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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盛〉

  杨继盛终究是死了。
  他死的那天,瀲灩晴好,十里静安,就像是老天开了个大玩笑。
  杨继盛可谓国之大者,而他的死,对王世贞而言,只代表着一件事──
  大明要完。
  可大明究竟何时好过?
  杨继盛的名字,在民间并不那么响亮,因此不会有平民百姓替他哭泣,也不会有人知道此人为了他们,就在今时今日,死了。
  从他被判秋决,再到他的行刑时刻过了以后,王世贞能听见宫里有人在哭,为了一颗殞落的明星,为了真正英雄的死去;但是他们不敢哭出声,生怕自己被被当成杨继盛的同党,然后下一个被罢官、关入詔狱、行刑的人就会是自己。
  人人痛苦,个个隐忍不发;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
  嘉靖二十六年,为首的王世贞,身揹红绣球,与一眾同榜进士在京内搭着花轿游行,夹道的路人向他们洒花。王世贞的身旁有李春芳、张居正相伴……
  杨继盛在后头骑着马,遥望着这些年轻人,他们正值年少风华,又风光无限。他姑且与他们同榜,一时间,杨继盛却觉得自己的马距离前方那顶花轿子越来越远。他们彷彿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隔着帘子,王世贞向他回眸。意气风发,明艷无方。杨继盛低了头,不敢与他视线相接。他太过耀眼而美丽,杨继盛虽然憧憬,可又自觉不配。
  「看什么呢?」李春芳问道。
  王世贞微微红了脸,搔搔头,没多话。
  夜晚,考完的庆功宴上,酒肆热闹非凡,可阮囊羞涩注定让杨继盛不能多喝。
  杨继盛偷偷溜出来之前,热心的同榜还想介绍他一位乐伎认识。他摇摇头。
  对比其他少爷都有小廝们相随,他註定是得自己牵了马回去;那匹马还得还给朝廷,他自己没有交通工具,君父对他有恩,这才让他春风了一日,不必走路。
  「仲芳,回去?」
  是那个才高八斗的王大少爷。杨继盛低了头,「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就是不敢看王世贞。即使在夜里,那人也像是当头的烈日,明艷得不可方物。
  杨继盛只敢看他佩在腰际,随着晚风摇曳的玉珮,还有垂坠的流苏。方才中举,还是学生那青色的衣衫,如玉君子,不过如是,虽使人心动,可终非是他可以高攀。
  「真巧,我也是。」王世贞往后瞅了眼酒楼的门口,「但那些个小疯子,一考中就好像没有了明天,说是还要再到我家续摊,我不要。」
  『怎么就没人找过我续摊。』杨继盛心想着,面上泛出苦笑,「你直接溜回家不就得了,他们没了你领路,自是无法进入你府里。」
  「这不成,多丢脸。」王世贞说完,恰巧遇到李春芳过来,「凤洲,大伙都在找你,你怎么人在马棚?难道是想开溜不成?」
  杨继盛这么一个热心肠,兴许此时便有端倪了,他逕自上前,架住略有醉态的王世贞,告诉李春芳道:「元美他今晚本要与我一起温书的。没空陪你们胡闹。」竟还有些强势,像是要抢人。
  李春芳一听,忽然有些尷尬,只说:「只有两个人的话,别读得太晚。」就与他们告了别。
  天知道当时大明流行断袖,李春芳的小脑袋瓜子里,想的什么?
