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孙大郎有些无奈地说道:“李氏也是怕二妹耽误了年纪……二妹!快跟我们回家,莫要胡闹了!”
孙二娘在岳璃身后脖子一挺,用力摇头,“不回!”
孙大郎顿时恼了,“就你那点蠢笨力气,能考什么武举?人家举人都是要文武全才,你这般胡闹,不听话的话,莫怪哥哥以后不让你进门!”
“不进就不进!”孙二娘委屈得像个一百八十斤的球,“反正嫂嫂早就想赶我出门了,与其留下被她卖了,我还不如从军去挣个军功!”
“就凭你?”孙大郎嗤笑一声,刚想说话,就听身边有人轻飘飘地说道:“姑娘你放心,就算考不上武举,武学也有娘子军,你一样可以从军,若能在军中学得更多本事,自己开门立户,有何不可?”
“放你娘的狗屁!哪个在这里胡说八……”孙大郎没想到有人跟自己别劲儿,气得破口大骂,一回头,正对上个玉树临风形容俊逸得犹如谪仙的男子,顿时傻了眼,“你……你说什么?”
方靖远走到孙二娘面前,无比温和地说道:“朝廷准许设立女户,若父母一方病故,兄嫂不容,便可自立门户,没人能随便卖了你的。”
孙二娘平时哪里见过这等人物,看着他如此温柔地对自己说话,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多……多谢……多谢公子指点,奴家……小女子……我愿为奴为婢……”
“别!千万别!”方靖远一听就沉下脸来,这些丫头都什么毛病,好容易看到个有勇气自立的姑娘,哪怕是形如母大虫的孙二娘,他也要鼓励一下,可没想到才开口人就要给他为奴为婢,立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是武学的博士,你若想从军可以跟阿璃……就是你身边的岳姑娘来武学报道,至于其他……就别想了!”
霍千钧在旁边也忍俊不住地笑道:“是啊,想给方博士红袖添香为奴为婢的多得是人,可不缺你一个。你这样的人才,还是跟我们去武学吧!”
“啊——哦,好吧!”
孙二娘有些失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原来,这么好看的人儿,竟然是武学的博士,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莫非也跟岳姑娘一样,真人不露相?
方靖远哪里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是吓唬了孙大郎一番,让他带着孙老娘回去,若是孙二娘能进武举复试或娘子军,便可替孙家免去兵役赋税,说起来他们还占了便宜,哪里还舍得让她自立门户。
孙二娘见他替自己打发了阿娘和兄长,连看也没再看她一眼就离开了,只得悻悻地跟着岳璃和霍千钧去了武学报道。
反正,人都是武学的,只要去了,不管是考武举还是进娘子军,总能见得着的。
第五十七章 男女不限
有了岳璃和孙二娘这两个“先例”之后, 前来报名武举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能通过最基本的力量和射箭考验,但只要能通过的,无一不是临安城中名声响亮的女子。
最有名的, 是从女飐社来的几位女厮扑(相扑选手), 如韩三娘、赛关索、绣帛儿等人, 原本就是临安城瓦舍中身价最高的女飐,平日里出场一次都得排号称金, 如今竟然结伴前来报名武举, 真是惊掉了一众闲汉的下巴。
有人问起时, 那韩三娘便说:“当年金狗攻入汴京城去, 多少男儿都护不得妻小被掳, 如今要我们闭门不出以免遇贼不保, 倒不如自己学点本事。你们男人口口声声保家卫国的, 要真能成事,何至于此?”
