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允淑接过词文,有些疑惑,“为何要说是我写的呢?”
  冯玄畅想了想,“义父那边已经有人给我通了信,你是他才买回来的小妇人,在宫里护你周全,算是我还他的人情。”
  允淑茫然点点头,心里想着其它事,一时间忘记问冯玄畅,等再抬头,人已经离开些时候了。
  巳时,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的仪驾摆到了尚仪署,一院子人黑压压跪在地上,允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阵仗,和双喜跪在一处,动也不敢动,直到头顶上响起皇后娘娘叫她们平身的温和声儿,才跟着大家一起站起来。
  没有人敢抬头观察皇后的容貌,允淑低着头,十分拘谨又恭敬的立在案牍处。
  一双芊芊素手从她手中拿起词文,端正的看了一遍,递给身旁的太后,声音温和又好听,“母后,您看这字写得真是不错。”
  太后接过词文,笑着点点头,“词文写得也很好,一看就是有才华的。”她走到允淑跟前,问允淑,“这祝祷的词文是你写得吗?”
  允淑咬咬嘴唇,按照大监大人交代的话,回,“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回太后娘娘的话,是的。”
  “你抬起头来。”皇后娘娘温和的看着允淑,“是新入宫的女司吗?”
  允淑轻轻的呼出口气,尽量压制着自己的紧张,缓缓抬起头来,“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的。”
  太后对她笑了笑,“文采斐然,字体骨力遒劲,爽利挺秀,不错。”
  允淑忙跪下谢恩。
  太后叫她免礼,转而对皇后道:“这孩子以后下了值,就去掌执文书那里帮着整理宫中卷宗吧。”
  皇后点点头,“母后说的是,这孩子才华斐然,应当好好培养才是。”
  正说着话,小黄门在外通报,“圣人至,众人迎驾。”
  院子里又是跪倒一片。
  允淑离得远,此时趴在地上稍微抬抬头,眼角余光正瞥见走过来的官家,官家面善,气宇轩昂。
  官家身边跟着大监大人,大监大人的目光正落在允淑身上,和允淑的眼睛对上,允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头埋在手臂中间,用大袖挡住了脸。
  官家示意他们免礼后,立时就有小黄门搬了龙椅来,仪仗举着华盖,立在官家左右。
  祭祀的大鼓擂的震天响,巳时三刻,大香被重新点上,祭祀的火盆里燃了火苗,祷文和词文由皇后亲自放进火盆,顷刻化成灰烬,所有女官女司跟着皇后太后一起行祭祀礼,对着青铜鼎拜了三拜。
  祈福礼是小祭祀礼,全程也没用多少时间,跪拜的礼数也少的很,祭拜完后,上殿们便离去了,恭送上殿离开,尚仪署就开始收拾场地,女司和女使们免不得又是一阵忙碌。
  一切收拾完,几个女司凑过来围着允淑问东问西。
  “允淑,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祭祀词文?这桩事,崔姑姑也没说起过。”
  “对呀,咱们来尚仪署的时间比你长,都不知道呢。”
  青寰送祭祀器皿,正巧路过,见着她们在说话,凑过来插嘴道:“人家背地里指不定有人指点,哪像咱们就知道做活?”
  允淑忙解释,“没有那回事,青寰姐姐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青寰斜了她一眼,“都散了吧,一会儿崔姑姑看见咱们偷懒,又要责罚咱们呢。咱们可不像允淑,是个有后台撑腰的。”
  允淑觉得青寰对她的误会有点大,她想解释,便扯住了青寰的袖子,呐呐道:“不是的青寰姐姐,我没有后台……”
  青寰打开她的手,把祭祀器皿往旁边一放,从手腕子上撸下来允淑送给她的镯子,扔到允淑面前,重又捡起器皿,转身就走。
  允淑再过去拉她,她狠狠的甩开了,语气也变得很是刻薄。
  “没有后台?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来司仪署是为了踩着我们往上爬,以前还以为你很可怜,刚进宫没朋友,仔细想想我也真是傻到家了。我们这些人都是通过选拔才进了尚仪署,你什么选拔也不用参加。进了尚仪署崔姑姑还单独照顾你,我们这些人早上学晚上学,勉强学了三个月才终于是能掌香,参加月考选拔,你一来就掌香了,今日又在祭祀典上大出风头,太后当着那么多人面夸你,让你下值后去掌执文书那里帮忙,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不成?竟看不出你这几斤几两的本事来么?只怨起初我是自己瞎了眼罢了!你被单独分在了双喜的房里,她可是崔姑姑的亲侄女。你这种人,”青寰狠狠瞪了她一眼,“以后咱们不是朋友,造化如何各凭本事罢。”
  说完她头也没回的走了,徒留允淑一个人手还保持着拉青寰的动作。
  允淑残念的站在那里,眼里蓄着雾气,地上是青寰刚刚扔的手镯,在青石板上泛着柔和的光。
  她有些想哭,自从抄家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走了好些苦涩的道路,到了更凄苦的流放地,在地狱里遇到了孃孃,两个人相依为命,再后来才遇到了把她从死地里买回来的孙六。终于进了宫,遇着青寰。在她心里,青寰同孃孃和孙六都不一样,是真心愿意帮她,真心拿她当朋友的,她不想在宫里失去这个朋友。
  镯子被人拾起来递给她,她抬头,是崔姑姑站在她面前。
  “怎么?你来宫里是为了交朋友?还是说,是为了来排解你的寂寞孤独?”
