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谢刃颤声开口:“风兄,我多喝了几杯酒,有些晕,你送我回房吧。”
  璃焕道:“风兄要写诗,大家都在等着呢,还是让他留在这里吧,我送你回去。”
  谢刃坚定地攥住风缱雪:“不行,不要你,我就要风兄。”
  风缱雪安抚地拍拍他:“那我先写完诗,马上送你回去。”
  谢刃万没料到还能有这种思路,简直目瞪口呆,偏偏落梅生又开始说话:“没想到小公子看着年纪轻轻,竟能出口成章,好,好,来,大家且仔细听着,可别漏了半字一句。”
  四周鸦雀无声。
  人人满怀期待。
  唯有谢刃目色悲凉,风兄,我真的努力过了。
  风缱雪清清嗓子:“好大——”
  谢刃:我死了。
  席间有人惊呼:“好大一条缝!”
  谢刃:“啊?”
  落梅生脸色大变,从座上飞至冬雪小筑外,只见船板不知何时竟已裂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最严重处甚至能看到船体内的齿轮机关。这时东陌厅那头也传来一阵骚乱,估计是出现了同样的裂纹。虽说船上人人皆能御剑飞行,不至于跌落云巅,但仙船若四分五裂,飞仙居的多年声望可就彻底毁了。
  “来人!”落梅生大喝,“随我前去主轴处。”
  几十名造甲师匆匆跟着他离开,管家则是前往冬雪小筑与东陌厅安抚客人,说只是小故障,请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就能修好。
  谢刃盯着那道越来越大的缝隙:“似乎有怨气溢出。”
  风缱雪也发现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木板断裂,更像是舱底藏了东西,正在试图撕裂这艘船。
  其余修士一样注意到了空气中细小的怨气,纷纷御剑腾空,但还没等他们看清底下的状况,巨大的黑雾已自船底轰然炸开,如同数千吨炸药一起被引燃,开出遮天蔽日的漆黑莲花,眨眼就包裹住了整艘船!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尖锐恐怖的笑声在黑雾里漾开,刺得耳膜生痛。席间那名十几岁的少女被人潮冲到角落,剑也没握稳,两道怨气如利爪攀上她的肩膀,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幸有一道红莲烈焰及时焚断鬼爪,灼灼照出一方光明。
  “自己躲好!”谢刃用力将她推下船。
  少女惊魂未定:“你也小心!”
  雾气遮挡住视线,谢刃找不到其余三人,只有尽可能地将手边修士往船下扔,想让他们尽快逃离这怨狱。
  “阿刃!”璃焕怀中抱着一个捡来的小婴儿,“这怨气在变浓!”
  而且力气也越来越大,刚开始像烟,后来像水,现在则像胶,牢牢裹住船上的修士,即便有人能侥幸离开大船,也会被缠住脚踝再拽回来。
  狂风如吼,不久前还灯火明亮、歌舞升平的仙船,此时已变成漆黑的魔窟,在云端摇摇欲坠,处处惨叫。
  一名诗人脚下踉跄,跑得狼狈极了,怀中不忘抱紧带上船的祖传古书。谢刃将他拖离黑雾,刚打算扔下去,诗人却道:“还有王兄,王兄李兄慕容兄他们,都在里头!”
  谢刃挥手砍出一道红莲烈焰,果然看到角落里躲着七八个人,但黑雾已经融成了泥浆一般的怪物,他心里一阵发怵,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本事冲进这恐怖鬼池,正准备咬牙一试,却听当空传来一声大喝,抬头但见一名灰袍修士御剑飞来,双手扯住泥浆发力一甩,竟将整片黑浆撕离船底,抛向天际之外。
  谢刃不由愣在原地,不仅愣对方深厚的修为,更愣对方修为如此深厚,居然也能容下自己像个小痞子一般,又骗丹券又挑衅。
  壮汉将所有诗人都丢下船,便又赶去别处帮忙。谢刃来不及多想,也御剑去了另一头。
  船底,落梅生已被黑雾牢牢黏住,丝毫动弹不得,衣袍满是脏污。他想破口大骂,可还没骂两句,就被人一把拎了起来,头撞得眼冒金星。
  风缱雪面色如霜,单手玉剑出鞘,刺骨寒气霎时带出一场隆冬暴雪,在巨大空旷的舱内呼啸盘旋。
  黑雾被冻成脆冰,哗啦啦跌个粉碎。
  第17章
  落梅生方才被黑雾打伤,这阵又被冻得浑身挂霜,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多……多谢。”
  船舱底部到处都是冒寒气的脆硬黑雾,风缱雪问:“这究竟是什么?”
