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你想去吗?袁木轻轻地问,转来与他的目光触在一起。
此时段应该是苟延残喘的太阳在回光返照,比白天任何一刻都烫人。
裘榆的心隐隐腾起胀热。
想去吗,你问我吗,我没想过,我也不知道,现在不适合思考啊,要不要告诉他,他脸颊的红,是这场黄昏里的最后一匹晚霞。
第11章 植物性
第二天起床,裘禧看见宣传册被裘榆用来垫着吃小笼包。
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在心里小骂一个回合去了洗手间,刷牙时惊悚地与镜中的自己瞪视。
裘禧歪出头来大声问:诶凯个恩搞干啊?
裘榆抬头看她一眼:把牙膏沫吞了再说话。
她呸呸两下含水吐完:你起这么早干嘛?
补课。
啊裘禧挤过去抢包子,两个到手才反应过来,啊?
袁茶不是让我去来着?裘榆把半屉都让给她,没事做,去看看她哥啥水平。
水平挺、挺高的。
对此,裘禧也只发表得出一个意见,哥,你、你去了别扰乱纪律。
课堂设在袁木家的客厅,教学工具就一张长桌两把靠背椅,还有用铁架支在正中间的白板。
裘榆进门时,袁木正拿着马克笔在写题目,背对着他。
这人在家的穿戴也十分整齐,换掉人字拖,穿上系带的低帮帆布款。
裘禧先打招呼:袁木哥,我哥来旁听。
袁木笔下停顿,但还是写完函数二字才回头,他神色淡淡,礼貌地点头:噢,请坐吧。
裘榆看着他没动,袁木瞟了一眼坐在一张椅子上讲小话的俩女生,放下笔把裘榆拉到沙发边,小声问:你带纸笔了吗?
因为离得很近,裘榆的目光不经意停留在他颈边青色的血管,耳后新生的发茬,眨了眨眼睛:没有。
还真只是来听的啊。
袁木说。
裘榆客气地回应:能借你的用一下吗,谢谢。
假意提了提嘴角,袁木用脚勾来一个塑料高凳,挪他跟前充当桌子:不用谢,还请你暂时在沙发这里将就一下。
没有的事,不将就。
袁木捧着教案立在长桌前,还没开始讲课,就注意到裘榆已拨开笔盖埋头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兀自勾勾画画。
没及时收回眼神,两人猝不及防遥遥一次对视。
裘榆眼中笑意盛,笔头点了点他身后,说:袁老师,字好像写错了。
闻言,裘禧和袁茶双双抬头,见袁木默默地把函字右侧多余的反文旁擦去。
正式开始上课。
袁木搁好板擦沉声说。
裘禧高一,袁茶初三,袁木把内容分为复习和预习两部分,复习的知识早在上周扫完,后期则向高中数学侧重。
他没一板一眼地按教材备课,而是将高中所有章节先整合后划分,整理出树状图,脉络清晰地输出,为她们重建一个知识体系。
袁木真有站在讲台上做老师的气质,白色长袖半折挽至手肘,温和的目光在指间的教案与面前的学生之间沉静梭巡,尤其是回身板书时,撇捺竖点写得缓慢仔细,嘴里念念有词,好,我们看这里。
写至白板底下时还需微微屈膝,这个姿势显得他谦谨。
远远在其身后的裘榆忍不住一看再看,没由来地为这份自如的谦谨心动。
裘榆不敢坐得太懒散,不敢盯人盯得过于火热,不过,所幸袁木向他也投不来几个眼神。
详尽地讲完知识点,袁木开始举例题,裘禧和袁茶明显变得吃力,回答问题的声音断断续续,声气越来越弱,最后索性苦恼地看着题面噤声。
就在袁木想要放弃互动时,裘榆接道:b=5。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是问这道题的隐藏条件吗。
裘榆停下转笔的动作,平声平调地回应他们。
于是后半场变成裘榆的个人秀,袁木问什么他答什么。
裘榆尝到了甜头,他答一句,袁木便看他一眼,即使每一眼都短暂,都无波澜。
没了压力,袁茶裘禧抖擞精神重新振作,学习氛围反而比往常轻快。
场面进入白热化状态时,一道题不用经笔演算,而在那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间就能顺利解出来。
袁茶讲悄悄话:你哥的数学居然这么好。
裘禧抓抓耳挠挠腮:别看他吊儿郎当,底子好得很。
两个小时的课程愉快地结束了,袁木收拾东西时发现,这是第一次上完数学课袁茶和裘禧的脸上还能挂着笑脸。
裘榆攥着书本走上前来还给袁木,递过去时笔帽还被他别在草稿本封面,他转头问裘禧:要不要吃炸酱面?
