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州经蒲田通往泉州的官道,力夫、行脚商人、“站赤”递送公文的铺兵,纷纷钻到树荫下的茶棚,躲避着能杀人的酷暑。时值七月的正午,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往日带来凉意的海风,也不见一缕,空气又闷又热,汗水憋在全身三万八千个毛孔里,只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力夫和行脚商人聚成一团,躲着那铺兵,小声议论道:“文丞相克复赣南,张枢密兵发泉州,这大宋朝终于反攻啦!”
“文丞相和张相公一文一武,是天上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有他们辅佐,咱们大宋中兴有望!”
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不料那铺兵喝饱了茶水,凑过来听听热闹,这些人立刻住了嘴,“今天天气好好好”,打着哈哈四散而走。
铺兵急了,一把扯下身上的号褂子,扔到地上踏了两脚:“老少爷们,咱也是大宋朝的好百姓呐,一辈子没干过坏事!还不是元鞑子逼着做这遭瘟的铺兵,脚上跑起燎泡,也不见一个铜子的赏钱,还要挨那脱脱禾孙打骂。若为了这身号褂子,老少爷们便不拿咱当人看,咱、咱活着有什么意思?”
蒙古鞑子逼着各处县城、大村出人出力搞什么站赤,也就是以前的驿站,但却不发分文钱粮,只勒逼着百姓供应,管站赤的官儿蒙古话唤作脱脱禾孙,铺兵们稍有什么差池,就要挨这官儿的打,实在是苦不堪言。
百姓们知道这里面的苦楚,见那铺兵说得可怜,便又围了拢来,有老人拾起丢在地下的号褂子,拍拍灰土再给铺兵披上:“后生,忍一时海阔天空,不要为了赌口气,连累了爹娘。来,穿上,等文丞相、张枢密光复八闽,你再堂堂正正的脱下这身鞑虏的号褂。”
铺兵包着一汪眼泪,不情不愿的穿上号褂,“就借您老的吉言,若王师克服此地,咱定要烧了这身狗皮!”
众人又重新坐下,几个人讲论起大宋和鞑子征战的情况,不消说,人人心向故国,不免夸大其词,言谈中文丞相知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天文地理呼风唤雨,张枢密则是撒豆成兵,一身虎胆赛过了关云长、赵子龙。百姓口中,文丞相岂止克服赣南,兵锋早已直抵襄樊,张枢密明天攻下泉州,后天就能打到福州……
说到好处,小伙计放下茶壶,傻站着听,就连茶棚的老板,都搬了小板凳,坐在人堆中听得如痴如醉。
或许他们是在自我安慰,或许他们永远看不到大宋复国的那一天,但他们的一颗赤子之心依然火热。亡国遗民,便是睡梦中,都盼着有“王师北定中原日”的那一天啊!
“得儿、得儿”,官道上福州方向,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宋缺马,如今有马匹的,不是鞑子便是鞑子的狗奴才,众人警惕的四下散开。
马跑近了,那骑手面貌打扮倒是个温润儒雅的汉家公子,只不过全身灰土,神情疲惫不堪,像是策马跑了好几百里地似的。
但见他从马上跳下,到茶棚中端起一碗凉茶,咕嘟咕嘟的灌下肚里,撒下一把铜钱,跳上马朝着泉州扬鞭远去,紧闭的嘴唇自始至终没说出一个字。
这大热天的,谁急着去泉州?
莫非、莫非是往张枢密军中投效的好汉?
刚才劝慰铺兵的老者,从茶摊上举起一碗凉茶,高高的洒下,冲着远去的人喃喃道:“好儿郎,老头子敬你一碗茶,务要替我八闽子弟挣一口气啊!”
祝季奢出福州时带着三匹好马,此时跑死了两匹,自己胯下、大腿内侧更是磨得火辣辣的疼,但这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心头如油煎、如火烧的难受。
徽州祝家,也许、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祝季奢早晨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得到了徽州暗桩的密报:徽州老家被蒙古鞑子抄家,上下三百余口,全被关押起来,往日称兄道弟的地方官,翻脸变做了阎罗无常,家中帐本、金银细软全被官府抄去!
祝家上百年私盐生意,在内地建立了庞大的地下贩盐网络,这个暗桩,本是私盐买卖的眼线,明面上和祝家并无瓜葛,这才逃了一劫,由仙霞岭古道入闽,过建瓯下闽江,一路飞奔到福州报告消息。
私盐贩子,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英雄好汉,个个骨头硬过铁、胆子能包天,这人又是其中骨头最硬、胆子最大的一个,他的话,祝季奢绝对没半分怀疑。
鞑子铁了心要下手,就算老家来得及烧掉那些见不得光的帐目,只要人被逮住,就一切全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立刻出海远遁!
