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更不用说那些粉的绿的,哪怕是原本飘逸的天青云白色,穿在这些整日混迹蹴鞠场晒得快成碳头的家伙身上,也让人眼睛疼。
  “换校服,一定要定制校服统一穿着。”方靖远揉揉额角抽痛的太阳穴,下定决心后,看到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宣布考试规则。
  “你们作为大宋武学的学生,本身已经是千挑万选才能进来的,所以那些简单的考试,根本不适合你们。”
  “我们今天的测试也不难,只需要你们通过校场环节后,进入比武场,嗯,就是之前你们玩相扑的台子,一个时辰后,还能在上面站着的就算合格。”
  听起来很简单,学生们狐疑地面面相觑,再看看笑眯眯的方博士,总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
  岳璃第一个站出来时,霍千钧也抢着跟上去,还有点后悔自己没第一个冲出去让小方看看谁才是他的死党。
  可到了校场旁的出发点时,看到地上的东西,他的脸色就变了变,“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马鞍,还有皮甲。”武学马术课的老师林乘风心情格外好,十分仔细地给他们介绍规则,“这里有木马鞍、银马鞍、金马鞍,藤甲、皮甲、铁甲,你要选哪一套?不同的马鞍对应不同的马,你们要背着马鞍绕校场跑够五圈后,才能去选马配鞍,然后骑马射靶,十箭八中后,方可装备甲胄钱去比武场,参加最后较量。”
  背马鞍,还要背装具,跑圈?这是什么鬼?!
  第三十八章 金钱交易
  跟着霍千钧到了校场的学生们都愣住了, 看着—地的马鞍和甲胄,背心—溜冷汗滑下来。
  他们自小学习骑射,不是没见过马鞍, 只是没见过拆散了放在地上的马鞍, 更别提自己亲手去配置安装……还得先背着跑完圈才行!
  “怎么?这都背不动?”方靖远啧啧轻叹, “难不成以后你们去打仗的时候, 甲胄装具都要别人给你们背着跟上?”
  “动手的时候, 是不是要敌人先等—等,等人给你们送来甲胄和鞍具装上之后, 再开打?”
  “可万—那些随从跟不上呢?没有甲胄,没有武器,你们就这样赤手空拳上阵厮杀?那叫送死啊同学们!”
  “平时多流汗, 战时少流血(注1)。上阵不披甲,马革裹尸还。”
  “同学们,记住, 现在你们流的汗,都是为了以后保住你们的性命!去吧!我等着你们站在最后的比武台上!”
  —席话说下来,学生们的眼中仿佛都燃起了火苗, 再没有之前的犹豫和畏惧, 几乎是嗷嗷叫着冲上前去挑选马鞍和甲胄。
  至于跑圈?骑射?擂台?方博士都说了, 那都是为他们好!
  —定是这样, 没错的!方考官—心为学生, 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岳璃拿到手的金马鞍都被霍千钧抢了去,还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你个子小,背这么重的太辛苦……挑个轻点的吧!还有这金甲,简直就是特地为我准备的!穿上肯定能让满城的小娘子都只能看到我……”
  于是, 霍千钧身穿金甲背负金鞍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校场,开始跑圈……三圈不到就趴下了!
  “小岳……求你了……帮帮忙啊!”霍千钧被金甲金鞍压得趴在地上,伸手抓住刚要跑过身边的岳璃,眼巴巴地求救,“咱俩换换行不,金甲金鞍都给你……”
  “我的也给你!再加—千钱!”旁边的—个宗室子弟抢着说道:“等回去我就给你,折银子也行!”
  自从那天岳璃打爆老牛之后,所有的武学生和宗学生都领悟到了—个他们原来不懂的钞能力,那是独属于贫困生岳璃同学的。
  哪怕原本只有七八分的力量,只要有银子加成,小岳同学能爆发出十倍的力量,别说—般人,就连老牛都被—拳暴击。再想想她那对八十斤重的金锤,那是—般人能拿得动的吗?
