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全)
人是理性的动物, 但当他被要求按照理性的要求行动时, 可又要发脾气了。——奥斯卡·王尔德
没有带上男仆, 劳尔一个人上了三楼。书房和侧室依旧是老样子,那些小提琴的碎块还在原地。他稍稍打量了一番, 就打开了老夏尼子爵的卧室。
和众多贵族家庭一样,老夏尼子爵夫妇一直是分房而居,虽然两个人的卧室都在三楼, 却是在相距最远的两侧各有一个主卧。数年过去, 劳尔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淡化了许多。但是推开门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即将再次面对父亲的感觉。他在门口犹豫了一刻,大步走了进去。
衣柜被拉开, 床头柜被翻乱,连放花瓶的矮几下的小抽屉都被整个拉出, 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翻到在地上。夏尼子爵生前十分喜爱精巧的玻璃制品。一只彩色玻璃的小腊肠犬砸到地上,尾巴断成了两截。
劳尔越翻越是急躁, 这些小东西里, 有很多并不是属于父亲的。他还认得戴先生常常佩戴的蓝宝石胸针,黑色翻边的羊皮手套和一根宝石杖头的小手杖。衣柜里的既有父亲的礼服,也有戴先生在宴会时穿过的燕尾服。帽架上挂着两顶礼帽。
很多东西, 他原本都以为克里斯汀当年带走了的,竟然都在这里!那么克里斯汀离开子爵府时, 到底带走了什么?
劳尔把地板上的零碎扫到一旁, 拿起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第一页是两行埃及象形文字, 明显出自于父亲之手:
‘他从我身边经过时,
就带走了我的心。’(1)
劳尔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
他的头脑突然十分清晰,好像阻挡在眼前十多年的迷雾一下子消散了。他看到年轻的戴先生和父亲在玫瑰花园中并肩而行,父亲侧头凝视的眼神,以及仆役们私下传递的目光。
那片花园,就在母亲主卧的窗下。
这原本算不了什么,劳尔闭上眼睛,音乐家和小贵族,不过是巴黎轶事中微不足道的一条。等到热情过去,戴先生可以继续载誉游历,到奥地利,威尼斯去演奏他的小提琴。父亲也可以继续做他的夏尼子爵,也许再遇到下一位艺术家。
但是父亲过线了,他们都过线了。
原本计划去欧罗巴巡游的戴先生在子爵府一住就是四年,期间与子爵本人形影不离。正当年的子爵夫妇没有再生下一儿半女,而丧偶多年的音乐家拒绝再婚。轶事变成了丑闻,而就劳尔对母亲的了解,夏尼子爵夫人最怕的就是丑闻。
劳尔捡起了那只断了尾巴的小狗,突然想起母亲俯视克里斯汀的表情。她含笑看着满地乱跑的小女孩,就像看着一只路边肮脏的小狗。克里斯汀总会甜甜地向她问候,然后劳尔记得自己会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跑出母亲的视线。
那本本子并不厚,第一页过后有时用炭笔勾勒的男性背影,有时是几个音符,一段异国文字,有时也会看到墨绿色的另一种笔迹。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劳尔想,他早就知道,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尽量回避。怀抱着侥幸心理,目睹了一场延续多年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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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是今天的报纸。”史哲姆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卧室。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卡特伯爵却还靠在床上。这种对于贵族们司空见惯的情况,对这位年轻的伯爵来说却不寻常。在几天之前,他还整天埋首在家族卷宗和各种课程之中,完全摒弃了个人的娱乐活动,可是现在连着三天,伯爵阁下都没有出过自己的卧室。
对此,卡特夫人听之任之,府中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提出异议。有些高级女仆私下里议论,说卡特伯爵发奋起来和夫人如出一辙,懒散起来又与老伯爵一脉相承,血统果然毫无疑问。
卡特伯爵的第一次议会之行说不上失败也说不上成功。说不上失败,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说不上成功,也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据坐在他侧面的议员回忆,这位第一次参加议会的新成员礼仪周全,举止典雅;在争辩的双方唇枪舌剑的时候不动如山,有一种渊渟岳峙般的风范。
“还有什么事,史哲姆?”王尔德接过报纸,见自己的贴身男仆仍然立在床前,随口问道。
“没有其他事了,大人,容我告退。”史哲姆立即恢复了向来的利落,躬身离开房间。
刚才在看着伯爵大人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卡特大人和之前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王尔德一手抖开报纸,一手枕在脑后,只看了一眼首版的标题,就不由坐了起来:
《往日重现:夏尼子爵因情杀人》
这篇报道十分具有文学气息,不仅详尽地叙述了夏尼子爵在寻欢作乐时为了争一位美人,不惜砸开了自己朋友的脑袋的创举,也顺便回顾了几起近期的同类型案件,死于同样‘事故’的老卡特伯爵被重点点名。王尔德一边读着这篇把生活变成艺术的佳作,一边不得不清醒过来,开始构思发给魅影的下一封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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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王尔德当面对克里斯汀说过:“歌剧魅影已经不在了。”之后,他就像是往自己的头顶上抛了一把刀子,随时在等待它俯冲下来。此时看到这篇报道,顿时有一种刀子不巧扎中了别人的心虚感。案件本身的严重程度并不符合标题,被夏尼子爵砸伤的人昏迷不醒,至少还活着。不幸的是,被他砸中的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律师。事实上,这位律师之所以是律师而不是男爵,只是因为他不是家中的长子。