简单收拾一下,朝码头赶去。路上,问那暗桩官府抄家的详情,只听说“蒲寿庚”“阿合马”两个名字,祝季奢就一下子明白了。
回回人阿合马,现任中书平章政事,主管天下财税,侄儿、儿子要么是行省参政,要么是礼部尚书、达鲁花赤,一门权倾中外。性子贪鄙,爱财如命,但从民间搜刮有方,鞑主忽必烈还夸他:“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兼此三者,乃为称职。阿里海牙、麦术丁等,亦未可为相,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
元鞑子下江南后,大批回回番商涌入,和祝家生意上多有抵牾,阿合马自然支持同族了,幸得祝家结好领军灭宋的伯颜丞相和军中几个蒙古宗王,得他们庇护,这才免遭阿合马的毒手。
塞北、西域的蒙古宗王造反,伯颜丞相领着蒙古精兵北上平叛。蒲寿庚和自己在海上贸易多有龌龊,他和阿合马是教中兄弟,只消在其中一撺掇,阿合马便趁机下手了!
阿合马、蒲寿庚,我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祝季奢捏着拳头暗暗发誓。
待走到码头,却见大批官兵围住了自家的那几条船,伙计、帐房、水手一个个被押下来,绳子捆了串成一长串。他赶紧低下头,带着暗桩来到福州城西南角的一处宅院。
这不是金屋藏娇的外宅,而是和金泳联系的密室,养着几个暗桩、三匹好马,这里是到福州后才秘密安排的,老家没有记录,当可保得安全。
祝季奢给那报信的私盐贩子白银二百两,安排他回徽州探听消息,此处暗桩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留的发银钱遣散回家,自己则带着三匹马昼夜不停赶往泉州,一则是老家被抄,难免泄露机密,要通知金泳避祸;二则是想通过金泳想办法出海,行朝、琉球、占城、安南,保住性命再联系伯颜丞相,求他替自家翻案。
福州到泉州旱路四百多里,一路打马狂奔,过蒲田时死了一匹马,过惠安又死了一匹,在蒲田就听得路上人传言,张世杰兵围泉州,祝季奢心急如焚的打马疾驰,只想快一点赶过去。全家老少数百口性命,早点想办法和伯颜取得联系,便多了几分活命的机会!
正当祝季奢一路飞奔的时候,泉州城内已是腥风血雨。
校场上,被关押看守的二千五百名淮军士兵,早已失去了武器,被上万被坚执锐的蒙古、色目和新附军团团围住。
淮军,是江淮一带常年与北方强敌作战的精锐士兵。他们的祖宗,曾经在岳飞、韩世忠麾下抵抗过金国女真人的南侵,曾经经历过朱仙镇的大捷和那千古遗恨的十二道金牌;他们的爷爷,曾经和孟珙将军并肩攻入蔡州城,敲响了金王朝的丧钟,一血前耻;他们的父辈,曾经血战襄阳,整整六年,让进攻的蒙古人流尽了鲜血。
江淮,本是汉民族的腹地,但在偏安一隅的南宋,却成了抵挡北方铁骑的前线。这些江淮儿女,乃祖乃父乃兄都已经血洒疆场,国仇家恨,他们是从不后退的战士,他们是绝不屈服的人。
但现在,二千五百名淮军士兵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此前,蒲寿庚早已用卑鄙的手段骗走他们手中的武器,但他骗不走淮军士兵对民族的忠诚,所以屠杀将不可避免。
被全副武装、四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包围,淮军士兵们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但他们无所畏惧,他们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的最后一任统帅,右丞相、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去年已经在扬州不屈殉国,他们的祖父兄长,早已在襄阳、樊城、两淮、常州为国家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亡对于淮军士兵来说,只不过是追随着统帅和父兄的脚步,走上通向民族祭坛的同一条不归路。
屠杀开始了。强弓劲弩、被坚执锐的一万敌人,和赤手空拳的二千五百淮军,两者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但不屈的人终归不屈,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也绝不屈膝。
砍掉了手,还有脚可以踢;刺伤了脚,还有牙可以咬!你可以杀死我,但绝不能征服我的心!
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下,淮军的人数越来越少,有人唱起了苍凉的曲调:“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祖辈,曾经唱着这首满江红,和金人、蒙古人浴血厮杀,儿孙们,唱着同样的曲子,走上牺牲的祭坛。
家家户户关上门窗,百姓们泪水横流,哽咽无声。
鲜血流成了河,人越来越少,终于,全都倒下了。歌声,没有活着的人继续高唱,但这首满江红被泉州百姓刻进了心底,深深的刻进了世代相传的血脉。(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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