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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韶华 第27节

  而身份最高的皇帝本尊这一日也并不好过。他不到寅时就要起身,盥洗更衣, 稍微用两口早膳就得到紫宸殿去等着群臣朝拜, 撑着笑容枯坐半天。
  这半天, 还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多吃东西,免得总要出恭大家都麻烦。
  顾鸾去轮值的时候正逢清晨, 楚稷刚更完衣,带着一脸疲色从寝殿往内殿走, 看见她,笑意十分苦涩:“唉,困……”
  顾鸾恍然想起他五六十岁时经常皱着眉说“这年不过更好”,不过四海升平,他的皇位早已比现在稳固,威望也高,有些礼数免也就免了。
  现下他却还年轻,不能怠慢那些老臣,不得不强撑着应承他们。
  她便一壁上前为他整理衣领一壁温言安抚他:“忙一上午,下午就没事啦。皇上晌午多睡一会儿,晚上宫宴还有许多好菜可吃呢――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看过了,进院就一股香味。”
  他挑眉,睇着她笑:“拿吃的哄朕,你当朕三岁小孩?”
  “本来就是嘛!”她道。
  他不禁瞪她:“是什么是?”
  “……本来就是有许多好菜。”她意识到自己那话有歧义,哭笑不得,“皇上想哪里去了?”
  如此几句说笑倒让楚稷精神好了些。而后他在内殿落座,她立在身边,就开始了漫长的一个上午。
  其实,也不过对他一个人而言格外漫长。殿里宫人多,谁有事都可让别人先替一替。顾鸾这一上午就避去侧殿用过三盏茶、还吃了两块点心,最后一次回来时,楚稷禁不住斜着眼瞪她,若她走得再近一些,恐怕还能听到些磨牙声。
  临近午时的时候,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因为外头觐见的朝臣已不剩几位,早先过来磕过头又去向太后问了安的几个年幼的亲王也跑回来了,一个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在殿里坐着,让殿中多了一曾喜悦。
  这几位,顾鸾说来都不陌生,因为上一世她都曾见过;但也有几分新鲜,因为她从不曾见过他们年幼的样子。
  上一世她见到他们时,最年幼的良王楚秩都已三十多岁了,早已娶妻生子。
  可眼下,良王才六岁,坐在殿里就着茶水吃点心,冷不丁地注意到她,指着她就喊:“这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这般一喊,殿中人人都看他。坐在他身边的祺王比他年长三岁,抬脚暗暗踢他:“闭嘴!”
  良王大睁着一双眼睛,还和祺王争:“就是好漂亮哦!”
  “……”殿中正跟皇帝说吉利话的朝臣卡了壳。看看良王、看看皇帝,想不起刚才想说什么了。
  顾鸾赶忙上前两步,在良王面前蹲身:“皇上忙着,殿下干坐着也没趣,奴婢带殿下出去玩,好不好?”
  良王果然眉开眼笑:“好啊!”说着就拉住了她的手,“我们去御花园看冰雕!”
  “好。”顾鸾微笑着待他出去,结果殿里的亲王就又跟着他们跑了两个,要一起去看冰雕。余下几个年长一些的直揉太阳穴,觉得这几个弟弟让人头疼。
  御案之前,皇帝更是靠在了椅背上,两眼放空:怎么就走了呢……
  他专门吩咐御膳房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想在晌午寻个理由拉她一起用膳的啊……
  最后,皇帝自是只得自己用了午膳。他原也想着人叫顾鸾回来,可楚秩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不知道拉着顾鸾跑去了哪里,在御花园根本找不到人。
  楚秩跑到宁寿宫冰嬉去了。
  宁寿宫是太妃们居住的地方,自有庭院,也有片小湖。这湖不及太液池大,却冻得结实,他小半个月前发现,就常跟几个兄弟结伴来玩。
  说起来,冰嬉原也是当下王公贵族们爱玩的游戏。顾鸾上辈子曾见过楚稷的几个皇子公主冰嬉,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尤其是现在还在吴婕妤腹中的大公主,能在冰上做胡旋舞,一连转上十六七个圈,后来还寻了个同样善冰嬉的驸马。
  驸马会在她转弯十六七个圈纵身一跃时,稳稳将她抱住。
  可眼前的楚秩却明显不善此道。
  说他不会,他倒也会,也并不常摔跤。只是滑得很“朴实”,围着小湖一圈圈地转,比不得他日后的侄子侄女们能玩出各种花样。
  顾鸾在湖边托着腮看他滑,时不时喊他过来喝几口热水,再给他理理衣裳,一下午过得倒也快。
  夜色降临时,顾鸾朝他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殿下去紫宸殿歇一歇吧,一会儿好去宫宴。”
  “不去紫宸殿!”楚秩断然拒绝,踩着冰鞋出溜到她跟前,仰头,“皇兄那里没意思,姐姐陪我去母后那里,好不好?”