  落梅生粗喘着摇头:“不知道。”
  头顶还在传来惨叫惊呼,落梅生踉跄撑着站直,想持剑上去帮忙,却被风缱雪从后领扯住,冷冷命令:“替我隐瞒身份。”
  落梅生脑子其实还懵着:“……隐瞒,好。”
  风缱雪往上看了一眼,一剑深深插入船底!
  裹满冰针的大风源源不绝灌入舱体,吹得白衣上仙发冠散落,墨发似瀑。极地寒气飞离玉刃,冰晶层叠挂满木板,又骤然膨大向外蔓延。浓稠如莲的黑雾原本已经牢牢裹住仙船,正在得意,却不料竟会有另一道更锋利的冰棱横空出现,自底部急速向上包拢,飞雪肆意盘旋着,瞬间就织成一张巨大而又密不透风的网!
  不断有被冻硬的黑雾掉落甲板,噼里啪啦下雹一般,此时有修士放出照明符咒,数百上千张一起明晃晃飘在半空,众人的视野总算清晰了些。璃焕拉着谢刃后退两步:“这寒气又是什么玩意?”
  “不知道。”谢刃伸手接住一块,黑冰在他指间碎成粉末,仰头说,“看起来像是帮手。”
  待黑雾觉察到不对时,已经大半都被冻硬,余下的只能颤颤蜷在一处角落。
  风缱雪这才合剑回鞘,又提醒一次:“别说你在这里见过我。”
  落梅生亲眼见识了他纵风降雪的强大修为,又想起那隐于云端的青霭仙府,心中隐约猜到一些事情,立刻面色一肃,拱手行礼:“是。”
  风缱雪喂他服下一粒疗伤药,正欲转身离去,外头却又传来一阵呼喊。
  原来是那蜷缩躲藏的黑雾,见四周冰晶已散,就想趁黑偷偷溜走,结果被两名修士发现,纵身追了上去!
  黑雾虽被寒霜冻伤,但余威尚在,看起来逃得仓皇失措,却是有意在将那两名修士往远处引。直到确定他们已经远离仙船,不会再有其余帮手,方才猛然转身露出狰狞本相!
  “小心!”谢刃第一个看出异常,御剑想冲上前,却已是来不及。黑雾再度化成浆,在空中甩出硕大的泥点,噼里啪啦似瓢泼暴雨,两名修士猝不及防,被打得视线模糊,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双双失足从高处跌落!
  谢刃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从自己面前坠下,尽力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摆破布,心中大为懊恼,懊恼方才为何没有早些看出端倪,又白白折了两条性命。
  而就在他怒火中烧,准备去找黑雾算账时,那两名修士却又离奇地升了起来,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跌跌撞撞回到了各自的佩剑上。细小寒风刮过耳侧,谢刃错愕地一搓脸,带下几片漂亮的六角雪花。
  船舱底部,落梅生道:“不好,那东西又想逃!”
  风缱雪右指绘出一道灵符,不由分说拍到落梅生手中,又抬起左掌,将他整个从破洞里打了出去!落梅生毫无准备,被吓了一大跳,幸好此刻佩剑及时赶到,在空中稳稳托住了他!而随佩剑一起追来的,还有一股野蛮寒风,盘旋将他整个裹住,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黑雾!
  “啪!”
