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节
令嘉抚摸着这道裂纹,只觉得这裂纹存着暗示,那隐忍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将书案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然后扑在案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屏风外又传来脚步声。
令嘉大惊,急忙忙地止声擦脸,强作着若无其事的姿态问:“你又回来作……姑祖母!”
令嘉看着段老夫人,心里先是庆幸,庆幸不曾在萧彻面前丢了面子,可接下来又是沉甸甸的失落。
他没有回头……也是,话都到那个份上了,他哪里会回头。
令嘉好不容易才提起唇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扶着段老夫人左下,问道:“姑祖母,你怎么来了?”
段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说道:“七娘,你生得这么张脸,宜喜宜哭不为过,只是这半笑不哭的,就实在不入眼了。”
令嘉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唇角迅速平下。
段老夫人瞥了眼地上那些被令嘉扫下来的零零碎碎的物件,摇了摇头,道:“什么不好学,非学你娘糟蹋东西。”
令嘉面无表情地说道:“姑祖母,你特意给我寻不开心的嘛?”
“你的不开心全显在脸上了,哪里还需得我来寻?”段老夫人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令嘉红通通的杏眸,“你方才和燕王说了些什么?把你那位好风度的郎婿气得甩手离去不说,还把自己弄得这般伤心,上次见你哭得这么狼狈还是你七岁那会呢。”
令嘉沉默不语。
“连我也不能说?”段老夫人有些诧异。
“……我有些不记得了。”令嘉失神道。
一番争吵下来,不过片刻,争执的内容她忘了大半,就剩萧彻最后那个冷淡的眼神萦绕和那句“傅令嘉,我其实根本不需受你这些脾气的”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段老夫人是老姜成的精,一辈子见过的痴男怨女多了去了,如今再见侄孙女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不以为奇。倒也不再追问令嘉和萧彻方才的争执内容,直接问道:“你前些天非要从王府搬到我这来住,王府来了人你也是一个不肯见,是在为之前耶律昌兵临范阳的事和燕王怄气吧,你是在责怪他疏忽?”
令嘉沉默了一会,才道:“姑祖母,五郎说在他原先安排里,耶律昌是到不了范阳的,可事实上……他却不肯留我在范阳。”
段老夫人挑了挑眉:“你是要拿他对你的爱重之心反过来苛求他?”
令嘉轻轻摇头,道:“不是的,我没想苛求他,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没回范阳,范阳被耶律昌攻破会怎么样?”
段老夫人愣了愣。
“姑祖母,我当日就在城墙上,亲身见识过那群北狄人的锋锐——”令嘉面露惧色,这是她一直压抑着的,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情绪:“在那几天里,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会挡不住北狄人。哪怕现在他们已经输了,但我夜里时不时就会梦到范阳被攻破。三哥、六哥、四娘、姑祖母……我梦见你们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人在雍京。”
段老夫人对着令嘉又开始盈泪的杏眸,思及她在攻城那几天的辛苦,劝慰道:“七娘,那只是梦,你不该为了个梦就迁怒燕王的,他并没有错。”
“当年,初闻四哥、五哥赴难,我虽然伤心,但也仅止于伤心,因为这本就是他们分内之责。但当我知晓,四哥、五哥出战的事是爹他刻意安排的之后,我却生出了愤恨之心,因为他是我们父亲。”令嘉抿着唇,沾着水雾的杏眸里一派倔强道:“……萧彻他不仅仅是燕王,他是我夫婿。”
段老夫人看了她一会,终是轻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了。”
令嘉的心思,段老夫人是明白了,那旁人呢?
段老夫人朝令嘉背后的那道屏风上的人影看了一眼。
第146章 坦诚布公
费了些时间将哭累了的令嘉哄去歇息后,段老夫人一出门,就收到了萧彻先回王府的消息。
段老夫人倒还算淡定。
醉月却是在段老夫人走后,和醉花嘀咕道:“若非王妃此前为了守城连日不休,伤神过度,何至于现在这般体虚胎弱,喜怒不定。如今不过在激愤下失言几句,殿下纵使动怒也不该就这样抛下王妃一走了之——王妃醒来知道后,不知该多伤心。”
醉花反驳:“燕王在盛怒时,都要来寻老夫人来安抚王妃,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抛下王妃。我看大约是王府处有要事需他回去处置吧。”
醉月有些被说服了,只还有些不甘心地嘀咕着:“什么样的事,能比王妃还紧要,她还怀着孩子呢!”