  顾鸾想想,点了头:“好。”
  他便就地在湖边一坐,自己麻利地脱了冰鞋,穿上靴子,再起身掸一掸衣服上的雪,跟她手拉着手往外走。
  太后独住颐宁宫,但与太妃们所住的宁寿宫相隔并不远,宫门更离得极尽,几步路就到了。楚秩拉着顾鸾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殿门,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她眼生,顾鸾颔首莞尔:“奴婢是御前的。殿下在紫宸殿坐不住,奴婢便带他出来玩了一会儿,他又想来见太后娘娘。”
  那宫女闻言了然,就领着二人进殿,到太后跟前福身禀话:“太后娘娘,良王殿下又来了。”
  太后正饮热牛乳,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个皮猴子,进来吧。”
  宫里的太后太妃们日子都过得简单,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无趣,就喜欢小孩子。像良王这般生母早亡、年纪又小,全未沾染过早年储位之争的小孩,就更让人喜爱了。
  于是楚秩飞奔入殿,刚跑到茶榻前,就被太后一把拥住:“这是把你皇兄烦得不行了,又来烦母后?”
  “儿臣没有!”良王不承认,扭扭屁股从母后怀里挣扎出来,手脚并用爬上茶榻,往她怀里一歪,“儿臣可以求母后点事吗?”
  “嗯?”太后神色微凝。定神想想,倒也罢了。
  这孩子的生母在生他时就走了,三两岁时先帝离世,打那时起便是被她们这一干太后太妃宠大的。
  早些时候,他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性子又皮,最喜欢讨些马匹弹弓一类的东西,身边的宫人愈发看不住他。
  这三两个月,他倒懂事了些,来跟她问安依旧勤勉,却不再要东要西。她现下这么一回想,竟已有好些日子没听他说过想要什么了。
  太后便和颜悦色地问他:“什么事,你说?”
  却见他往门边一指:“我想要那个宫女姐姐,行吗?”
  太后一愕,抬眸看去。门边的顾鸾也愕住,僵了僵,上前跪地:“禀太后娘娘,奴婢是御前的人。”
  这一句话,足以让太后心下了然。御前的人不是能随意拨给旁人的,必要皇帝点头才行。
  却听良王声音软软地又说:“儿臣要娶她当王妃――”
  顾鸾听傻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后笑起来,抬手将良王搂住,“秩儿这样喜欢她?那一会儿你跟你皇兄商量。”
  说来也巧,太后话音刚落,便有宦官进了殿,伏地一拜:“太后娘娘,皇上来问安了。”
  语毕他麻利地往外退,皇帝已阔步进了殿。
  冷不丁地看见顾鸾跪在太后跟前,楚稷一愣,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她,继而朝太后一揖:“不知母后传阿鸾过来,所为何事?”
  阿鸾?
  太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顾鸾面上一扫而过,笑了笑:“不是哀家传她,是她陪良王在外头玩,良王又要过来见哀家,她便送良王过来。”
  太后顿了顿,又说:“倒是良王,方才求哀家了件事,哀家不能做主,还得问问你的意思。”皇帝神色微凝,面露疑色:“什么事?”
  良王歪在太后怀里,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顾鸾。
  太后复又笑笑:“他说,他想要这宫女回去。”她这般说着,带着护甲的修长手指指向顾鸾,“说是要让她当王妃。”
  话刚说完,顾鸾就听到楚稷吸了口气,眼帘一抬,便见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楚秩。”他连名带姓地叫良王,声音阴沉地可怕。
  “……”良王往太后怀里缩了缩,抱住太后的胳膊,委屈巴巴地呢喃,“我就是喜欢她嘛,这么凶干什么……”
  “嘶――”皇帝瞪着他,面色铁青。
  “这事你允不允都不打紧,哀家倒也听说了些别的事情,想问问你。”太后面上的笑容一成不变,视线所有一荡,“都先退下。”
  宫人们无声施礼,告退。
  太后摸了摸良王的额头:“秩儿也先出去吧。”
  第30章 除夕(“这样吧,你先回紫宸殿待...)