“靠人不如靠己, 但凡你们顶用, 又何须我们上阵?”绣帛儿吃吃娇笑, 她练的是柔功, 体软如绵,身轻如燕,却能徒手绞杀一个成年男子, 是临安城女飐中最可怕的人物之一,却偏偏有不少人只看她外表柔弱, 心存轻视, 结果就会输的很惨。
每次和外地来的角抵社赌斗时,轮到她这局,十之八九都会让对方悔之不及, 总觉得没使出全力就输了,可实际上,就算他们真的使出全力,也未必能赢得了她。
只是到此时,众人方才晓得,绣帛儿不光是一身柔术厉害,还使得一手好飞镖,在众人面前亮了一手蒙眼盲射,惊得兵部主事连石锁都不用她举了,直接保送进复试。
复试是在武学进行,这一众女子去武学报道时,陪伴尾随看热闹的人不下数百,堵得武学门口又是水泄不通。
而此刻方靖远在武学内,正头大如斗地接收两名新学生。
一个是赵昚的亲妹妹,虽说他过继给赵构,他的亲生父亲被封为嗣王,妹妹未能册封为帝姬,也被封为福安郡主,品阶远高于他。另一个则姓杨……当年杨门女将的后人,虽说杨家早已没落,可破船还有三斤钉,何况偌大的将门。
福安郡主赵翎和杨家后人杨念瑾,拿着皇帝的亲笔信,要来武学入学,理由还格外正当。
“武学既能招岳家女,为何不能招杨家女和赵氏女?子曰有教无类,理当一视同仁。”
方靖远听得哭笑不得,无奈地说道:“郡主,武学不是寻常人能玩的地方,训练极苦,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赵翎不服气地一指岳璃,问道:“她能来,我为何不能?我也曾学过骑射武功,不怕吃苦。”
杨念瑾则不卑不亢地说道:“既是开放武举,男女不限,那武学不该同等对待,又何必将我们拒之门外?”
方靖远叹口气,无视赵翎火辣辣的眼神,毫无同情心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自己要求一视同仁,那我便一视同仁。自今日起,你们吃住均在学内,阿璃会带你们去学舍安排住处,衣食住行皆不可假手他人,明日与其他学生一同操练,若是坚持不下去,便请自行离开。”
“好!”赵翎一想到能跟他同处一室,哦,一校之内,不至于在宫中那般千方百计才能看到一次,见到时还往往只是惊鸿一瞥,哪怕苦求皇帝也被再三拒绝,如今近水楼台,早晚有机会将探花郎君摘回家。
见她信心满满地拉着杨念瑾跟岳璃离开,方靖远嗤笑一声,黄毛丫头,居然还敢遐想于他,真当他是吃素的么?
正好霍千钧和一众武学弟子簇拥着几个女飐前来报道,这些被关在武学里好久没能请出假来的学生们,久不见女子,如今连见到这些武力过人的女飐都觉得面目可亲起来。
更何况其中还有个身软如绵,行走如弱柳扶风的绣帛儿呢。
昔日临安城中走马斗鸡的风流少年们,哪个没去瓦子看过女飐,都是玩乐惯了见多识广的,自然认得这几位,一看到她们竟拿着兵部的帖子来报道,当场就炸了,热闹的程度简直不亚于当然官家来检阅。
方靖远起初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听霍千钧一说,总算了解了这三位新生的来历,看到她们盯着自己时笑嘻嘻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心里发毛,赶紧让人领去女舍那边找岳璃安排,等人都走了之后,方才正色对霍千钧说道:“明日开始,无论原来的武学生宗学生还是新来的女舍学生,都一起在校场训练。”
“啊?”霍千钧有些不解地问道:“新生不是有适应期吗?当初那些宗学生来时你还让他们适应了几日……”
“她们不需要。”方靖远冷笑道:“她们既然敢来,就得跟你们一样训练,甚至还要比你们吃更多的苦,才能适应将来的战斗。”
“总之,你管好了其他的学生,不准帮她们偷懒,要是违背学舍规定的,一律加倍处罚。”
“好吧!”霍千钧忍不住暗自嘟囔:“还探花郎呢,一点儿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难怪一直单身!”
“我听得到。”方靖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单身?你定亲了吗?还是要我跟你爹去说,你思春想娶媳妇了?”
“别!算我说错了!”霍千钧一听就急了,“你都说了国土未复何以为家,我霍九郎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比不上你?北伐未竟,我也不会成亲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方靖远说道:“我可给你记好了,省得你爹老惦记着我徒弟,也不怕阿璃把你捶扁了。”
“不会的!”霍千钧忽地咧着嘴笑了,“阿璃教我了岳家拳,我最近挨的揍少多了。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揍我的……”
“什么意思?”方靖远看着这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从以前提起岳璃就怕得要死的模样,到现在说起挨揍居然还脸红起来……莫不成真的春天快到了?“你不怕她了?”
