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他以气刃划破指尖,将一滴血滴进镜中。
  前尘镜的镜面一时波光潋滟。
  谢衍执镜自照,镜面虚化了两下,终于照出他的面容。
  镜面中的玄衣神君眸光微冷,不与璀错相处时,他身上独属神族的强大威压感令人难以忽视,甚至叫人有匍匐于地的冲动。
  而镜面几度跳动,再度浮现出的人影,明明是一般模样,却少了两分戾气,多了些少年人的清朗。就连那一身威压,也并不摄人,只叫人心生敬仰。
  谢衍现在的记忆还未被完全抹掉,他透过镜面,看到了丢失的那段“前尘”开始的地方。
  是他第一回 涅槃后的世界。
  堕鬼潮已经被清空,神族也已湮灭,唯独剩下他一个。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寸草不生,肆虐的火焰仍在跃动着,令人厌恶的气息虽已消散,但留下的痕迹还在。
  那时的他,因着涅槃的缘故,并没有神族为何而湮灭的记忆——他在涅槃前的记忆都丢了个七七八八,记得的只是在神域时的那些。就连隐匿入他识海的问天锥,也将自己藏得极好,叫他分毫没有察觉。
  但从他所见所知所感,大概能推断出这样的事实——怨气横行,神族为除尽堕鬼而陨落。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下,只活下他一个。
  一片荒芜。
  一片寂寂。
  宛如创世之初一般——但即便创世之初,神族还是有不少的。
  谢衍这名字,是他父神母神所赐,取的是谢天地衍化之恩的意思。
  可此时,他分毫觉不出,天地于衍化一事上,有何恩情。
  缺失的记忆十分突兀,是以他几乎立刻便明白,自己是刚涅过槃。
  他是神族,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画面,是打小便被教育着接受的——尤其是在神族式微后。
  神族的岁月漫长,以谢衍的年岁来看,他同凡间十六七岁的少年无甚区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年纪。
  此时他茫然地四顾了一圈,举族陨灭这样的事实压下来,令他一时有些无措。
  但他几乎没有时间为此感到难过,哪怕是骤然失了一族的亲友——眼前这景象一看便是大战刚刚结束,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涅槃后的身子暂且还经不起折腾,心口翻涌的悲恸撕扯着,杂乱无章的记忆堆积着,他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去处理后续事宜。
  他成了三界唯一的神君,无数冗杂的事务都等着他去裁决,谢衍不知忙了多久,才终于将百废待兴的一切都安顿好,腾出空来。
  他又重回了当日的战场。
  谢衍在战场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有些出神,连他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之如今空荡荡的神域他是不太想待的。
  等他无知无觉地走近当日凤凰一族陨灭之地,他才猛然驻足。
  他刚想撤步往回走,却听见前方传来了什么动静。
  谢衍想了想,还是朝那处过去了。
  是团浓重的雾气。
  镜外的谢衍的记忆马上便要被前尘镜屏蔽掉,在最后一刻,他在镜中,那团雾气深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走近后,雾气不知怎的便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人儿。
  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她身着一身素白色的简单衣裙,乌黑的长发柔柔顺顺地散在身后——明明是这个年纪穿着难免显得单调乏味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并不突兀。
  她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环抱着双膝,闭着双眼。
  雾气完全散开,谢衍瞧见她的那一霎,她恰恰自鸿蒙中睁开双眼,如幼猫般湿漉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干净,像是新生儿般。在这一片寂寥萧瑟的土地上,他的模样自她眼中映出,无端添上两分暖色。
  镜外的谢衍瞳孔紧缩,却还是慢了一步,前尘镜将他的记忆全然屏蔽了去。
  谢衍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孩,愣了一下,才想起什么似的,以神力去探她的身份。
  其实也没探出什么来。
  她非仙非妖非鬼,自然更不是神族,硬要说的话,倒更像是什么器灵一类。
  谢衍还在思索着她的身份,便觉探出去的神力被什么拉了一下——紧接着便有要被蚕食的意思。
  谢衍眉一皱,果断将神力收回。
  眼前还是吸收了他一零星神力的女孩却毫无所觉似的,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清泠泠的嗓音犹如溪水击石,“哥哥。”
  谢衍当即倒退了一步,将衣袖从她手里扯了回来,心里却暗暗琢磨着,既能这般流畅地吸收他的神力,想来还真是什么器灵。
  当日一战,多少神器被祭出,阴差阳错下生了什么器灵,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女孩舒展开身子,毫不露怯地跟着上前一步,这回倒是没拉他衣袖——径直拉住了他的手,又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哥哥。”
  许是她湿润的双眸瞧着太过无害,又透着那么丝可怜兮兮的味道,看得谢衍心一软。
  她既是生在他一族陨灭之地,覆灭与新生,说来也算是种缘分。
  更何况……孑然一身在这样一片寂寂中睁开眼,茫茫然看着这遍地疮痍,不知来处也不知归所的感觉,他既已尝过,便明白是何滋味。
  第45章 你叫小白。
  谢衍把她带回了神域。
  如今只有他一人神力供养的神域, 自是比不得往昔。神域广袤的空间里,大片大片的区域败落下去,明明只差了朝夕, 却像是亘古前的遗迹,落魄萧索。
  但这并不影响刚踏进神域的小姑娘对这儿的好奇程度。
  谢衍自顾自走在前面, 领着她往神殿里走, 琢磨着给她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他在神域行走时不自觉便缩地成寸, 是以走出去了好几步才发觉, 那小姑娘并没有像在战场时那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谢衍揉了揉额角,转身回去寻她。
  他找到人时,小姑娘正蹲在路边, 揪着一根看不出品种的灵草的细长叶子。
  灵草的灵力顺着叶脉被她缓缓吸收,却还负隅顽抗着,同她拉锯着那片细细的绿叶。
  谢衍叹了口气, 也跟着蹲下来, 问她道:“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冲着灵草努了努嘴, 理直气壮道:“抢它灵力。”
  她手里这颗灵草的灵力被她吸收掉,直到灵草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叶子来, 她才松开手,抬眼看向谢衍,手朝一边儿一指,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委屈, “它们都不让我抢。”
  她指的那边, 一大丛一大丛的高阶稀有灵草颤颤巍巍地摇着花叶。
  谢衍只顺着瞥过去一眼,那片灵草便一僵。
  小姑娘飞快跑过去,一把揪住一朵悬钟状的淡紫色花苞, 灵草下意识地想反击——好歹是神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灵草,把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东西踹开的本事还是有的——却在感受到小神君的威压后,花苞抖了三抖,不情不愿地将灵力顺着传了过去。
  小姑娘下手没轻没重的,分毫不知道见好就收,眼见着那株灵草都要被吸成草干儿了,谢衍“啧”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提溜起小姑娘的后领,将她拎到一边儿。
  灵草刚感激涕零地弯下了草杆,一边庆幸着劫后余生,一边朝小姑娘那儿暗搓搓飞过去一小根尖刺——倒也没敢扎到她,只插到了她脚边的地面上,便听见它敬仰感激的小神君一脸嫌弃地开口教训道:“什么灵力你也吃得下?”