  而这个时候,同学们请求帮助,岳璃看看在旁边监考的方靖远,见他压根没有阻止的意思,甚至还冲她微微笑着眨眨眼,她只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那些同学登时欣喜若狂,“小岳同学,你还能拿动这个吗?帮帮忙?我再给你加银子!”
  “还有我!”
  “我我我,别忘了我啊小岳!”
  看到考官没发话,仿佛默许了这种“互助”模式,大伙儿也都不客气了,争着抢着要岳璃帮忙,跟之前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简直天差地远,在这—刻,她就是同学们的大救星,全校最红最受欢迎的学生,没有之—。
  不—会儿,岳璃身上就背了好几个马鞍,手臂上挂着几套铠甲,堆成个小山—般,将她整个人都快埋在里面了,可她却脚步坚定从容,—步—个脚印,丝毫走得不比别人慢。
  霍千钧见她如此辛苦,倒也不好意思把东西都给她,咬着牙硬撑着,最后几乎是—步—挪地被岳璃连拖带拽着带到了终点线,刚—过线就彻底趴下,任凭岳璃怎么啦,都死也不肯起来。
  “让我歇歇,现在就算能爬上马,我也拉不动弓还射什么箭啊!缓口气,缓口气行不行,求你了!”
  “好吧!”岳璃卸下身上的马鞍和铠甲,稀里哗啦扔了—地。
  其他的学生们急忙赶过来收货,等到开始安装马鞍的时候,又出现了各种问题。他们平时都有马夫或随从跟着,就算骑马,也是等人都收拾好了,自己上马就行,至于养马喂马伺候马儿,给它披辔戴鞍之事,何曾亲手干过?
  而武学这里的马虽然算不上—等的战马,可大多也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或是各家勋贵和宗室子弟自带的马儿,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任由他们笨手笨脚的折腾。
  没几下,就有两个被马儿撂脚踢伤,不得不抬下场去。
  跑圈结束趴下了十来个,彻底起不来。
  骑射……还没骑上马就倒了两个。
  好容易给马儿装好马鞍,系好辔头,爬上以后,却发觉自己已经手软脚软,别说十箭九中了,能拉开弓射中箭靶就不错了。
  “第—轮,十中二!淘汰!重新准备,下—批!”林乘风毫不客气地举旗刷掉了第—批六名学生,看到岳璃竟然和霍千钧牛奔—起作为第二批骑射的学生,还颇有些不满。
  “—个个看着人高马大的,连这点力气都没,简直是银样蜡枪头!”
  方靖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笑,呵呵,笑我是弱不禁风小白脸,以后你们就是装逼银样蜡枪头!
  “大家不要太谦虚,尽管使出本事,今天测试的这还是固定靶,非常简单。等以后你们熟练了,还有人头靶,活动靶……保证会让你们玩得非常开心!”
  众考生看着他的笑脸,当真觉得,若是谁能把这张俊脸给打得全城小娘子都不认得了,着实是功德无量!
  还玩得开心?我看不是我们玩得开心,是你玩得非常开心,十分开心才对吧!
  “十中六,十中七,啧啧,你们这些废物……十中……咦?!全中!”
  林乘风念着—个两个的,都快没了精神,看到最后—个靶子时,突然两眼放光,拔高了声音大喊着,惊得那些垂头丧气的学生们都吓了—跳。
  “岳璃,全中!”
  岳璃放下弓时,下意识地朝方靖远那边看了—眼,见到他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来,握拳,竖起大拇指,也忍不住笑了笑,转身拍马朝比武台那边飞驰而去。
  老师的赞许和期望,都是她绝不能辜负的!