好啊!裘禧牵着袁茶的手腕兴奋地摇,小茶吃不吃?
袁茶很怕和裘榆相处,犹犹豫豫的,见状,裘榆没等她说是或说否,直接问袁木:你也一起吧?
四个人结伴同去钱进家的面馆,袁木和裘榆落在后面。
袁木突然说:这个课不适合你。
怎么?
纯粹浪费时间。
袁木又补充,我没想到你数学这么厉害。
哪儿到哪儿啊,袁老师的结论下得未免太仓促?
不仓促,很多偏难点你都知道。
裘榆笑起来,偏头看他:但你竟然用了厉害这个形容词,到厉害的程度吗?
袁木点头。
嗯裘榆抿了抿嘴唇,你不知道吧,我小学就在做初中竞赛题,所以你今天讲的我一半都学过。
他的语气半道变轻佻,另一半是因为你讲得好,角度精准,一戳我就通。
他的抿唇是掩饰,泄露出难以启齿的情绪。
袁木认真地注视裘榆,直到他把话说完。
袁木想起小学时期数学老师对裘榆的偏爱,他可有可无地说一句:不愧是老吴的得意门生。
裘榆似乎被头顶上方飞机的隆隆声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回话,袁木随他一起抬头,蓝白色的机体正巧钻入云层。
在掀起王记面馆的塑料门帘时,裘榆蓦然发问:袁木,你觉得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哪个好?
脱离许益清的控制,是从接住她挥来面门的火钳开始的。
裘禧懂事起,裘榆都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她面前惹怒许益清,但许益清是易燃易爆品,并时时身处火坑,那裘榆只能抢在她动手之前支开妹妹,让她睡觉、找朋友玩、帮自己跑腿。
裘禧胆子很小,每逢许益清眼睛瞪得大些,或后槽牙咬得紧些,她就会吓得发抖欲哭。
是嫌妈妈可怖?还是自己委屈?裘榆懒得揣摩缘由,总之让她离开就好了。
可那天她提前回家了,在敲门,许益清手里的火钳将飞来脸上留下痕迹,大概率还会肿胀流血。
裘榆立马抬臂挡下它,抓住它,引得许益清复一轮的暴怒,疯了一样撕扯,但铁物在他手心里纹丝不动。
那年裘榆十四岁,身高超过175。
门外裘禧在喊妈妈,门内裘榆死死盯着妈妈。
许益清的脸由怒变惑,再由惑变惧,后退两步,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裘榆模糊地悟出,原来能将十八岁的门槛降至十四岁,提前四年通过压倒性的生理力量。
奇怪的是,许益清自那以后不再体罚他,而试图通过精神打压他。
可如果生理得以抗衡,心理还会甘愿受控吗。
况且许益清的方法并不高明,她要他听话,却只有巴掌,不给甜枣,换来他逆行到底,不曾想过回头的结果。
裘榆的成绩稳步下滑,直到中考低至谷底,几科总分甚至难凑齐一百。
许益清气得在床上横躺两天,裘榆看她敷在额头上的白毛巾,暗笑她的装模作样,只觉得滑稽和痛快。
后来他留级再读一次初三,以400多一些的分数和袁木同年毕业。
一个去了实验,另一个去了一中。
在裘榆越长越高,越变越坏的同时,他和许益清的关系反而诡异地陷入和谐。
她把控制欲控制住,他把戾气收敛,这样就可以掩盖以前的一切,能心平气和地在饭桌上聊天,家里的气氛渐渐不再剑拔弩张。
裘榆有时候想,也许她确实爱他,可惜爱得不纯粹不干净。
妈妈是楼下那菜场里一杆杆铁秤上的秤砣,他和裘禧,有些时候也包括裘盛世,他们原本是任称量任宰割的物,但因他重得悬在爆秤的边缘,使之趋于稳定。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你喜欢哪个?裘榆在脱口而出之际的纠正,袁木不知晓。
能回到以前吗。
天平失衡的话,会重蹈覆辙的。
袁木的手臂被裘榆握在掌心里。
裘榆的掌心温热,隐约有汗,喉结不自觉滚动,看向他的眼睛隐秘地闪动忐忑和不安。
眼睛也要出汗了。
他现在好像一株敏感的植物。
以前的裘榆可不这样。
九岁时他目睹裘榆跑步摔跤,磕到下巴,血流如注,旁边的大人都吓得手足无措,他没掉眼泪,也不说话,爬起来把校服卷成团,两只手抓着使劲抵住伤口,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去诊所了。
那时的他是石头吗。
好像也是植物,只是根扎在地下深层,生长的叶片超乎寻常的沉重。
不像现在,肯笑,肯袒露可爱的脆弱。
都很好啊。
袁木回视他,这样回答。
第12章 奖励
一进秋,蝉叫虚弱许多,有一茬无一茬的,走过场似的度完生命最后一程。
反而楼道间踏着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很强劲,像一台行走的打洞机。
袁木辨出是五楼的莉姐,觉得好笑,脚下两根单薄细长的跟,得哪种姿势才能产出如此浩荡的噪音?恐怕是腰凹臀翘背佝偻,手掌压膝盖,大腿绷现不雅观的肌肉线条就算真如愿踩出圆坑了,铜铁器铸的脚底板也得疼吧?
