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还有两里。
  一里。
  身侧的军士仅能维持一个小小的圈,将自己包围其中,明明已经精疲力竭,此时求生的欲望却令她异常清醒,她捉起马鞍旁的长弓和羽箭,骤然回身翻身背骑,将长弓拉满,对准了敌军之中某处,毫不迟疑连连射出三支箭。
  敌军之中顿起一阵阵惊呼“将军”声,她稍稍沉下心来,应当是射中了那位主帅,他们慌乱这一阵应该也够自己冲回乾国境内了。
  她随即翻身回正,准备再度挥鞭,全速冲回边境线内,可身后骤起一道破风之声,正对着她背心而来。
  池萤刚才为了射箭,随手将长剑丢下,故而此时已无武器来荡开这一剑。她顿时周身紧绷,准备翻下马以避开这道突如其来的偷袭,却突然有人从旁跃至自己的马上,从后背抱住自己,生生受了那一支全速而来的利箭。
  那怀抱紧紧箍着自己,池萤一时有些怔忡,耳侧转来温热的气息,那人长舒了一口气,仿若刚了结了一桩夙愿,却听他低声道:
  “阿萤,这次换我来救你了。”
  第29章 大将军的白月光29  半点儿也配不上我……
  “快!军医何在?快来救人!”池萤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仿若破了个大洞,时不时传来一阵空落落的抽痛,她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霍狄背回来的。
  自然,这是来自委托者陆萤心底的情绪,无论二人关系如何,甚至她曾因霍狄的冷漠而心生怨怼,陆萤也不愿意看见他真就为了救自己而失了性命。
  黎樊忙将二人迎回府,见状颇有些讶异,“陆丫头,这是……霍狄?”
  池萤连连点头,神色却有些木然,“是,黎伯伯,快找军医,他应当没伤着心脉,可这一路失血过多还是有些危险,需尽快止血才是。”
  “是是是,快去东巷找傅大夫!”黎樊忙转头招呼侍从。
  二人齐力将虚弱的霍狄扶至榻上趴下,他此时面若金纸,双唇毫无血色,却微微翕合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阿萤,我..……”
  池萤压住他箭伤周围渗出的血,立刻打断了他,“你省省力气别说话了,先等大夫来。”
  属于陆萤的那阵慌乱而心空的情绪渐渐退去,现在只剩下池萤满心的无语,明明她靠自己的身法便能躲过这支箭,根本不需要霍狄这么大无畏的为自己献身,可人家既然这么做了,还为此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也不好再当面说他多此一举。
  “不,阿萤,你……听我说。”霍狄抬手抓住了池萤的手臂,却因失血过多而只是虚虚搭上,只稍加动作便能挣脱开。
  池萤还在迟疑要不要甩开,又听他继续气若游丝道:“我……咳咳,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陶轩,现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既然我这条命本就是欠你的,希望……咳咳,现在还给你也不算太迟。”
  池萤微怔,这一瞬间她突然想通了某个关节,霍狄可能早就接到了秦宴之的密旨,之前大婚当晚他没有同公主圆房,也是因为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能活着回去。
  所以他这是觉得只要自己一死了之就不用在两人之间做选择了?
  啧,逃避现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她反手握住霍狄冰冷的手腕,将他的手缓缓扯开,居高临下道:“霍狄,你死不了,你也不能死。”
  “……..什么?”霍狄有些怔忡。
  池萤轻轻将他背上那支羽箭折断,随即立刻用棉纱堵住伤口不断涌出的血,在他身后幽幽开口道:“你的这条命,我就当你已经还给我了,你养好伤就回去好好当你的驸马,也不用再觉得欠了我什么,咱们这就算两清了。”
  霍狄惨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阿萤,你就不用再安慰我了,我知晓我命不久矣,若是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傅大夫,傅大夫来了!”门外的侍从迎着一位鹤发老者匆匆而来,打断了霍狄的“临终遗言”。
  那老者看上去已有古稀年华,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抬手将池萤拨到一旁,皱眉在霍狄背上的箭伤左右按了按,随即面露几分嫌弃道:“啧,就这么点儿小伤还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丢不丢人呐。”
  霍狄:?
  “傅大夫,他……没什么大碍吧?”池萤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语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老者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打开,低头翻找了片刻,拿出几个药瓶,双手麻利地配着药粉,头也不抬道:“死不了,不会让你们小两口阴阳两隔的。”
  池萤忙摆手解释:“不不不,大夫您误会了,我和他并非夫妻,他的妻子另有其人。”
  “有媳妇儿还跟别人相约来生?”老者闻言转头看向一脸虚弱的霍狄,恨恨啐了口,“呸,渣男!”