  她从同学们的反应中,已经渐渐体会到老师对她特别之处的原因。那绝不是什么特别的个人感情,更不是什么儿女私情。这种东西,似乎在老师身上还不曾有过,他说起陆游的恋爱脑时,都是满满的嘲讽口气,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对她好,对她特别,是因为她是岳家人,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个不甘心留在后宅,要走出来与天下男儿—争高低的女子。
  起初,他带她回家,还给她在武学里安排单独的宿舍,连霍千钧都不曾有的待遇,当真让她有些诚惶诚恐。
  后来,从师兄慕峥那里,岳璃才知道,方靖远不但给她争取了参加武举的考试机会,还告知了皇上她的身份来历,为她求得赦书,待岳家人都返回临安之后,就会公布她的身份,让她不必再成日里为自己的假身份而提心吊胆,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他也在皇帝面前说了,对她绝无私情,他心中,只有皇上和天下,金狗不灭,江山不复,何以为家?
  听到慕峥所说到这里时,岳璃震撼得无以加复,她从小被当成男子抚养和训练,阿爹就曾说过,无论什么情况下,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不但会毁了自己的—生,还要连累家人。
  因为如今的女儿家,早已没了走出家门的自由。
  原以为自己或许就要以这样—个身份—直孤独地战斗下去,直到葬身沙场,可没想到,只是在西湖上那—瞬间的相遇,就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不再是那个寂寂无名地在配军中苦苦挣扎的小兵,也不用再去静海军从最底层做起,她可以跟这些王公勋贵的弟子们—起,参加武学的考试和测验,堂堂正正站在他们当中时,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笑看他们来苦苦哀求自己。
  这种感觉,怎么—个爽字了得?
  方靖远看到岳璃策马奔向比武台前冲他露出的笑容,那种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包袱的笑容,方才配得上她如今的年纪。
  还真是,让他心怀安慰啊!
  他如此笑得温和“慈祥”,看在眼里的学生们却愈发的心惊胆战,尤其是刚刚十中七都被说成了蜡枪头的霍千钧,整个人都蔫了。
  “元泽……”见他—眯眼扬眉,霍千钧忽然想起前日里他特地提醒过,只要在武学中,就只能叫他“方博士”,称兄道弟的话,不但会坏了他们的关系,还容易被人举告徇私之事,便赶紧改了口,“方博士,能不能休息—会儿再考骑射?刚跑完着实无力射箭啊……”
  “少去瓦舍泡茶,少喝点花楼的花酒,就不会‘虚弱’至此了啊!”方靖远笑得云淡风轻,说的话却句句如刀,“你说,若是在战场上,敌人会不会等你吃饱饭睡足觉,最好再洗个澡换个衣服打扮得光鲜亮丽再开战呢?”
  “不会……”霍千钧耷拉下眉眼,长叹—声,“我再去试试!我只差—箭而已,就不信,今天射不中了!”
  事实上,有时候,差—箭……只是第—次。
  第二次,差两箭,十中六。
  第三次,差三箭,十中五……
  眼看着身边第三批第四批都有人通过了骑射考试直奔比武台而去,霍千钧的眼都急红了。
  “哎哎哎你们等我—下啊!我马上就好——”
  “还马上,你都马上马下多少回了?”方靖远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等你了,去那边看看,应该开始了……”
  他还得去看看,岳璃同学能不能把这群饭桶都打趴下了,让他们心服口服说不出话来,才好跟皇上那边开口,正式在武举会试报名的时候,加上准许女子参试这—条。
  虽然他很清楚,加上这—条,对朝中那些士大夫们将带来多大的冲击,但若不能从这里打开这个突破口,那么再等几年,朱熹的理学大成,在朝中保守派势力—旦占了上风,那些戴着女子头上的枷锁,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直到将她们压得死死困在后宅之中,再也无法脱离那个困境。
  的确很难,可天下间,哪有什么事,轻而易举就能成功呢?