  ※
  那是杨继盛第一次叫他的「字」,在此之前,也都跟着别人一起叫他凤洲,或叫他太仓。就是刻意与他显得生份。
  然而,此前他们其实有过缘分。
  那时,王世贞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想进国子监。
  他爹说:「那里僧多饭少,多碍事。你在家里备考,爹替你从翰林院里寻个进士,只为你一个人讲课,不出三年,你就中了,何必去那国子监?」
  他说:「我想一个人出去闯闯。想结交些好友,之后进了朝廷才有左膀右臂。」当时他又怎么能想像,有像杨继盛那样穷困的人,单靠着读书,才能进入国子监,略挣得一碗饭吃。
  后来,他退了学,照样还是回家读书,果真有翰林到他家里讲课。临行前,他说:「春芳,你来我家陪我读书吧?这里的高干子弟们都有些背景,你与他们争,怎么争得到好工作?」
  杨继盛说:「陪你读书,不就成了你的小廝?我不是那样的人。」话说得很扫兴,也很直接。
  王世贞想,多的还是外头想勾搭他,只是没门路的。然而,杨继盛那时的神情分明是很想的,却不知为何,嘴上拒绝了。
  后来,爹问了他,在国子监里有没有找到「左膀右臂」。他说,有个叫杨继盛的,特别喜欢他,想结交他,只是不知道爹待不待见他,就拒绝了。
  爹回他:「傻孩子,喜欢哪个,就去交哪个啊,爹哪有不乐意的。」却不知道,其实是那杨继盛拒绝了他孩子,从来就不是他孩子拒绝了他。
  王世贞说:「那好,以后我要带他来读书,别可惜了翰林只教我一人。」只可惜,他虽三天两头往国子监里跑,可还没等到他说服杨继盛,他就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还是与他同榜同科。
  这点,杨继盛还是很自豪的。他还想,王世贞会不会因为这样恼他,两人结束殿试以后,王世贞却说:「仲芳,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你陪不陪我?」亲亲热热的。
  杨继盛虽点滴在心,然而见到其他同榜都还在殿内,他立刻别了头,不发一语。
  他杨继盛一不结党营私,二来,他心里其实明白自己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个小少爷,不论如何,可千万不能掺和进来。
  他不敢想像总是笑脸迎人的王世贞,若是哪一天皱了眉头,或是哭了,会是什么模样。
  曾是国子监的同学,而后成了同榜进士,可叫他的字,这还是头一回。
  王世贞醒来时,见书房只有一盏快要烧完的蜡烛,其馀的是家徒四壁。自己躺在一张素朴的小床上,另一个人伏在桌子前面读书。
  他起床,披了衣,走到书桌前,按住那人的肩膀,「你和李春芳说你要读书,你就真读书?真扫兴。这么好的夜晚,花前月下的,不许读孔圣人的书。」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看的,是自己带来的书。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的,已经看了大半本。
  杨继盛回过头来,笑了笑,笑容里竟有些别的意味,「花前月下的夜里,自是要读花前月下的书,还要与花前月下的人一起读,你说是不是呢?元美。」
  「!」王世贞闻言大感不对,立刻从杨继盛的手里头夺过那本书,「这是……!仲芳,你可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好汉,怎么可以偷看这样的书,不许看!不许看!」
  「哪里来的书,这么好玩?」杨继盛没为难他,让王世贞把书拿了回去,可又实在是掩不住嘴角的笑容,「那里头的西门少爷,瀟洒又多金,是不是有点像谁……」
  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杨继盛笑,原来他是能笑的,笑的时候,眉眼间还特别好看,令人如沐春风。
  「咳咳……」王世贞才想辩解,杨继盛却说:「你说,像不像严世蕃?」
  王世贞怕隔墙有耳,忙用食指按住他的嘴,杨继盛却不依不挠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王世贞一闻言,不知怎地,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杨继盛抓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划过,本是酥酥麻麻的触感,直到那两个字在王世贞的心中成形──严党。
  王世贞立刻摇头,「你还是想发达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就不要想着那些。」
  「那你又为什么要写这些?」杨继盛指着那本书,「这笔跡,不正是你的字吗?」
  「我只是自己写写,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除了你。
  王世贞再一次见到杨继盛,已是在詔狱中,他费尽千金,才得以进入狱中。去之前,他的家人好友全都劝他不要去,可千万别因此开罪了严党;可他不得不去。必须要去。
  他生怕,这一次不去,他将后悔一辈子。
  彼时的杨继盛,已然折了腿。王世贞曾听闻,杨继盛在狱中独自用破碗片剜去烂肉,一声不吭。
  没有人照拂他,在詔狱那样严酷的环境里。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疼,以至于王世贞仍不敢看杨继盛的残腿。
  想到那里到处是苍蝇蚊子老鼠,里头还没有太医;当年的那个温柔书生,话少,不苟言笑,却可爱,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杨继盛自是毫无过错的。可究竟是为什么?