“怕……也不是怕。”霍千钧难得忸怩起来,眼神都跟着放空了几分,“就是那天看她穿红裙的模样,忽然觉得,她笑起来也蛮好看的。比我家那些妹妹们都耐看。其实……其实要是老爹真要帮我议亲,我也不是不可以……”
“滚滚滚!你自己刚说过的,北伐未竟,何以为家?老实训练去,少思春发花痴,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方靖远打了个冷颤,着实受不住他这般做作,赶紧把他撵了出去。
回头想想,还得给徒弟加强教育,对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见人穿条红裙就发花痴的,一定要使劲揍,揍到他们什么想法都没了才对。
说起来也怪他,当初看武侠片落下的后遗症,林青霞般的东方不败酷炫飒爽的风姿,让他在给岳璃选衣服时,鬼使神差地选了这么一套红衣红裙,好看是好看,就是好看得过了分,招来些狂蜂浪蝶就比较烦人了。
现在还是奋斗期,前方长路漫漫,搞事业不香吗?谈什么恋爱成什么亲?一结婚陷入那个坟墓里去,多少好姑娘都被困在后宅里成了鱼目珠子,他家阿璃可不能早早就被这群狗子给叼走了。
把武学这边的事都交给赵士程,其他有各科博士训导和各监舍舍长,方靖远就落得轻松,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闲,溜回家去补觉,可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了蹲守在此的杜十娘。
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十娘不在茶肆商行,为何在此?莫非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
杜十娘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神色凝重地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十娘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相助。”
方靖远急忙让她起身,“十娘有话请讲,你我之间无需客套,但凡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不会推辞。”
杜十娘面露难色,半响方才说道:“奴家听闻陛下开恩,准许今科武举不限男女……”
“这可不行!”方靖远连连摆手,“武举不是闹着玩的,得有真功夫,就算是娘子军,那也得实打实的训练,你一个弱女子,岂能参军?只怕还没等上战场,你已经丢了大半性命,就算去了,那也不是帮忙,是拖后腿。”
他说话耿直,毫不留情,杜十娘听得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十娘明白。只是十娘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啊?此话怎讲?”方靖远大为意外,问道:“你想从军,莫非是想随军北伐?”
杜十娘点点头,说道:“奴家娘亲原本是汴京人,后来在靖康之变后逃难来到临安,被人卖入花楼,生下我后没几年就过世,只给我留下家中族谱和一把长命锁。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自己祖籍在汴京。阿娘尚有个失散的妹妹被金人掳去,至死都惦念着她……我若是自身难保也就罢了,这几个月跟着先生做事,奴家难得自在,得知官家有北伐之意,便生了北上寻亲的心思。”
“虽然奴家知道,寻亲之事渺不可及,可奴家想,被金人掳走的何止我一家。多少好人家的娘子,如今沦落在外,比之奴家当初在花楼还要艰难,将心比心,奴家如今脱离苦海,得先生庇佑,若是能有机会尽绵薄之力,能救得她们脱离苦海,不论生死,都是一桩功德,也能全了阿娘的心愿……”
方靖远万万没想到杜十娘此行竟然为的不是从军能获得的功名利禄,而是那些跟她同样遭遇,甚至比她更为凄惨的女子们。
那些被士大夫们视为耻辱,早已抛诸脑后,连提都不愿提起的女子和她们的后代们,却被这个出身风尘,曾被人欺骗得险些人财两失的女子记在心中,不惜放弃已有的财富和安宁生活,也要想尽办法去拯救她们。
说起来惭愧,就连方靖远自己,也曾同情过她们,为此和老臣们争执过贞节大义之事,却也从未想过要冒险北上营救。
心念及此,他连忙起身,朝着杜十娘声声一礼,长揖及地,“十娘高义,在下自愧不如!”
杜十娘吓了一跳,慌忙闪身避开,说道:“先生万不可如此,当真折煞奴家!”