  连良王都被屏退, 顾鸾自不可能留在殿中,便无声一福,也朝外退去了。
  她和良王前后脚出的殿门, 良王调皮, 转身就爬到廊下的扶栏上坐着,望着她逛荡腿:“姐姐嫁我吧!”
  “……”顾鸾瞥他一眼, 小声道, “殿下胡闹。”
  殿中,太后示意皇帝落座, 母子两个各自安静了半晌,太后长叹:“良王年幼,想要个宫女不是什么大事,你给与不给都不打紧。但前有倪婕妤, 叫倪玉鸾。如今这个哀家没见过, 该就是顾鸾了。宫里的传言近来沸沸扬扬, 说你中意的实则是她, 你自己怎么说?”
  楚稷颔首:“是,儿子喜欢她。”
  太后好似没料到他会坦白得如此之快,不觉一怔,旋即皱了眉:“既然喜欢, 就放到后宫去, 平一平这些议论。你是皇帝,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但放在紫宸殿不像话。”
  皇帝却摇头:“儿子想等一等。”
  “这是什么意思?”太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三分,“你是怕她在后宫过得不好?不会的, 宫人们素日都是看你的脸色行事,皇后也是个大方的人, 不会给她穿小鞋。有你们两个的意思在,上上下下自然心里有数。你倘是怕后宫的尔虞我诈伤了她,就给她赐几个精明的女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皇帝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也不开口。太后打量着他的神色,循循善诱地继续道:“位份上,按例是只能从末等的淑女开始晋封。可你现下妃嫔尚少,破例也没什么不行。要封什么位份,皆是你一道旨意的事。”
  太后说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将面子里子都为他想到了。言罢却仍等不到他的反应,不由生出几分不快来:“稷儿!”
  楚稷沉息:“就先让她留在御前吧。”
  觉察太后的不满,他沉然道:“不是位份的事,是儿子对她一厢情愿,不知她的心思,不愿强求她。”
  太后讶然:“什么?”怔了怔,便说,“那你……问她啊。”
  皇帝又摇头:“儿子怕弄巧成拙。”
  太后直被他这句话给说愣了。
  神情凝滞半晌,语气满是诧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个皇帝,喜欢一个宫女,不敢说不敢问,怕弄巧成拙?!
  楚稷低着眼帘:“朕情愿等一等,来日有了合适的契机,再问她也不迟。”
  他说着离座,起身长揖:“宫中礼数,儿子心里有数,对阿鸾发乎情、止乎礼,不曾逾矩半步,请母后放心。至于宫中传言,众口铄金,总难以尽消。儿子留阿鸾在御前,他们有的说;儿子纳她入后宫,难道他们就没得讲?不如充耳不闻,由着它去。”
  “你这话说得简单!”太后有些急了,“哀家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这样的道理哀家不懂吗?哀家怕的岂是宫里的几句闲言碎语?是顾虑你来日在史官笔下的名声!”
  得凡皇帝,落得一句贪恋美色的名声总归不好。
  楚稷轻哂:“如是治国有方得万人称颂,何惧史官议论几句私事?如是执政昏聩令民不聊生,只得个后宫和睦宫规森严之评又有何用?儿子自问能为天下万民谋福,母后又何苦去拘这些小节?”
  “你这是诡辩!”太后气得直拍榻桌,皇帝笑意愈发清朗,上前半步,复又长揖下去:“母后,自幼是母后教导儿子,当多读圣贤书,来日当个贤明君主。莫学夏桀商纣,昏庸一世,到头来只得将罪责推到妃嫔身上,强博半分尊严。如今儿子谨记在心,公事私事分得明白,不乱分毫。母后却忘了吗,竟这样担心儿子因为阿鸾惹得一生骂名?”
  “……”太后冷冷别开眼,自问说不过他,便不再说了。
  可真是翅膀硬了。
  还是秩儿可爱。
  太后便寒着张脸不再开口,楚稷薄唇微抿,口吻放缓下来,好声好气道:“时辰已晚,含元殿还有宫宴要应付,儿子先行告退,晚些再来向母后问安。”
  太后不说话,他就径自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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