  王世贞的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只待诉说,想起一切的由头,全来自杨继盛一往无悔地向那老道士死諫了严党,见到他以后,所有的话语也就化成了一句:「为何你要上那道死疏,却不让我知道?」
  杨继盛平静地说道:「世贞,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阻止我吗?」
  王世贞想着,他会的,就和年少时,他们一同中举的那晚一样;只是没想到,当时在杨继盛的内心里,那颗想剿除奸佞的种子,不但没有因着他的话而埋没,反而随着年岁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某日,下朝后,严首辅见着王世贞,想他与杨继盛素有交情,又听闻杨继盛即将调回京师,便来问他:「你觉得杨继盛这个人怎么样?」
  王世贞生怕严嵩想拉拢,杨继盛万万不从,便惹了一身麻烦,赶紧回道:「此人骄纵异常,性情耿直,怕是无法裨益于朝政大事。」恨不得严党远离了杨继盛,姓杨的快点回了京,到他眼皮子底下遮风避雨,他才安心。
  自是无法裨益于「你们的」朝政大事。王世贞心说。
  本以为如此,自己就已帮上了忙,不料严嵩原来从那时起,就有意想拉拢杨继盛;这就好比张仪去楚国,请屈原当亲秦派一样,是最使不得的。
  杨继盛问他的问题,王世贞没回答。
  隔着铁栏杆,能明显看见王世贞面上的急切之情。杨继盛的内心里自有答案。他说:「元美,不说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王世贞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都已经接到府里了,你儘管放心。」
  杨继盛满意地点了头点头,随后说:「我在这里头,怕是还要待上好一段时间,你帮我带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王世贞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只管说吧。」他生怕这段在詔狱内被关押的日子,将是杨继盛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多想之后还能再见杨继盛一面。忍耐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王世贞紧盯着槛中人,生怕那人自眼里忽然消失。
  杨继盛只淡然一笑,回望着他,从容地说道:「你写的那本小说真的很好看,比你平常写的那些废诗还有青词好看多了。你还有写吗?我想看续集。」
  ※
  杨继盛每次的笑容,都縈绕在王世贞的脑海中。他很少笑,可每一次笑,都风情万种,无法言诉。
  那种看淡生死的神情,许是世间之至美,亦是至宝。只可惜,皇帝不懂。
  皇帝只懂得修真,炼丹;不懂得真正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
  没了杨继盛,再好的风光都是虚的。世间多寂寥。
  天空中乌云密布,即将下雨。
  直到杨继盛的尸体已自刑场中拖走,老天爷才迟来地垂了泪,倒像是惺惺作态。
  隔着一堵刑场的墙,王世贞并不能看见杨继盛的遗容,但是他会记得,在进入刑场之前的杨继盛是什么模样;就算他已没了一条腿,他的意气风发却比年少时候更盛。
  单只想着杨继盛再也不会说话,看他写的小说,在他面前羞赧地垂着头;忆起他们一起在京师内游行的时候,杨继盛接过他的眼神,却不敢看他……诸般场景翻飞而去,王世贞的眼泪早已溃堤。若他的泪水能淹田,只怕改稻为桑的事早就成了。
  一旁的人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世贞抬起头,看向身旁人,「老师……如果当时我能说服他,将他拉进我的圈子里,不要放他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諫?若我能日日夜夜守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写那份奏疏,不让他有机会被下放到狄道,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人生总是有无数个「如果」,可就算人生能重来,这些个如果也不见得能成真。徐阶悠悠心想。
  「他不是那种会结党的人。」不知怎地,杨继盛之死,使徐阶想起了夏言──他难以忘怀的故人,也是他的老师,他的前辈。除恶扬善,公私分明,心怀天下的一个人,下场是弃市。
  与其说天妒英才,倒不如说,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一点清流之士。水清则无鱼,若水尽皆混浊,只怕天下将倾。
  摇头,感叹,「纵你能日夜拴着他,养着他,看着他,他还是会反对仇鸞,上书痛陈马市之弊端,而后被下放狄道为官,他就是那样的人。」徐阶说道,他似乎是明白杨继盛的个性,可说的时候,他总莫名地想起夏言。他想,若是夏言,铁定也是如此。「以身諫上,以邀直名」。
  或许,两人之间确实有着这么些共同点。
  夏言死的那一天,他站在刑场的墙外哭泣,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此时,他自委靡的王世贞身上,亦能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悲伤无以言明,开始憎恨君父,严党,以至于整个世界。当他认知中的全世界已被带走,真正的全世界,就彷彿不復存在。
  他无法明白王世贞对杨继盛的感情,可他能明白自己对夏言的感情。
  徐阶问道:「他死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心愿?」
  王世贞摇摇头。他早已想好了,该将什么东西放进杨继盛的棺槨里。除了他的官帽,他的官服,还有……
  或许永远也无法问世的一本作品。
  都无所谓了,只要仲芳看过就好。
  只要他喜欢,就是我自己,都能跟着一起埋下去。
  「老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恕学生无法多言。」王世贞回道。
  『这不分明是你的字跡吗?』还记得那个花前月下的夜里,杨继盛如此说道。
  王世贞说:『你难道很常看我写的字?怎么就认得那是我的字跡。』
  杨继盛笑道:『你不也不认识我吗?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字是仲芳?难道我有亲口告诉过你吗?』
  从那时起,王世贞才知道,原来杨继盛也留心过他;就像是自己对他那般。自己对他的感觉既然不虚,那么他对自己的感觉,或许也是如此。
  王世贞试探着,又问他:「仲芳,我看你对谁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这么亲热的?」
  杨继盛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李瓶儿,你也不是西门庆。」王世贞霎时住了嘴。作势要打他,杨继盛嘴巴不饶人,又说:「王少爷好大的官威,还没进翰林院呢,就要打人。」刻薄的模样,竟是非常可喜。
  那天夜里,是王世贞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中了进士还愉快;有杨继盛的陪伴,令他感觉醉意未消,而美人在怀,十分通畅。
  只可惜,在这场大雨过后,他们再也不会有一同剪烛的夜晚。
  嘉靖三十四年,一别,即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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