方靖远却正色说道:“十娘能想人所未想,念亲及彼,如此大义,着实令人佩服。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与北伐之事不可同日而语,尚需从长计议,还请十娘准我细细思量,拿出个章程来,再与你详谈。”
“在此之前,十娘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也再不要想着自己去从军之事。”
“因为此事不可明来,只能暗中经营,总有一日,我们能将这些尚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女子,都带回江南来。”
第五十八章 商女有恨
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方靖远看到的,是朝廷诸公在忙着讨论义利之辨,在算计着如何富国强兵, 在想着如何让女子守贞, 让士子得利……
他们都忘了, 靖康之耻中,固然有被擒受辱的徽钦二宗, 可更多的是被掳去的妇人和少女。那些昔日的妃嫔贵妇, 闺阁千金, 小家碧玉, 一个个都沦为金人的奴隶, 受尽凌辱不说, 还被发配给最低贱的奴隶为妻为奴, 为娼为妓。
那种耻辱和痛苦,让她们每一天, 每一时, 每一刻都生活在无尽的折磨中。
所以才有人建议女子为守贞尽节自尽, 以免再遭受痛苦, 还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耻辱。
那些活着的人说这些话时,从未亲自真正面临过那种生死荣辱间的抉择,所谓一死全节很容易, 忍辱偷生才是真的千难万难。那些活着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人, 能支撑她们活下去的念头, 难道真的仅仅是活着?
有亲人,有家人,有心心念念的牵挂时, 女人的韧性比男人强千万倍,所以她们才能在最艰难最困苦的环境下挣扎着活下来,挣出一个家,一个族,一个传承。
没有她们,哪来的传承与世家?
然而付出血肉与生命的是她们,享受荣光的却不是她们,她们只是失败者抵押的战利品,是胜利者践踏下的奴隶。
甚至就连她们的家人,在南方安定后,为她们立下衣冠冢,都不敢承认她们的存在。
因为,那是耻辱。
方靖远之前不曾想到这一点,因为在他出生开始,这一页已经被揭过去,他在这里的生活中人人讳莫如深,而21世纪的历史中只是一笔带过,他本就不是文科生,对历史了解不够深入,顶多算看了点跟战争有关的记录,从未注意过这些战后被俘虏的女子的结局。
这些,对他而说,完全是盲点。
若不是杜十娘提起,他还真不知道,那边仍有些女子艰难活着。这里仍有人在等着她们回家,哪怕能去替她们收敛尸骨,带她们回乡安葬也好,总不至于让她们至死仍是孤魂野鬼,流散异国他乡,无人供奉。
他没想到的,杜十娘一提起来,才让他发现,原来他自以为的努力,以为帮助了十娘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其实在她们自己,也从来不曾放弃过,甚至还想为更多比她们遭遇更惨的女子伸出援手。
去td商女不知亡国恨,真正恬不知耻还有脸去议和叫爸爸送银子的,是谁?
动辄把罪名扣到女子身上,就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去讲什么礼义廉耻了?
“十娘,你且容我仔细打算,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得问过幼安兄和阿璃他们,才能做出个详细的计划来,好生安排。”
辛幼安十几岁时就曾跑去金都踩点搜集情报,对金国的了解远胜过南宋官兵,而岳璃能从岭南靠两只脚走到临安来,这种野外求生的本事他是望尘莫及。
杜十娘得他千叮万嘱,也是受宠若惊。她本来只是想着若要从军怎么也得跟他说一声,毕竟自己还关着辛家茶肆商行不少事务,总得有个交接,也曾想到他会阻拦,可没想到他非得不拦着,还要想办法怎么做得更好,甚至还对她行礼致谢,当真让她吓了一大跳。
自她懂事以来,就在花楼中长大,见惯的是那些颐指气使的恩客,阿谀奉承的鸨母,早早就练出逢迎讨好八面玲珑的手段,也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和对自由的渴望,才会抓住李嘉这根稻草时就不顾一切地离开。
从未有人,如方靖远一般对她,和她们。
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在欢场十几年,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一本正经的男人眼中的欲念和伪装。可他眼里从未有过,干干净净的,像是她在他眼里跟其他人毫无分别。
红粉骷髅,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