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太庙外的古柏葱郁一如当年,太庙里的祭台上已是悄然添上新的面孔。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妻子。
  萧彻凝望着最后一张画像,默然无语。
  画像上的女人,同她的先辈一样,身着五彩翟衣,头戴龙凤珠翠冠,生得美丽绝伦,唇畔含笑,眉眼轻盈,灵动鲜活。只以颜色论,历代皇后里,她是生得最美的那个。
  同样的画像,他前前后后画了十几幅,她挑了又挑,最后才勉强挑出这幅。就这样,好觉得他画得不够庄重,太过轻佻,全然不知自己一辈子都没和庄重这词有过关系。
  萧彻知道,往日她碍于面子不好彰显,其实是挺自得于自身容貌的,随身带着面镜子,时不时就要欣赏下自己的容色。
  天底下美人无数,要寻出比她更美,还有可能,但要寻出比她更自恋的,怕是难了。
  萧彻唇间含着浅淡的笑意,不禁朝画像上的笑颜伸手,似是想要摸一下她唇边的笑,待触到画卷粗砺的质感,他才如梦初醒。
  摸着画卷的手紧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
  他将前额抵在画卷上,褪去天子的威严,显露出凡人的软弱无力。
  太庙之外秋雨淅沥,模糊了庙内的一声轻语。
  “令嘉,我后悔了。”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第25章 拜见长辈
  拜完太庙,令嘉已是脸色发白——累的,还好丹姑极富先见之明,给她上妆时上足了胭脂,这才确保了她仪容不失,不叫外人窥去她的疲累。
  只不过面上再鲜亮,在细微处仍是瞒不了人,比如她虚软的步伐。
  燕王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正准备说什么。
  令嘉却是不等他开口,就自觉地把手搭了上去。
  燕王无语地看她,他原还想着以二人情形,她会很有气节地拒绝。
  令嘉坦然回视,她现在腰酸腿软,头晕眼花,泰半都是因他之故,借借他的力,也是理所当然。
  再说,他们二人在外扮作恩爱,固然是为燕王的谋算做了伪饰,可于令嘉,也绝对是有益无害。
  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三纲伦常之下,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的地位,便也取决于男人。
  如同凌霄花依托在树上,她过得如何,一是取决于那树有多旺盛,它越旺盛,凌霄花能吸取的养分就越多,二便是看那树愿意分多少养分给这花。若是二者兼得,那凌霄花自然开得娇艳灿烂。若是倒霉得二者皆无,那便是慢慢枯萎。
  闺阁少女的出嫁,便是一次移植,从父亲这棵旧树,移到丈夫这棵新树上。
  令嘉在父亲庇护下,过得富贵尊荣,但出嫁后,她的体面便全看燕王。
  燕王待她好,那自然是万事皆善。但若燕王冷落无视她,那么不管她的家世有多显赫,她的容颜有多么美丽,她依然是为世人眼里的失败者。
  好比太子妃梁氏,尽管出身低微,膝下无子,还遭皇帝嫌弃,但有太子对她的看重在,下面的皇亲诰命,在下面的宫人奴仆,哪个敢怠慢她。
  令嘉十分清楚这条自古有之的潜规则,也正因此,昨日晚上,哪怕困得眼都撑不开,她都强打着精神和燕王把房给圆了。
  燕王长相俊美,身材健壮,癖好正常,忽略他一般的技术,以及更加一般的态度,床笫之上,还算可以。
  所以和他亲热,也算不得难事。
  ——即使,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令嘉神色平和,目光邈远。
  燕王唇畔含笑,目光漠然。
  两人肩倚着肩,手牵着手。所谓貌合神离,不外如是。
  拜完太庙,便要去拜舅姑。
  皇帝勤于政事,这个时辰还在两仪殿处理政务。不过虽然繁忙,他也惦记着新婚的儿子,特意让内侍传了口询,让燕王和令嘉两人先去宣室殿,他晚点会过去。
  宣室殿内,公孙皇后看到燕王和令嘉联袂而来,二人外表般配,姿态亲密,如明珠美玉,交相辉映,纵使知道这份亲密之下,真情假意,不知几许。仍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殿里,除了公孙皇后,还有贵德贤淑四妃,再往下便是太子妃和五位公主。
  燕王和令嘉先是给公孙皇后行拜礼。
  公孙皇后受完礼,牵起令嘉的手,柔声说道:“以后五郎就托你照顾了。”
  令嘉低头,乖巧地应是。
  从公孙皇后的角度,正见着她洁白修长的脖颈……以及脖颈上被好几层脂粉抹过,但依旧没被全然掩去的红痕。
  公孙皇后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外表温文尔雅的次子。
  应该说到底是男人嘛!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禽兽。
  在皇后之后,便是四妃。四妃既非嫡母,亦非生母,令嘉无需向她们行大礼,但基本的见礼还是要的。
  皇帝后宫妃嫔不少,但多身份不高,而能长久得宠的更是没有——不计公孙皇后的话。故而四妃得封,皆是以子嗣获封。
  宋贵妃生皇帝次女临川公主,和六子楚王,是宫中仅有的在皇后之外生育一次以上的后妃,故而恩封贵妃。四妃之中,宋贵妃出身最卑,当年能够获宠,全以容色之故,她的美貌自是不难想象。
  叫令嘉来说,仅以容色论,宋贵妃堪称后宫妃嫔之首,即便是她亲婆婆公孙皇后,也要输她几分艳色。
  只是这般美丽的宋贵妃却是衣裙简素,她神色淡淡地叫宫人送去见礼,便垂下眸,不再言语,很有些木头美人的意思。