  允淑接过镯子,低头咬着嘴唇,“我……”
  崔姑姑轻轻笑一声,“若你是为了来交朋友,我劝你现在就出宫吧,这宫里从来不需要什么朋友,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需要的是上殿们对你的青睐,只有上殿们喜欢你,宠爱你,你才能有好日子过。一个害怕孤独寂寞的人,皇宫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
  第6章 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小手
  她带着希望来到宫里,觉得总能有些平常人的世故才是,崔姑姑的话却像钢针,根根扎在她心上,她才明白原来皇宫和宁苦也没什么不同。
  从裸/露的孤独进入繁华的孤独,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
  她把镯子擦一擦,戴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平平心气儿,做恭谨状,“姑姑教训的是,那我先去做事了。”
  她退下来,把手上的活计做完,双喜来叫她一起去用午膳,她推脱说有些腹痛,独自回了处所来,窝在墙角哭了好一阵儿。
  当初抄家的时候,她就没再把自己当成活人,本来该死了的人也不配有朋友亲人什么的,能遇着贵人便是上天怜悯她,还留着她半口气儿。到了宁苦,除了记挂着家人,便是存着活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的念头,再累再苦全当是活着最后一天当做的工了。
  人谁还不怕孤独呢?谁不想有个朋友?
  只是她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辈子孤孤单单的。
  崔姑姑话说的是难听了些,可到底说的都是对的,内官老爷送她进宫,是为了让她学东西,她自己选的路,要报恩就要好好地去学,心思不该存在不该存的地方。
  等哭的累了,想明白了,就起来擦擦脸重新上妆,理理仪容。
  出来正巧碰上来传话的女使,女使见她出来给她行礼,“女司,刚得了话让您去掌执文书处,您现在就去么?”
  允淑的脸上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丝毫看不出刚刚才哭过的样子,她抬抬手,声儿轻的很,“我方才歇息一会觉得身体好些了,这就随你过去。”
  路上到处都是忙碌的宫娥身影,遇着她,全然一副鄙夷的眼神,不用琢磨也知道来由,方才的祭祀礼上,她在上殿面前出了风头,自然惹了别人不快。
  她静静走着,心里想,这样的地方,想交到真心相待的朋友很难,招人愤恨嫉妒却这样简单。
  柳树上趴着的蝉吱吱的叫个不停,呱噪吵闹。
  女使带着她到了掌执文书处,宫中各司都有自己专门工作的殿阁,掌执文书殿阁说的好听是记录宫中卷集的地方,说的通俗易懂些,就是每天记记官家几时就寝,皇后几时起床,各嫔妃几时侍寝,官家一天宠幸了几位妃子的日常琐事。
  平时负责记录书写的官职叫女书,常年埋头写卷宗,尤其嫔妃大多晚上侍寝,就算宫中的蜡烛比平常人家的好些,燃起来的烟也还是会伤到眼睛。
  长此以往,女书的眼神其实都不太好使。
  允淑在女书的案头站了很长时间,她都没能发觉,等对簿完了几沓纸,才抬头瞧见允淑,她倚着凭几,很是和颜悦色。
  “你是新派过来做帮手的女司?来的正好,今晚亥时之前,”她从文案上拿下一摞卷宗,放到桌子上给允淑,“把这些全都重新整理一遍后,封蜡放在卷宗架子的第三层。”
  允淑粗略计算一下,大概有五十多份大小厚度不一的卷宗,每个都要重新看一遍,封蜡,在分类放好,是个费力气的活哩。
  她把一堆卷宗揽下,抱着去了角落里的几案,仔仔细细翻看着。
  冯玄畅来时,折了几支清泉池的粉荷叫小黄门装在青瓷小盆里,看上去格外清凉。
  天起了暮色,一阵熏风吹过,朱红色宫墙依着的柳树柳枝轻晃,穿过柳枝轻拂的石子小路,他进门带着阵阵荷花的清香。
  女文书正收拾收拾准备下值,整理好宗卷过来给他行礼,“大监大人,今日怎来的这样早?还有好些卷子未整理完。”
  冯玄畅额首,看一眼窝在墙角全神贯注的允淑,眼里蕴了些淡淡的哀绪,“她几时来的?夜里是她当值负责书写记录吗?”