  池萤:……突然想给您竖个大拇指是怎么回事儿。
  话音刚落,傅大夫毫不迟疑抬手便将剩余的那段箭尖拔出,霍狄吃痛闷哼了声,他也丝毫不在意,随即迅速将配好的药粉覆于霍狄的箭伤之上,三两下便包扎好了伤口。
  他将剩余的药粉尽数丢给池萤,还附带了一张字迹潦草的方子,随口嘱咐道:
  “这药粉一天一换,三天后改为隔天一换,汤药每日早晚煎服,再多熬点儿猪肺汤给他喝,一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
  “……..多谢傅大夫。”
  他将药箱合上,随即似突然想起什么,掀起眼皮扫向池萤,轻啧了声,道:“你这个小丫头也是,漂漂亮亮的做什么不好,非要跟有一个妇之夫不清不楚,难不成还要去给人做小?赶紧悬崖勒马吧!”
  池萤张了张嘴,却觉得这事儿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只能胡乱点了点头应下,“……..您教训的是。”
  那老者见她乖觉,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扭头向黎樊抱怨了两句,“小黎啊,以后这种小事儿别来烦我,直接找我徒弟就行,我都退下来多少年了,让我安享几年晚年不成么。”
  黎樊揽过他的肩将他带出门外,边走边道:“哎,这不是看您本事大么,您不知道,这小子确实有点儿来头,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真的假的?这小子什么来头?”
  …….
  二人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池萤叹了口气,转而低头看向霍狄,他的脸上明明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比刚刚更显惨淡。
  “阿萤..……”
  “霍狄。”
  两人目光交汇,异口同声开了口,又十分默契地戛然而止。
  池萤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说。
  霍狄的伤口在背上,只能趴在榻上扭头看向她,姿势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他略顿了顿,面色有些赧然,“阿萤,我……我确实不知我还能活下来,我是真的想以命抵命还你的情。”
  “嗯,我知道,”池萤点点头,搬了个绣墩在榻旁面对他坐下,神色淡淡,“此前我救你一命,今日不论结果如何,你也确实救了我一命,霍大哥,我们现在两不相欠,日后也桥归桥路归路吧。”
  霍狄面色一变,“阿萤,你这是要从此以后同我划清界限吗?”
  “霍狄,你可曾想过,我若当真心悦于你,与你长久痴缠不清,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池萤直直看向他的双眸,面色微凛,语调冷硬。
  “……..阿萤,我..……”霍狄垂下眼眸,一时不敢与她对视。
  池萤哂笑了声,继续道:“那我便告诉你吧,你还是会继续同公主成婚,但你觉得愧对公主自然不会纳我入府,又觉得愧对于我不肯放我离去,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无非便是把我养在府外当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罢了。”
  “不,我不会的!”霍狄显得有些焦急,硬撑着想要起身,却拉到了后背的伤口,顿时满脸惨白。
  “你当然会,”池萤按住他的肩膀,令他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冷声道,“不仅如此,我还会在你金屋藏娇的别院之中盼着你垂怜,可到郁郁而终你也不会来看我一眼,这就是你想要我过的人生么?”
  “不,不是……我从未这么想过..……”霍狄低声喃喃。
  池萤轻嗤了声,道:“无论你是不是这么想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并不心悦你,也无意与你纠缠,我不想、也绝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
  霍狄沉默了良久,又忽地抬起头来,语带讥讽道:“可陛下他呢?你以为他便与我不同了么?他早晚会有三宫六院,你毫无根基,在后宫之中便会过得好么?如今他待你还有几分新鲜劲儿,便能诱哄着你出来为他卖命,你以为他真会顾及你的死活?不过是看你现下还有几分用处罢了!”
  “那又如何?至少他肯定了我还有用处不是吗,”池萤松开压在他肩上的手,轻拍了两下站起身来,轻笑了声居高临下道,“霍狄,在你眼中,无论我有何等本事,最终的归宿也无非是从一个后宅换到另一个更大的后宅而已,你从未真正的正视过我这个人。”
  “你仔细看清楚,我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是个人,即便我是女子也样样都不输你,我不需要靠嫁给谁来证明我的价值,我单单站在这儿,就比你强得多,而你——”
  池萤挑了挑眉,仿若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轻飘飘的却掷地有声,“半点儿也配不上我。”
  就在这一刻,她能感觉到委托者的某种心结正渐渐解开。陆萤此前一直耿耿于怀不愿面对的那道坎,并不是她死后霍狄的移情别恋,而是她在此前复活后人生中最后的那一段时光,不可控制的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她也曾是天之骄女,却被剪断了羽翼硬生生束缚与囚笼之中,她以命救回的青梅竹马居然就这样将她抛诸脑后,是自己还不够好吗?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是一无所有的自己配不上高高在上的霍狄了吗?
