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有侍女替小姑娘说话:“屏姐姐,她才进府,难免对什么都好奇。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
“画像上这位,便是咱们大周第一位陛下,文帝相里镜。”
小姑娘瞪圆了眼:“这是文帝陛下?!他...生得可真好啊...”
“可是文帝陛下的画像,为什么会挂在咱们侯府啊?”
“因为这府邸,在两百多年前,本就是相里家的府邸。”屏姐姐答道。“文帝陛下薨逝之后,新帝继位,才将相里家的宅邸,封赏给忠臣。”
“但文帝生前有令,便是此处被赏给臣属,这处院落,却要维持当年原状,丝毫也不能变。”
“他弥留之际,甚至还将此写入谕旨。”
“不过这两百年间搬入这府邸的人,总有一些认为文帝已逝,不再将他旨意放在眼中,虽不敢住入此处,却也任其荒废,蒙灰结尘。”
“但咱们侯爷不一样。侯爷最是仰慕文帝陛下,钦佩他一生功绩,被赐下这座府邸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将这处院落收拾整理好。”
小姑娘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可是这院子有什么特殊么?为什么文帝要下那样一道旨意?”
她瞧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与旁的院落不同。
“这我也不知道了。”屏姐姐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他少年时居住的地方,对他意义非凡吧。”
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他们这些后人,如何又能隔着漫漫岁月的长河,窥伺那位帝王的心事。
几个少女的动作很快,洒扫之后没有多留,小心退出门外。
房中一片空寂,唯有窗外照进的日光如旧。
原来不过是,物是人非旧,堂空语不应。
几个呼吸后,两道身影显现在原本空无一人的空间中。
谢微之转头看着侍女们的背影,面上浮现出一抹怅然。
“相里镜,对你来说,是不同的么?”光影浮动,尘埃在空中飞舞,晏平生开口,打破了一室沉寂。
谢微之终于回过神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相信,他不会伤你。”晏平生低沉着声音说,侧脸棱角分明,墨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
因着眼中没有焦距,平添几分幽深,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想法。
谢微之没想到,晏平生会发觉这一点。
“事实证明,我错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并没有太多负面情绪。
她本以为他已经死了,还记得当年大周都城之中,白幡飘摇,满城缟素,为一人而哭。
“为什么?”晏平生不明白,对子书重明,甚至容迟,她都没有这样态度。
谢微之看向那幅自己亲笔的画像:“大约是因着,心中有愧。”
毕竟那是她养大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弟子。
第63章 阿姐,求求你,不要走(相……
“是他有愧, ”晏平生却又问,“还是你有愧呢?”
“是我。”谢微之看着画卷上意气风流的青年,声音如同一阵轻烟, 只要风吹过,便会尽数散了去。
便是因着她心中有愧, 才会心绪混乱,看不清现实,将魔尊离渊, 和当年的相里镜当做同一人。
两百多年啊,他从凡间帝王, 成为一统北境三十六域的罗刹教尊主,又怎么还会是那个跪在雪地中,求她不要离开的青年。
谢微之和相里镜相遇之时,他只有十二岁,和离开毒瘴渊的谢微之, 一个年纪。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方才从十万大山走出的谢微之,看着那个山崖之间,死死握着一截横伸出枯树枝, 摇摇欲坠的少年, 一念之差, 将他救下。
修士不该插手人间事, 那只会徒增因果,有碍修行。但已经金丹破碎的谢微之, 似乎也不用再多顾虑这些。
相里家是大邺世家,在当时朝堂上虽然已经势力有限,但有百年底蕴在, 也算大邺都城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可惜相里镜的父亲,相里家家主在储位之争站错了位置,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洗朝堂。
相里家在大邺颇有清名,叫新帝一时找不出名正言顺诛灭他全族的借口,又实在等不得什么徐徐图之的谋算,便令手下暗卫,趁其外出祭祖之际,将相里一门族人,尽数屠尽。
相里镜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他的父亲抱着他被黑衣杀手追到悬崖边,身后,是无数张弓弩弓弦轻振。
男人放手,将自己的儿子抛下悬崖,一个字也没来得及留下,便被箭支穿透心脏。
年幼的相里镜睁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浑身浴血,往日在他眼中无比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如山岳倾塌。
他的身体下坠着,最后沉重地砸在山石横长出的枯树上。
年幼的相里镜一身血与尘,他紧紧抓住树枝,牙关紧咬。他要活着,哪怕是为了报仇,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眼中燃起的,是最深沉的仇恨,他的脸上还遗留着来自亲人的鲜血,在这一日,相里镜所有的亲人,被一一屠尽。
谢微之救了相里镜,这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少年在她面前跪下,重重叩首:“请恩人护送我回京都,大恩大德,相里镜此生必倾尽一切相报!”
屠杀相里一族的人是谁?谁有这样的力量?
