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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一齐跑到蔡云珠家里。在他们早先经常聚晤的那间华丽客厅,秦有守首先发现身姿窈窕的蔡云珠正停立窗前,长沙发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日报。他一眼瞥见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新闻记者用镁光灯拍摄的“淡江血案现场全景”。在那张照片的左角,章敬康摊手张脚,恰像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仆倒在河与岸间。
  两兄妹面面相觑,愁眉苦脸。看样子,蔡云珠已经知道章敬康被杀的新闻了。
  那个会烧广东菜的女佣,越过他们的身畔,高声地叫:“小姐,你看谁来了?”
  秦有仪清清楚楚地看到蔡云珠身体一震,仿佛是被这一声惊醒,她显得有点慌乱,右手匆骤地向脸上抹了抹,转身面向他们时,眼里还有闪闪的泪光。
  她看到有守和有仪,优雅大方地走过来。她向他们点头,装出勉强的笑容,伸手延请他们坐在长沙发上。
  女佣的动作很快,她把长沙发上摊着的报纸收去,然后跑到后面去泡茶。
  主客三人面对面地坐定。秦有仪直感到大客厅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她回想二十分钟以前在章敬康家听到的一片悲泣,心里一酸,差一点又要流下泪来。
  秦有守谴责似的瞪他妹妹一眼,他首先划破沉寂,十分感伤地说:“这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敬康居然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
  秦有仪赶紧接腔说:“所有的人,不论认不认识章敬康的,看到了这个消息全都觉得很难过。”
  蔡云珠强忍住泪,深深地点头,嘴唇痉挛,想说计么,然而胸喉哽塞,无法出口,她只好勉强地应声:“是的。”
  “这桩血案余波未息,”秦有守怆然地笑着,“就在今天早晨,又平白增加了一个无辜的牺牲者。”
  “谁?”蔡云珠抬起头来,惊骇万分地问,腮畔挂着两串泪珠。
  “李幼文那个害人精的母亲。”秦有仪抢着说,“她害半身不遂,又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昨天一夜李幼文不回家,今天早上听到邻居告诉她这消息,一急,脑血管破裂,气都没吭就死啦!”
  “可怜。”蔡云珠悲天悯人地一声长叹,“我以为她才是真正无辜的牺牲者。”
  秦有仪有点不服气,脱口而出地问:“那么,你以为章敬康算是白死的啦?”
  秦有守正要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转眼看到蔡云珠黯然地说:“章敬康情有所钟,他总算死得其所了。”
  两兄妹愕然相对,久久无言。女佣端出茶来又退回后面。秦有守想给蔡云珠一丝安慰,他要告诉她最新的消息,先试探着问:
  “云珠,你记不记得我那位表哥,警察局的赵警官。”
  蔡云珠点头,她记起赵警官的模样。
  “很凑巧,”秦有守俯身向前婉转地说,“这桩案子刚巧碰到由他承办。他今天早晨告诉我案子已经破了。在菜寮河滨,秦飞在狂乱中刺死了敬康以后,他和李幼文全都神经错乱像是发了狂。李幼文满身血迹地大叫大嚷,秦飞也是满身血迹地追在她身后。正所谓天网恢恢,这两个人狂奔狂喊地跑到中兴大桥桥头,正好给值岗的警员一把逮住。”
  蔡云珠平静自然地说:“我知道,因为报纸上也是这么描写的。”
  秦有守暗暗地吸一口气,又说:“按照法律,秦飞接连刺敬康三刀,刀刀命中要害,他无疑是蓄意杀人,再加上他身为太保组织首领的种种罪状,法官可以判他死刑。”
  蔡云珠落寞地一笑,轻缓地摇着头。
  “李幼文虽然不会被判重罪,”秦有守又从法律观点发表他的意见,“可是以现场的情形以及她和秦飞的关系来说,她很可能被当作帮凶。”
  “她不是帮凶。”蔡云珠摇摇晃晃地站起,唇畔漾着悲怆的笑。
  秦有仪诧异地望着她,想抢上来扶她一把,被她连连地摇手阻止。
  她大眼睛里闪出了智慧的光芒,用低缓沉重的语调,吐露出她发自内心的诚挚语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今天早上看到报纸,看到了章敬康惨死的消息,我心里难过,很伤心。但是我的难过与伤心并不是全为敬康而发的。我也为李幼文悲哀,因为她死得比章敬康更早。虽然敬康现在停尸在殡仪馆里,可是李幼文的任性和骄狂,却早已使她沦入心狱,而心狱,正是人类所能沉沦的最悲惨的境界,它比十八层地狱更深一层!”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错愕地凝望着她,心头有万千感触,一时无从倾吐。
  沉默了许久,蔡云珠望望秦有守,苦笑着问:“你们到章家去过了?”
  秦有守很详细地叙述着:“我们一得到消息就赶到章家,章老伯和敬康的大哥都在伤心饮泣,他大嫂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不免也陪着流了许多眼泪。后来赵警官来,告诉我们凶手就逮的详细经过,并且说李幼文的母亲也因为惊恐过度脑出血死了。然后,我们陪他们一家到殡仪馆,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我们想到顺便来看看你。”
  “谢谢。”蔡云珠恢复了平静,重新坐回沙发里,认真严肃地说,“李幼文家破人亡,固然是自食其果。可是她今天的处境确实可怜,我想帮助她母亲一点丧葬费用。”
  两兄妹十分感动,秦有仪跑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云珠,你真伟大!”
  “这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她正色地说,“我始终以为,没有同情也就没有人类。”
  “你是说,”秦有守延伸她的话意说,“人与人间没有同情心,那么人类也就和禽兽差不多了。”
  她轻轻地、感喟地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像秦飞,”秦有仪突然插进来,恚愤地说,“他简直就是禽兽!”
  “所以社会不能容他。”秦有守下着结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声调坚决地说,“我想到看守所去看李幼文一次。如果她有心悔悟,我会帮助她,我将自动担任她的义务辩护律师。”
  “她会悔悟的。”蔡云珠肯定地说,又补充一句,“经过这一次血的教训。”
  “血的教训。”秦有仪摇摇头,一声叹息。
  太阳从云端探出头来,挂着和煦的笑,再看一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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