  灵草:......?
  它好歹也是株天阶灵草,它的灵力很难得的,真的。
  它们一堆灵草刚刚扎堆的时候还在偷偷议论,神族骤然只剩下小神君一个,没准小神君就改了脾性,能成为一位真正心怀三界的光风霁月的好神君。
  果然......神君的成长,还是需要时间的。
  谢衍将小姑娘这么一提溜一放的空里,余下的灵草们便迅速将自己藏匿了起来。
  小姑娘瘪了瘪嘴,眼睁睁见着那么一大捧灵力充沛的花花草草瞬间便消失在自己眼前,一双乌黑清透的眸子里写满了失望。
  谢衍抬手按在她头顶,一小道温和的神力灌进去,小姑娘眸子一亮,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力激荡的头都有些晕,但还是顽强地将其吸收殆尽。
  谢衍见她终于安分,将手从她发顶收回来,转身刚往神殿走了一步,想了想又怕一回头她又不知跑到哪儿去,回过身来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揪着她衣领一路提溜回去行不行?
  小姑娘恰在这时朝他伸出一只手来,还未经受过世事摧折的眼眸水润润的,满满是对眼前之人的信任和依赖,“哥哥,领着。”
  毕竟是个新生的小东西,虽不知为何样貌同凡间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般,但心智尚未完全长开,谢衍思及此也便能多两分耐心。
  她灵识水平已经极高,许多东西不必她自己去学,慢慢就会浮现在她识海里。再过些日子,她对三界熟悉些,心智也便就成熟了。
  谢衍握住她手,领着她缩地成寸往神殿走,几步间便进了神殿里。
  神殿内威严肃穆,光芒自穹顶落下来,小姑娘睁大了双眼,四处看了一圈。
  谢衍寻思了一下,整个神域如今也就他们两个,她住哪儿好像也无甚区别。
  不过……谢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她道:“有名字么?”
  虽就两个人,但要找她的时候,也总得有个称呼。
  小女孩偏着头看他,慢慢摇了摇头。
  谢衍想也没想道:“那从今往后,你便叫小白罢。”
  小姑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素白衣裙,大概猜出来他这丝毫不走心的名字是从哪儿取出来的了。
  所以她瞧了眼一身玄衣的谢衍,清脆问道:“哥哥的名字,是叫小黑么?”
  谢衍被她一噎,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现在给她扔回战场还来不来得及?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道:“我名谢衍,乃是三界如今唯一的神族。我不是你的哥哥,你不过是我在神族覆灭的地方,机缘巧合下捡到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她的灵识似是已经慢慢将他这话里神族的概念解释给了她,是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衍哥哥。”
  谢衍懒得再去纠正她,“你以后就住后殿。”
  小姑娘乖巧点头,朝他说的后殿走去。
  谢衍却突然叫住她,“等等。你不喜欢小白这个名字,以后便叫璀错罢。”
  说这话时,是因着他的视线刚刚好扫过神殿里摆着的一件昆山玉琢磨而成的玉屏。白玉通透而温润,在神殿的光下,愈发显得清贵。
  人非昆山玉,安得长璀错。[注1]
  小姑娘品了品这个名字,满意地弯了弯眉眼,“好。”
  神域里多了这么个小东西,谢衍心情好了不少——神族陨灭之初,他不愿待在神域,就是因为神域里清冷得过分,更衬得从前那些鼎盛的岁月如黄粱一梦,叫人分不清虚虚实实,今夕何夕。
  而自打璀错住进来后,她今日不小心折了梧桐神木的枝丫,明日修行时不慎打落了什么物件儿,隔一日又狐假虎威地拔秃了哪株灵草的叶子——烦人是真的烦人,但这偌大的神域重又有了生气,也是真的。
  至于烦人这事儿,灵草们聚堆探讨时,得出的统一结论是——好好一小东西,定是被小神君一直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地染上了小神君当年那股子烦人劲儿。
  谢衍多半是不管她的——除了她折了梧桐神木那一回。
  谢衍与梧桐神木之间有些微妙的相互感应,她折梧桐枝那刻,谢衍便感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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