  灵符被落梅生精准地贴到了黑雾正中央。
  “好!”仙船上掌声雷动。
  谢刃将那两名修士带回甲板,再回头看时,黑雾已幻出人形,正被一张银白色的寒网捆着,一动不动。
  此时又有更多人上去帮忙,将黑雾也拖上船。
  一场风波这才初定。仙船遭遇重击,落梅生一边吩咐造甲师们加紧修补,一边命人替伤者检查治疗。没受伤的宾客们也自愿留下帮忙,另有几名德高望重的修士,则是负责看管黑雾,那名壮汉也在其中。
  谢刃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方才找到风缱雪。对方正在从乾坤袋里摸出糖,分给面前受惊啼哭的小娃娃们。
  于是他自觉伸手:“我也要。”
  风缱雪站直身体,抓出满满一大把:“给。”
  面对这明晃晃的偏爱,小娃娃们纷纷露出羡慕之情。
  谢刃含着糖,向后懒懒靠坐在围栏上:“你方才在哪,怎么头发都散了。”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风缱雪道,“那黑雾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我看落梅生本人也茫然得很,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商量要将黑雾送去哪里。”
  “走吧。”风缱雪拽起他,“我们也过去看看。”
  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人,正在讨论最后的那阵寒风与符咒,说似乎出自青霭仙府那位上仙。落梅生事先得了风缱雪的叮嘱,自不会说出真相,便敷衍道:“前些年我云游四方时,机缘巧合得了这道寒雪灵符,一直贴身收着,见方才情势危急,正好拿来一用。”
  “若没有梅先生这道符,怕是要出大乱子。”有人道,“现在这怪物昏迷不醒,咱们不如将其送往鸾羽殿,交给金殿主处理。”
  落梅生看了一眼风缱雪。
  风缱雪微微摇头。
  落梅生心领神会,道:“还是送往长策学府吧。”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皆是不解,春潭城是鸾羽殿的地盘,现在冒出怪物,当然应该由他们来处理善后,整件事同长策学府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送到那里去?
  落梅生却很坚持:“这怪物生得模样古怪,大家先前别说见,就连听都没听过,即使送往鸾羽殿,他们恐也要求助长策学府的博学名师,与其来回折腾,倒不如一次送往长策城。正好现在船上有竹先生的四位弟子,不如就由他们负责押送,我会再写一封书信送往鸾羽殿,将整件事禀于金殿主。”
  这说法也有几分道理,众人便没有再提出异议。仙船在造甲师的操控下,稳稳降落在山巅,整体算是有惊无险。因这回是怪物作乱,所以并没有多少宾客去找飞仙居讨说法,相反,在离开前还都要安慰落梅生几句。
  壮汉打算先将怀孕的妻子送往客栈,再重新回来帮忙。谢刃看着他御剑远去的背影,问身边一个大叔:“那是谁?”
  “他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东方,蜀山真人唯一亲传弟子,曾仗剑斩杀三头巨蟒一百八十三条,你竟不认识吗?”
  谢刃揉了揉鼻子:“哦。”
  船舱里,落梅生道:“这黑雾越缩越小,现在只剩巴掌大,也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当真快要魂飞魄散。”
  风缱雪一剑搭上银网。
  网里的黑雾登时剧烈挣扎起来。
  “死不了。”风缱雪道,“有干净的收煞袋吗?”
  “有。”落梅生取来一个锦绣口袋,“这是我亲自炼出的,属最上品,上仙只管用。”
  风缱雪将黑雾丢进收煞袋,确定已经包裹严实了,不会再漏出来恶心兮兮地到处乱蹿,方才挂在腰间——像这种脏东西,是一定没有资格进乾坤袋的。
  落梅生又感激:“这回真是幸亏有上仙。”
  风缱雪视线一扫:“倒不必言谢,我还想再要一样东西。”
  落梅生恭敬:“上仙但说无妨。”
  风缱雪伸手一指。
  落梅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
  风缱雪问:“不行?”
  落梅生咬牙:“行!”
  风缱雪得了满意的谢礼,这才去找谢刃。此时天已大亮了,众人忙碌一夜,都靠在树下不愿动。风缱雪一边走,一边从乾坤袋中抖出一张薄毯,轻轻围在三名少年身上。
  似雪轻盈,却又比春阳更暖。
  谢刃睫毛动了动,在这温柔的棉窝里,睡得越发昏沉,甚至还做了几个细细碎碎的梦。醒来之后头昏脑涨,灌了三四口凉水才清醒。
  “你醒啦。”璃焕丢过来一包素包子,“吃吧,吃完咱们也该回学府了。”
  谢刃打开油纸包,直接用嘴叼着吃:“那黑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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