  宋贵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三子鲁王的张德妃,她面带笑容,看着要比宋贵妃温和许多,而在对上令嘉时,那份笑更是多了许多善意。和宋贵妃连在一起,到叫令嘉享受了一出冰火两重天。
  令嘉对张德妃的态度倒是理解。
  她和令嘉母亲张氏同是出自河间张氏。只是令嘉母亲是张氏的嫡脉嫡女,而德妃却只是旁支庶女,一姓而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令嘉母亲风光嫁与信国公做正妻,而德妃却因家族的前途,被送入当时还是一介亲王的皇帝后院,做了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张氏在给女儿介绍宫中形势时,提起这个族妹,她默然许久,最后叹道:“出阁前,她的性子最是温柔,与我交好,但现在如何……我也说不好。”
  宫门深深,亲缘皆断。
  傅家手掌北疆兵权,张氏作为他妻子,不好与后宫妃嫔深交,尤其是有子的,而张德妃也知晓此事,故而两人的接触也只保留在宫宴上,偶尔对上的几个眼神。
  张氏心里依旧记得少时那个害羞的小妹妹,但却已不敢叫女儿对她失了防心。
  张德妃之后便是生育了皇四子越王的郑贤妃,郑贤妃出身荥阳郑氏,只是与张德妃相似,皆是旁支庶女出身。只是她的态度却不像张德妃那么友善。
  她一双眸子在令嘉和燕王身上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般俊俏登对的人物,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两次。亏得娘娘能得其一承欢膝下,当真是好运气。”
  话是对着公孙皇后说的,称赞是冲着令嘉和燕王去的,但她的眼风却是飘向对面的宋贵妃,带着意有所指的讽意。
  宋贵妃的独子楚王品貌不逊燕王,正是去年成的亲,一成亲就被皇帝下令就藩。
  宋贵妃垂眸,对那眼风恍若未见,对那讽刺也是充耳不闻。
  但宋贵妃所出的临川公主却没这么好脾气,笑着刺道:“德母妃羡慕母后,何不父皇求情,让四弟回来一趟,也好叫母妃一尝天伦之乐。”
  郑贤妃拉下了脸。
  越王在藩地数次游猎不避禾苗,被手下官员阻道劝谏,越王一怒之下就将这名官员打死。皇帝听说之后,一怒之下,削了越王手上的实职。此后更是拒了越王多次回京探视的请表。
  所以,自越王十五就藩以来,郑贤妃十几年竟是没见过这个唯一的儿子一面。与她想比,贵妃德妃好歹四五年还能见一次儿子。
  临川公主这话正戳在郑贤妃的痛处上。
  郑贤妃虽然封号是“贤”,但脾气却不怎么贤,当即假笑道:“四郎不肖,被罚本是应该,我哪有那脸面去向官家求情。倒真羡慕宋姐姐,六郎贤明能干,手下官员皆是交口称赞,我之前还听着官家夸他‘不坠长兄贤名’呢。”
  临川公主面露怒色,她也被戳到痛处了——她的胞弟楚王自幼就被皇帝出继给无子早逝的明烈太子,虽还养在膝下,但名分约束下,对着生母,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娘娘”。
  想必临川公主的怒形于表,宋贵妃依旧面色淡淡,仿佛被提到的不是她的亲子。
  临川公主正要反怼回去,却听首座一句:“够了。”
  却见公孙皇后脸上的笑容已是淡下。
  “二娘,贤妃是你长辈,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光了?”
  临川公主面带不服,正欲反驳,却被身侧的宋贵妃在宽袖之下一把掐住了手。
  这一下用足了力道。
  “……是。”
  最后,临川公主还是低了头。
  公孙皇后又看向郑贤妃,皱着眉道:“阿郑,我知你心里有怨,但你和小辈置什么气。”
  郑贤妃幽幽道:“圣人子女皆在身边,自然是好脾气。我却是个暴脾气的,只管自己快活,那管什么长辈小辈。”
  她倏地起身,朝宋贵妃嘲讽一笑,甩袖而去。
  宋贵妃漠然收回视线,恍若未见这一笑。
  她知道贤妃是在嘲她软弱。
  只是……她又能如何呢?
  第26章 再见公主
  令嘉目睹了一整出戏,只觉得真人真事,果然比书中所见精彩许多。
  她忍不住瞥了燕王一眼,若是他往后也多纳几个,说不得也能给她往后的生活天天都想今天这般精彩。
  贤妃甩手而去后,公孙皇后安慰地朝令嘉笑笑:“贤妃脾气一向如此,没什么坏心。”
  众人脸色皆是自若,半点不见异样。
  令嘉也只能跟着若无其事地笑笑,表示不以为意,又接着向温淑妃问安。
  温淑妃说道:“果然是好人才。”
  她笑语盈盈,半点没被之前这出插曲干扰到。
  令嘉看得只觉眼前一亮。
  温淑妃是四妃里最年轻的,双十又五,是皇帝前几年的新宠,生了皇帝幼女常山公主,破例在那些资历比她老的嫔妾之前,夺得四妃最后一席。许是因为年轻,温淑妃身上还带着一股朝气,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清新宜人。
  贵德贤三妃容貌并不输于温淑妃多少,即使年长了,但因保养得宜,看着显不出多少,宋贵妃更是天生丽质。只是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衰败的气息,令人见了不觉暗自皱眉。
  令嘉父兄不蓄姬妾,故而令嘉从未见过姬妾,自然也就不会明白,这种衰败的气息从后院里,那些被冷落的女人,在日复一日的清冷寂寞中滋生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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