说到这,醉花也是蹙了蹙眉头,只有些忧虑道:“王妃怀相本就差,今日又同殿下吵了一架,也不知有没有动胎气,还是让太医过来看一下吧。”
王府处,安石原本只当萧彻今日会陪王妃宿在别院,未料得才过晌午,萧彻竟就回来了。
他心知其中有异,便问道:“殿下,王妃身体可还安好?”
萧彻未答,只沉着脸吩咐:“让叶问高过来,随我去见那位神一法师的高足。”
安石窥他神色,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只待萧彻去后,安石蹙起眉,面色古怪。
在知晓王妃怀孕的事后,殿下纵不至于喜上眉梢,但也少不得有几分喜色吧,怎么这脸色反而更差了?
莫非……他还不知道?
萧彻确实不知道。
令嘉身孕的事本当早早报与他。
然而,令嘉心中存怒,不让手下人去报。而她手下的人只当安石会去报。安石却担心萧彻在战场上□□,欲待他归来后再报。而真等人来了,见萧彻急着去见令嘉,他又觉着待萧彻见了令嘉自会惊喜。而问题却是,令嘉如今身孕不过四月余,她的身形本就纤细,此前因着那番劳神事又削减了几分,逢了秋冬之变,衣衫渐厚。以至于凭萧彻的眼力,竟也没看出她的身孕。再接着二人一番争吵,萧彻就更没机会知道这件事了。
也正因着他还不知道,所以他现下竟还有闲心来面见道诚。
道诚如今就住在燕王府的后山那座高台简陋的厢房里。
倒不是燕王府刻意虐待他,是他自己挑了这住处,理由是他喜好观星。令嘉许了他住这,只是还记着好友陆斐的一番交情,把陆锦放到了明炤的院子里,相信以明炤对好友的挂念会努力妨碍二人的奸情的。
萧彻上这高台时,道诚正在这高台上架着火堆烤兔子,旁边围着陆锦、明炤、万俟信、曹懋四人正在说笑。
这些天,令嘉移居别院,她自度心绪多变,怕会惊到子侄,就把他们留在了王府。明炤原是要送回傅府的,可无奈陆锦在此,她依旧是不肯回去。陆锦、明炤本就是赤子之心的人,和万俟信、曹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说笑笑竟也不违和。
只是这番说笑声在见着突然出现的萧彻时戛然而止。
萧彻看着自己往日休憩的一处场所被人这番糟蹋,心中倒还平和,可无奈他原本心情就不好,脸色一直是沉的,以至于台上除道诚外的四人在他面前,一个比一个安静,尤其是陆锦,都快把头低到地里不算,腿脚都有些发软,全靠明炤借了力才站稳。
最后,还是明炤估度着自己和萧彻见的次数最多,盈起一个笑,说道:“小姑父,你什么时候回王府的?”
对上明炤的笑脸,萧彻神色未变,只问道:“这几只兔子是谁猎的?”
“我。”明炤抢道:“叶先生放假,我看信郎他们有闲,就带他们来后山捉兔子,遇着道诚法师,就让道诚法师帮我们做肉炙。”
“陷阱是我做的。”万俟信跟了句,他虽是萧彻义子,但无奈萧彻收了他之后就出征,相处仅限几面,并不了解萧彻,只当他真的动怒了。”
萧彻看了他们一眼,这对堂姐弟眉眼颇有几分相似,而这几分相似让萧彻忍不住想起别院的那位冤家,忽地生出几分恶意。
他道:“学海无涯,唯苦能渡。纵有空闲,也不该费在游猎上。四娘你为长,更不该带坏弟弟。你和信郎回去各写三份经义,送到叶先生处。”
万俟信还好,明炤脸上的笑已经完全僵掉了。
跟在萧彻身旁的叶问高笑眯眯地给自己的女弟子伤口撒盐雪:“殿下放心,某定会好好督促四娘子和信郎君的。”
一旁的陆锦默默发抖:……好凶残!
用功课把明炤四人打发走,台上只剩得萧彻、叶问高、道诚三人。
这会道诚手上的兔子终于熟了,只是食客已经走光了,他只好问两位不速之客:“殿下、叶师叔要不要试试?”
