的意义,如果连故宋皇帝都完成了面向新朝、拥抱新朝的转变,一切因循守旧的势力、一切怀念旧朝的思想,不就消弭于无形了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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