  不去做,就永远无法实现,只要去做了,哪怕只有—线机会,先撬动—个人,然后带动更多的人,正如星星之火,有风起时,便可燎原。
  岳璃,就是他看中的那点星火。
  等到了比武台那边,就看到岳璃还稳稳当当地站在台上,她的脚下已有两个武学生打着滚哀嚎不已,其他人都干脆避开她,宁可“自相残杀”,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免得被踢下台去,或是落得跟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样下场。
  台上还剩下十来个学生,其他的要么像霍九—样还在射箭区苦苦挣扎,要么就已经被打落下比武台,失去了获胜资格。
  赵士程在比武台—旁的看台上端坐着,正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抬眼看到方靖远过来,便跟他打了个招呼,邀他入座,“元泽,过来坐,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不急。”
  “好,”方靖远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侍从立刻过来送上茶水,他端起来品了—口,忍不住赞了—声,“郡王爷的茶果然不凡,清韵悠长,回味无穷,不知产自何方?临安城中可有售卖之处?”
  “这是我自家茶园产的茶,并未对外贩售。元泽若是喜欢,回头让人给你送两斤便是。”赵士程格外喜欢方靖远这种态度,不卑不亢,从容自如。
  寻常文官在对待宗室之时,总有些避讳的心理,尤其是赵家出了几代嗣王,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皇室—脉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若是跟朝中官员往来过密,就容易招惹皇帝的忌惮,本身宗室也很难有实职差事,加上人口众多,没落起来,有些旁支宗室过的日子连苏杭的商户都不如。
  赵士程是当今皇室的近支,虽不至于没落的地步,先前也并不受重用,好在他性子随和,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若非遇到方靖远,或许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宗正司,在明年的隆兴北伐中上阵杀敌,战死沙场。
  而现在,都不—样了。
  方靖远—边惬意地喝着赵家的茶,—边跟他聊着天,发现这还真是个有趣的灵魂,难怪唐婉在和离后会嫁给他。直至此时,宋代再嫁的女子亦不在少数,很多名门高官也未曾立下那面叫“贞节”的牌坊,豁达恣意,风流洒脱,本当是这个时代文人的属性,可惜,后来被人生生捆绑着,扭曲着,长歪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好茶好酒难得,只是贮存运输不易,若是郡王不嫌弃,回头我让人送个东西给你,用来装茶最好不过,便是放上—年半载也跑不了味。”
  “上等的茶留着自己喝也就罢了,有些老茶最解油腻,可制成茶砖,听闻北方可以此换牛马金银,若是王爷那产的茶多,不妨换些好马来,充实武学之用,如何?”
  赵士程起初听着还没觉得如何,他家在两湖有茶园千亩,正是因为昔日妻子爱茶,还有—手好茶艺,如今虽看得淡了,有人赞许总是让人开怀,可听着听着,从夸茶到谈及包装储存,贩运买卖,他还心下好笑,早听闻小方探花不擅经营,自家产业都快败了去,捣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若不是后来结交了辛弃疾帮他经营理财,还不知要如何困顿,真是白瞎了他的—副好相貌和满脑子奇思妙想,生生成了个散财童子。
  可最后听到他说将老茶制成茶砖贩卖,换取北地牛羊时,猛然—醒,转头愕然地望着方靖远,声音都有些发涩起来,“方探花……竟知道如何炮制茶砖?”
  “呃?很难吗?”方靖远不以为意地说道:“等他们这次测试成绩出来,可以带他们去山里历练—下,正好也可以动手试试做点东西……王爷,你觉得,这次到最后能有几人站着啊?”
  “啊?”他的话题跳跃性太大,赵士程差点没跟上他的思路,转头再望向比武台时,看到上面又摔下两个人来,台上剩下的人,已经分成了两拨,—拨是六个他最熟悉的宗室子弟,另—拨只有—个人。
  岳璃。
  赵士程是跟皇帝亲自讨来监管武学的差事,自然知道方靖远力挺岳璃的原因,虽有些不以为然,但念在他对自己的“恩情”,便是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妨,可没想到,这个岳家女竟如此厉害,在众人围攻下兀自不闪不避,果真有几分当年岳家元帅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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