道诚和叶问高虽有佛道之别,可两家师门关系亲厚,道诚的师傅和叶问高以师兄相称,道诚自也可以唤叶问高一句叶师叔。
叶问高倒是蠢蠢欲动地和萧彻说道:“小殿下,道诚这小子擅用香料,炙肉手艺堪称一绝,你要不要……”
萧彻懒得计较那句“小殿下”,只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唤了句:“叶指挥使。”
叶问高晓了他的意思,遗憾地闭了嘴,暗地里叹道:这小子真是越大越无趣。
萧彻看着道诚,开口说道:“句容许氏受天命反噬,阖族尽灭,虽因祖父相助,得有一脉遗留,依旧要连受九代魂魄有缺的咒诅。到你为止,还只是第五代,许氏咒诅未破,而你却得以身魂完全,你非是许家人。”
道诚和气地问道:“我若不是许家人,又能是何人?”
萧彻缓声道:“祖母曾算过,许氏赖萧氏庇护,渡九代诅咒,后代会有九人以身偿此大恩——你同萧氏是什么关系?”
道诚神色微变,终是叹道:“宣德皇后算无遗漏。”
叶问高面露恍然,他自也知晓许氏诅咒的事,但此前看道诚身魂合一,不似异魂夺舍,还道是那位摇光真人使了什么手段掩过了诅咒,如今方知是因果偿还的缘故。
叶问高想着又把萧氏里最有可能受许氏因果的人数了数,暗暗抽了口气,忍不住看了萧彻一眼。
不会是那位明烈太子吧!
所幸,下一刻道诚就说道:“只我是第九个得许氏身的人,逝水复返,非是殿下所知的任何一人。”
这话实是惊世骇俗,饶是萧彻、叶问高这中深谙玄术之奇的人,也不由变了脸色。
叶问高大惊道:“世间怎可能有这等伟力?”
萧彻却是若所所思道:“是那盏长明灯的缘故吧。长明灯燃,必以灾劫为引。八年前并无灾劫现世,看来这灾劫是应在了后世。”
道诚颔首,“正如殿下所言。”
叶问高脸都青了,长明灯那玩意素来是历劫越重,其效用越奇。这到了颠倒辰光的地步,那得是多大的灾劫啊!
叶问高却是不知道,道诚来前所在的后世,是九百多年后的后世。九百年累积的灾劫的累积,成全一次穿越还算绰绰有余。
萧彻得了肯定,目色却是越发暗沉,“长明灯用处只在改命,这一次的燃火,改的是谁的命?”
道诚唇角微挑,噙着几分嘲意:“长明灯在八年前就被点燃,殿下为何到了今日才来问我?”
萧彻定定地看着他,“陆锦与你应是同行,你若不肯答,孤便让她来答。”
道诚利索地答道:“王妃是一个。”
“……”萧彻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七娘幼时服下优昙果也是你改命的一部分?”
道诚干咳一声道:“那次是意外。”
优昙果树是神一自西域弄来的奇物,二十年结一回,他只知此物能克百毒,却不知它是以毒克毒,需以其他药材调和服用,以至于差点坑死了令嘉。且优昙果早被献予皇室,令嘉服用的那颗本是为萧彻预留的,结果被令嘉误服,也就令嘉父亲面子够大,这才不至于再被坑一回。
萧彻不置一词,只继续问道:“七娘的命劫可算过了?”
道诚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殿下,王妃还有一劫,只是这一劫在你,已是非外力可改的。”
萧彻默然不语,好一会后,同道诚说道:“你同陆锦,不可出大殷。”
随即,他又看向叶问高,“如今,叶指挥使可自便了。”
萧彻去后,叶问高坐到道诚旁边,捡起一根烤肉咬了两口,惋惜道:“凉了之后果然少了几分风味。”
话里在嫌,吃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慢,一边吃一边说,“你小子这次也算是运气了,燕王放你一回,往后大殷之内你都可随意去了,虽然还要和皇城司报备行踪,但起码免了去第九司去一遭。”
听得这个所谓的好消息,道诚脸色并不见有多欢喜,而是若有所思道:“叶指挥使……叶师叔,你何时做的第九司的指挥使,我居然都没听说过?”
叶问高语气懒散道:“你师父去后,慈恩寺里除了你,其余人的水平都太次了,你太年轻,指挥使轮到了我们碧云观,我辈分最高就被赶上架了。这些年官家不好长生,管事的燕王也不多事,玄门也够太平,没我什么事,所以外人多半还不知晓第九司的指挥使换人了。说起来,这一回还是我上任以来第一回 受召呢,结果就撞上了你。”
“……”道诚被这个强大的理由给哽住了。
“对了,之前殿下提起要改命的人,你说‘王妃是一个’,应该还有第二个,第二个是谁?”叶问高随口问道。
道诚闻得此言,莫名笑了笑。他那言外之意连粗疏如叶师叔都听得出,燕王怎会听不出。之所以没问,不过不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