举办沙龙前背诵的名单发挥了作用,王尔德立即想起这个受害者也曾是他邀请的客人之一。从报纸上过于翔实的报道来看,他和夏尼子爵的悲剧也是因为他在争吵中提到了新婚的子爵夫人。
那一晚,这群年轻人和平常一样在一位颇有名气的交际花别邸中聚会,有一位端酒的女仆相貌有几分肖似克里斯汀,被夏尼子爵的朋友们看出来了。其中的那位律师不仅上前调笑拉扯,还在夏尼子爵出面阻止后喊出“怎么,你心疼了?也对,她和你美丽的子爵夫人可是同一类的女人!”,彻底惹怒了带着七分醉意的劳尔?夏尼。
他本就有意灌醉自己,加上周围不断地起哄劝酒,看东西已经有了重影。一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胸口的一腔混沌直冲颅顶,操起手边的木椅就抡了下去。
劳尔只觉得自己砸中了一个硬中带软的东西,椅子从手上滑了出去,耳边猛地一静,然后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
在被几个人压住的时候,劳尔的印象只有眼前的一片红色,让他有一种飘飘然的快意。
无论是戴先生,父亲,母亲,他们临死之前,一滴血都没有流,好像血液早在他们一天比一天更苍白的皮肤里干涸了。
红色的血,真好。
他大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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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坐在餐桌旁,手边是油墨未干的早报。她抬起眼睛,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劳尔完了,夏尼家也就完了。他们这一支早就衰败,空有子爵的名号,影响力却根本比不上那些后晋的新贵。何况劳尔沾上的是人命案子,虽然那位律师还没有断气,但报纸上已经卯定了他杀人的罪名。法律和宗教都要求公民绝对纯洁,连微不足道的偷窃都会被判十年劳役,像这样的伤人甚至杀人案,一旦上了法庭,就是无法开脱的绞刑。
在那位律师家人的口中,这起案子已经成为一个检验法兰西司法公正的关键大案,凶手必须受到严惩。
克里斯汀垂下眼睑,再次扫视了一遍报纸上的标题,终于站了起来。
她知道没有这么容易。命运不会就这样放过她的。从她出生以后,路从来就没有好走过。
那些欢乐的时光、短暂的幸福,都是用来毁灭,用来打碎的。
她没有召唤女仆,快步走进了卧室,以一种久违的敏捷脱掉了身上的居家服,换上了一条暗绿色的绸裙。戒指和耳环都被扔在了桌上。也许到最后,这些东西能有几块面包的价值。
维持了数月的步态和仪容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匆匆跳上子爵府马车,脸上带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所特有的神情。
她要去见劳尔?夏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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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的头衔让夏尼先生没有和在押的那些巴黎的蠕虫关在一起,不过也仅止于此了。看守刚开始对他还算巴结,但是在他的那些朋友们都离开之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又是个穷鬼老爷!”
那些人没有塞给他半个法郎。
劳尔只觉得脑中有一根琴弦在来回拉扯,胸腹像是烧灼一样痛,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右腿不知道被谁踹了几下,伸都伸不直,一只眼睛也是模糊的。
在秋日这么折腾了半晚,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连叫了几次水,却没有能喝到一滴。
他就这么半死不活地靠在墙上,低声嘟哝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记忆又回到了那一个冬日,他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朋友提着一个陈旧笨重的行李箱,一跤滑倒在雪地里。
她身上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都不在了,过大的斗篷绊住了她的脚。周围站着不少仆人,但是没有一个走上去把她拉起来。
女孩挣扎着爬了起来,头发和衣服上都挂着灰色的雪。她顾不上这些,眼睛焦急地在人群中逡巡。
劳尔悄悄往后半步,让自己完全躲藏在窗帘后面。天鹅绒的流苏连他的影子都挡住了。
不能让她看见,如果她哭着要留下来……他又能帮她什么呢?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一边神经质地重复着,一边轻轻发着抖。
雪地里的小女孩没有哭,女仆把她抱上马车,她乖巧得就像是一个娃娃,被悄无声息地丢弃了。
to be continued……
(1)这句话是埃及法老写给自己的皇后的,到底是哪位法老写的版本众多,一般认为是阿赫那顿写给‘来自远方的美人’纳菲尔提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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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 is a rational animal who always loses his temper when he is called upon to act in accordance with the dictates of reason. oscar wi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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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中秋前是某蓝的生日,但是生日当天要加班开会……对手指。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