  可这个时刻,陆萤彻底释然了。
  分明是他配不上自己才对。
  这种感觉很玄妙,仿佛她正从水面之下缓缓上浮,即将触到头顶的那一片光,或者更确切的说,池萤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副躯体所排斥。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顿时有些雀跃,“零零幺!我是不是快完成委托者的愿望了!”
  【是,本世界的委托者将不定时夺回身体控制权,你随时有可能进入下一个委托者的世界。】
  “那..……”池萤话语一顿,微微有些恍然。
  那真正的陆萤回来之后,秦宴之会发现自己不在了么?
  第30章 大将军的白月光 完  看来你的系统还没……
  那位傅老大夫虽说脾气不太好,但医术果真不同凡响,不过十日,之前看上去还奄奄一息的霍狄,如今已经能自如下地行走,只是气息还稍显虚弱,还需休养几日才能上马回京。
  池萤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主要还是因为零零幺也没给她一个具体的截止日期,这个“不定时”就像一颗看不见引线的定时炸弹,她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倒计时,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彻底挤出这副躯壳。
  她进入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出头,其实也说不上多留恋,只是总觉得离开之前,至少还是要和……某些人道个别,也算有始有终。
  而自打那日后,霍狄的自尊心估计被打压到了尘埃里,对自己的态度明显疏离了不少,连称呼都换成了客客气气的“陆姑娘”,倒是让池萤彻底放下心来。
  两个羁绊太深的人若是决定分开,也不适合再继续当朋友,容易擦枪走火不说,对任何一方的配偶都不公平。不论陆萤回来后是选择继续从军亦或是嫁为人妇,至少从霍狄这一边堵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又过了五六日,霍狄除了偶尔咳嗽两声之外,基本上已经恢复如初,他们也终于踏上了回京的路途。只是由于霍狄仍不适合过于颠簸,便还是稍放缓了骑马的速度,这一段行程也从原本的十日被延长到了大半个月。
  待他们再度踏入京城之时,已经进入了腊月,京城也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一个多月前她离京之时,为了掩人耳目所以走得悄无声息,但这番回京,她在北境渊城外的那一场战役早已传得满城皆知。
  此前众人听说了陛下的封后旨意,只以为她在府中安心待嫁,之前种种出格之举也皆是由于陛下偏爱,甚至在武举中的成绩说不定也是考官和对手放水所得。
  但待到她以身作饵,诱得辽夏两国联军倾巢而出,使计烧了敌国大营,当场射杀辽国大将,还因此导致辽夏二国的联盟分崩离析的消息传回京后,众人才惊觉原来所谓封后竟只是陛下使出的障眼法,而这位安宁县主的本事,还真不是他们以为的绣花枕头。
  她与霍狄进京之后,自然也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但池萤却无心享受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她能感受到此刻自己的灵魂已经极其不稳,前几日半睡半醒间似乎都能从空中俯视自己的身体,估计过不了两天便会彻底被挤走。
  池萤浑浑噩噩地跟着指引进宫受赏,机械地行礼谢恩,直到封她为车骑将军的旨意降下后,她才稍稍回了神。
  “这次,你做的很好。”秦宴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上去依旧还是那般漫不经心。
  池萤终于见着了她想要道别的人,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神情恍惚地拱了拱手道:“谢陛下。”
  秦宴之稍稍躬身向前,手肘撑于膝上,看似随意却姿态风流。
  他微微压低了声线,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沉声道:“我是说,作为你的第一次委托任务,你完成得很好。”
  池萤闻言一怔,随即缓缓抬起眼帘看向高坐的帝王,目光却显得有些空洞。
  什么叫,作为我的第一次委托任务?
  “哦,看来你的系统还没告诉你这事儿。”
  见她一脸迷茫,秦宴之轻笑两声,随即颇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所剩的时间不多,还是下次再聊吧。”
  池萤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只觉得一股大力骤然将她抽离陆萤的躯壳,她不受控地缓缓升向空中,只能无力地看着殿内种种渐渐离她远去,在意识陷入一片混沌黑暗前的最后一刻,眼前所见唯剩秦宴之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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