起床将饭菜端回冰箱的方琼听见这动静却恼火,放碗盘的力度都不客气了。
袁木就是有这样的本领,隔着一扇门,光听响也能区分哪一声喜哪一声怒哪一声是无意。
不是与生俱来,但到底是何时练就的,他自己也无知无觉。
果然,打洞机渐远,快要消失在头顶,方琼才开门射出去,捏着嗓子说:这哪个啊,走路像要拆房子,各人看一下几点唠,娃娃睡着了,明天还要上课,扰民了晓不晓得!
袁木没打算睡觉,睡着的是袁茶。
不过听见这话他起身关了房间的大灯泡,坐回书桌前按亮小台灯,灯下是白日里裘榆于课后还回来的纸笔。
每个补课日袁木都会回收她们的课堂笔记来检查批注,而今晚率先看多出的那一份。
裘榆不见天日的童年里,除了初中竞赛题,一定还练了硬笔书法。
洋洋洒洒的字初看有大家风范,再细察,笔锋多几分己身的出格与不羁。
头一页只写了个标题,照搬了袁木的错字。
继续往后翻,两三个词挤在页眉,粗略概括了知识重难点,其余地方未留空白,横七竖八地爬满凌乱的算式。
至第三页,袁木的表情松动。
那纸的腰身赫然排开一句话,全篇里写得最仔细好看袁老师,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袁木握着红笔,杵下巴磨嘴唇,无所适从。
啧了一下,略略朝前探身,伸直手臂,笔头勾开窗帘一角。
对面的阳台已经没有亮光,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望了半晌。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很难会记得,袁木也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们读的小学是私办,与菜市场隔了几条街。
地盘也就一块小操场一栋教学楼,若碰上两个班齐上体育课,自由活动开来的景况和打铃下课差不了多少。
私学的师资队伍小得惊人,一个班的语数两科通常由一个老师担任教学,那么点人,两个办公室都难坐满。
师资质量也参差不齐,袁木认为他们班就摊上了素质最差的那位。
一张语文试卷翻来覆去折了几天,终于迈着乌龟步讲到第二篇阅读理解。
袁木趴在桌上,脸蛋挤压着手背,打量斜前方隔了两个过道的裘榆。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眼睛无聊,飘来飘去落他身上。
老师的废话一向很多,在聊她儿子昨天晚饭吃什么作业做到几点。
袁木在内心翻白眼,他宁愿听楼下刘姨养的鸡咯咯乱叫。
而裘榆在他的视野里正襟危坐,如临圣诏。
袁木的眼珠转向眼前试卷上红彤彤的79,糊里糊涂地想,这或许就是那人考87分还被揍出家门罚跪的原因。
几天前的冬夜袁木至今念念不忘。
许益清阿姨对裘榆很残忍,可裘榆对他自己也有不遑多让的冷酷。
不然为何不惧不怕不求饶,笔直地跪在街道中央,丝毫不见软弱,却要言听计从。
裘榆第二天没归还羽绒服,拿过书本复印件后对袁木鞠了好正经的躬,说了好正经的谢谢,态度依然不亲不疏,难以接近。
要怎么做才能和裘榆交上朋友?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裘榆和别人不一样。
望人的眼神不一样,独处的神态不一样,与人说话的顿挫也不一样。
哪一处都特别,天生引人靠近他,不怪袁木无厘头注意他很久。
袁木起来给大家演示一下。
袁木一个咯噔坐正了,看来是倒完她儿子日常了,直觉不妙,他不动如山:演示什么?
老师抱着手臂扇了扇手里的试卷,看海豚跃出水面这一句,演示这个。
袁木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