  女文书迟疑着点点头,“上头是说叫过来帮忙的,午前撰写的执笔被叫到太后寝宫,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如今还未回。宵禁前我还要赶着出宫,现下只她一人。”
  他再看看那门后窝着的小人儿,声音压得轻轻地,“你去吧,这里我再想办法,官家在卷宗这件事上不甚用心,原本负责记册的小黄门也都遣去做了旁的事,到叫你们受累了。”
  女文书摇摇头,“不敢抱怨劳累,终是官家给的职位,是器重。”
  打发走了女文书,他才从小黄门手里接过插好的荷花盆景,捧着到允淑坐的几案前,把花盆往几案上轻轻一放,惊了正在查阅卷宗内容的允淑。
  她骇了一跳,见着是大监大人,不好意思红了脸,忙起身行礼。
  冯玄畅拿过她正看的卷宗瞟了两眼,凝眉看着她,“这些你都看的懂吗?”
  靠着墙,允淑有些羞怯,“有些能看的懂的,有些……就看看有没有错字。”
  他勾勾唇,“今上此刻还在大庆殿批阅奏章,再迟些内务总管是会呈上云盘择寝,若今上择寝,内务总管便会把相应的时辰和侍寝后妃的小札送来这里,你照着誊抄一遍封蜡即可。”
  允淑听完,羞赧的笑了笑,“我晓得了,谢大监大人提点。”
  冯玄畅不说走,她也不敢坐下,就这样站着。
  女使来掌灯,点燃灯扣上灯盏便退了下去。
  灯火下,允淑的脸被光影照的有些恍惚不太真实,她十指交缠扣在腹部,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看两眼大监大人。
  大监大人眼里带着沉郁,捻动着手指,圆领的官服垂着,姿态里透着闲逸舒展,半分见不着眼里的沉郁模样。
  她忽然想起来,大监大人是姓冯,又记起来在宅子里的时候,笠韵同她说起冯州牧家的的事,琢磨着眼前这位大监大人会不会,就是那同她二姐姐定下姻亲的冯玄畅。
  思虑一阵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天下冯姓实在太多,也不见得冯玄畅就能运气这么好,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怎么说都是被官家治罪的,若真到了官家跟前当值,岂不是惹官家的眼?
  冯玄畅站在那里,忽然开口,语气里带了点挑剔的味道,“这镯子你带着不好看,以后不要再带着了,回头我叫人专给你打一只适合你的。”
  她把镯子往袖子里捂捂,“这是内官老爷送我的,前两日有朋友帮了我,我送给她了,想是她不很喜欢,今日又还给了我。”
  他听完,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沉默着再三权衡,终还是温声儿开口,“义父只说你是他新买来的小妇人,不曾提及你姓氏名字,只给了我张小相来。这几日要为上殿准备祭祀的事情,我也没想着来问问你。”
  允淑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大监大人是内官老爷的义子,可孙六是千叮咛万嘱咐她,不可道出和节度使李大人有牵扯这桩事,就连内官老爷也是瞒着的。
  她抬头,小小的身板正了正,欣然一笑,掩了些慌张,“父家是农户,姓允,之前在家里做农活,是本本分分种地的。”
  他打量着她,也想起来初见那晚,月色下她扛着三根大香步伐轻快,显然是经常做粗活的人才有的力气,若不是农户出身,怎会有那样大的力气?
  原来这些日子不过是自己痴妄,若真是李家的三姑娘,合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小娘子。
  望望门外月亮投下的柔光,他换了语气,嗓音沉沉的,“还有些时候,我教你练字吧,也算是对义父的嘱托尽了责。”
  他随手从书案抽出几张宣纸,狼毫宣笔蘸饱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写出一手流利好看的柳体字来。
  “柳体字很难学,却也不是没有窍门,重在握笔和手腕的力度拿捏,若你小楷写得好是圆润娟秀,那柳体正好是铁画银钩,更有气势。”
  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毛笔,颇有些为难,写柳体似乎是她永远过不去的坎,永远写永远都不对。叹口气,她端坐下来,硬着头皮去模仿大监大人写的几个字,写出来总是差了那么点火候。
  写了几遍之后,她很有些灰心,后悔不该逞强,拿着大监大人写的词文说是自己写的,肩头耷拉下去,略弯了腰,看上去毫无斗志,灰心丧气的紧。
  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小手,柔软的狼毫笔尖在纸上按压下去,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允淑的手腕子也跟着用巧劲随着转动,一个允字奈在宣纸上,呈铁画银钩样子。
  “力道全在手腕子上,只要你的骨节是能动的,就能写出来。”
  他说话的气息在允淑耳朵间缭绕,撩的她酥酥痒痒的,她还小,未经人事,只知道心跳的很快,想跳出来一样,口有些干。
  外头守着的小黄门进来传话,允淑忙起来离开他远一些,继续翻看着卷宗。
  小黄门垂着眼,走到冯玄畅跟前,“择寝的小札送来了。”
  他接过小札看了看,拿给允淑,“今日侍寝的是莲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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