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才上位的新贵相国,还是,那高坐在皇位上的大邺陛下?!
相里镜要回去,回去报仇。
相里一族于祭祖时遭遇山匪,满门遭难,帝王闻听此信,也为之长叹惋惜。
能为官的,没有几个傻子,山匪一说,也只能蒙骗那些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可那又如何,谁会为相里家喊冤?谁都猜得到,默许一切发生的,是当今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当相里镜平安抵达京都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已,新帝面色铁青,却还要下旨安抚遗孤。
到了这时,相里镜便不能死了。
相里一门的遭遇,已经让百官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若是新帝不依不饶,再对相里镜动手,这样刻薄寡恩的帝王,如何还值得效忠。
所以,必须保住相里镜性命的人,也是新帝。
偌大的相里家宅邸,不过短短数日,便只剩下相里镜一个主人。
谢微之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点怜悯。
相里家罹难族人的尸首是相里镜亲自收殓的,一门七十八人,死状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没有一人瞑目。
少年双眼赤红为亲人整理遗容,从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当棺柩合上,曾经鲜活的人,便这样变作灵堂上冰冷的牌位。
当夜,不眠不休三日的相里镜终于撑不住在灵堂上睡了过去,陪了他数日的谢微之本想趁此机会离开,却被熟睡的少年拉住衣角。
“阿姐...别走...”少年睡得很不安稳,梦中仍然紧皱着眉头,此时低声呢喃着。
听到这句话的谢微之愣在原地,不知想到了什么。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为少年抚平眉头。
“好,我不走。”
阿姐,我这么做,你也会高兴的,对吧?
谢微之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她就这样留在了相里镜身边,看着他从少年,变成温雅如玉的青年。
谢微之在相里家住了十年,日升月落,春日桃花灼灼,能于树下抚琴一曲,浅酌两杯桃花酒;冬日雪花纷飞,取梅花枝头雪融煮茶,对弈一局,静听枝头雪落。
相里镜的武艺,是同谢微之学的。
阿姐、师父这两个称呼,他总是混着叫,谢微之也不会特意纠正,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至于对弈品茗,笔墨书画这般的风雅事,也是谢微之这时跟着相里镜一道学会的。
这些风花雪月,对于修士来说,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可对谢微之来说,她终于不再是这个人世的过客。
她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终于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样多值得她留恋,叫人欢喜的事情。
哪怕余生有限,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人间看看...’
很多年前,阿姐这样对她说,到了这时,谢微之终于隐隐明白她的意思。
相里镜二十及冠那年,他突然改了口,不再叫谢微之阿姐,也不肯叫她师父,他叫她,微之。
二十岁的相里镜,是大邺京都中最负盛名的世家公子,他生着一张叫无数女儿家魂牵梦绕的好容颜,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气度,叫人牵念。
但对谢微之来说,相里镜永远都是那个红着双眼为父母亲人收殓的倔强少年。
那个唤她阿姐,叫她一念之差留下的少年。
相里镜要报仇,灭门之恨,如何能轻易消解?但他的仇人,是大邺最有权势的人,是大邺的天子。
谢微之知道他在谋算什么,却从不关心这些。
凡人之间的权势争斗,她不会插手。相里镜从不知道,谢微之便是世俗追捧的,有移山填海之能的所谓仙人——修士。
相里镜二十五岁,和大邺首富顾家女儿定了婚事。他如今已无长辈,谢微之身为修士,也没有什么世俗成家立业的观念,这桩亲事,自然是他自己做主。
说起那顾家女,也是很传奇的一个姑娘,她年纪与相里镜相仿,少年时便同几个哥哥一起管理顾家家业,桩桩件件,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顾父宠爱女儿,便是她不愿出嫁,硬生生熬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也纵着她。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顾父过世之后,几个兄长便迫不及待地想将幼妹嫁出去,瓜分顾家家业。
相里家为帝王忌惮,相里镜远离朝堂中心,任他本人如何如何好,京都人家也少有人愿将女儿许配给他。
而顾家女被几个兄长逼得无法,正缺相里镜这样一个身份清贵的夫君,而她手中还握着顾家许多重要产业,能为相里镜提供他如今最需要的一样东西。
如此看来,这两人结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交换庚帖那一日,相里镜特意来寻谢微之,反复解释,这门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他想报仇,想覆灭当今皇室,缺不得钱,而顾家有钱,却没有权势。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各取所需。
对于相里镜成亲这件事,谢微之第一反应是欣慰,她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能幸福,能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走过这荆棘遍布的前路。
哪怕只是一场交易,她养大的少年这样好,那顾家姑娘总有一日会喜欢上他。
可相里镜却患得患失,或许正是因着谢微之表现得太过平静,才叫他越发惶恐,更悲伤于,她未能体悟到一点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