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2)

  云殊华瞪大眼睛,那眼神好似正在骂他,后者却不为所动,悄无声息地走到某处死角,趁机带着他翻了进去。
  两个少年在地上滚做一团,藏到床底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动静。
  江澍晚的本意是想让云殊华认清当下的局势,不要再有幻想。黑暗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放开了云殊华。
  这是在傅徇的屋子里,云殊华不敢轻举妄动,他伏在地面上,双拳紧握。
  不多时,卫惝的声音响了起来。
  此事已说定你可千万不能反悔
  云殊华没听清,稍稍向外挪了挪,凝神去听。
  这是自然了,傅徇沉声道,不过,古战场什么时候可以交到我手上?
  卫惝嘲笑他: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已经集齐剩下那三颗浮骨珠了?
  如你所言,现在就差修补古战场结界所用的那颗,其余皆在我手上。
  哦?卫惝惊诧道,可我怎么记得,你身上分明只有一颗珠子。
  那日与景梵缠斗,我不得已才将手上的浮骨珠吞下,傅徇娓娓说道,其他两颗在殊华体内,届时一并取出。
  听到此处,床下的江澍晚双眸微瞠,叹息道:你身上竟然还有另外一颗浮骨珠?
  你胡说什么,云殊华皱眉,我身上只有一颗,是师景梵给我服下的。
  不对,这只是其中一个,江澍晚断言,你的血,就是第二颗浮骨珠。
  此时,不远处的傅徇又说话了。
  杳儿曾经以性命将浮骨珠炼化,这才保下了殊华,外加从景梵那里意外得来的,正好是两颗。
  云殊华听得云里雾里,低声问:他说的杳儿是谁?
  是傅徇的亲妹,你的母亲,名唤傅杳。江澍晚平躺在地板上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简直是离谱得可以。
  头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云殊华眉头紧皱,还不敢相信:所以我体内的第二颗浮骨珠,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
  正是。
  这时,卫惝又好奇道:既然那珠子都溶于云殊华的血水里了,你要如何取出,难不成把他碾成药丸?
  傅徇不屑地看着他:殊华体内有天降仙格后裔血脉,来日登上清坞山时可助你正名,有大用,他是一个符号,必须要活下来。
  所以,我替殊华找了一个替死鬼,代他而死。
  卫惝摸摸下巴,极感兴趣地问: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江澍晚,是也不是?
  你想让江澍晚替云殊华而死,又要如何动手?
  傅徇面不改色地答:悬泠山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名为换血。简而言之,只需将血引之人抽干,换掉殊华身上的血即可。
  江澍晚这孩子自小无病无灾,身体健康,本就符合做血引,且他又是暗中抚养长大,日后死了,对玉逍宫不会有任何威胁。
  卫惝双眸中透出兴奋的神色:哈哈哈哈看看你自己,傅徇,你可是比我狠毒啊,为了凑齐这些珠子助你永生,连自己的养子和亲外甥都不放过。
  难怪你六亲缘薄,孤独一生。亲手将身边的人一个个送下地狱,可不就是所谓的缘薄么?
  哼,命格之语,向来不可信,傅徇冷声道,待到殊华娶妻生子,傅家血脉便得以延续,此事犯不着你来操心!
  卫惝开怀大笑起来,故作惋惜地开口:真是心疼你那个劳苦功高、为你卖命的养子!不知他死前可有机会得知自己的身世?
  傅徇转了转手中的玉笛,漫不经心道:他的身世?那年两界交战时东域一个随手捡来的弃婴罢了,在这世上,有谁在乎?
  听到此处,云殊华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他偏过头,在黑暗中打量着江澍晚的神色,却见他面无表情闭上了眼睛。
  仿若没有听到一般。
  第96章 戴星而出
  那两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却为了那所谓的秘术,一连搭进去两个后辈,卫惝讽刺道,依我看,自私二字已不足形容傅徇公子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徇也同样不能理解卫惝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竟不是为了他自己。
  论高尚,我确实比不得你,他反唇相讥,不过谁又知道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为你那早逝的亡兄复仇?
  亡兄二字乃是卫惝的禁忌,他当即大怒,从座上一跃而起,五指成爪狠厉地攥住傅徇的衣领。
  提我兄长,你也配?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世人皆有一己私欲,有的人恋权,有的人恋势,傅徇舔舔嘴唇,睥睨着他,也有的人像我一样,追求永寿。而你呢?你除了喜好下半身那点脏污事,可还有什么追求?
  哦,我想起来了,你还恋兄,是也不是?
  你卫惝手指骨节因用力发出咯咯声响。
  他一把将傅徇推远,咬牙切齿道:大胜在即,这笔帐先欠着,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在卫湛的墓前磕头道歉。
  说罢,卫惝一脚踹开屋门,快步溶入外面的夜色中。
  听到这,云殊华稍微冷静下来,趁着傅徇将手下叫入房中议事,他悄悄爬出床底。
  江澍晚也跟着爬出来,他将云殊华送出窗外,后退两步,脸色很差劲,不见下一步动作。
  快出来啊,云殊华瞪大眼睛,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角,沉声道,你疯了,你要去哪?
  江澍晚只说:我要当面和他对峙。
  你先和我出来,现在去除了送死还有何用?
  云殊华焦急不已,偏又不能大声讲话,他强迫自己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去,只会让他将计划提前,到时不仅你遭殃,连我的命都要没了!
  这句话还算有效,江澍晚终于跟着他一同翻了出来。
  云殊华顾不得想别的,快步拉着江澍晚走出这个院子,可谁知江澍晚还没走几步,便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但此时不容你消沉,云殊华弯下腰,按着他的肩与自己对视,这里处处是傅徇的眼线,你想让他们发现你不对劲吗?
  江澍晚点点头:是,你说得对。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失落甚至是悲恸的表情,可每走两步便双腿发软,失去重心,沉沉地跌下去。
  两人步出景梵的院子,云殊华吃力地带着他向自己屋中走,忽见迎面走来一名巡视的暗卫。那人先是看到云殊华,拱手恭敬道:公子。
  云殊华随便应了一声,暗卫注意到地上的江澍晚,眸色里闪过一丝诧异。
  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少主,少主。
  这么多年来,唯有傅徇的心腹手下如此唤过,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他江澍晚是傅徇的儿子?
  江澍晚幽幽一笑,喉间古怪地滚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那暗卫没有听清,俯下身又道:少主有何吩咐。
  江澍晚抬起头,双眸泛红,如狼一般狠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我说,让你滚。
  见状,云殊华连忙开口:他今夜心情不好,望你不要见怪,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就快走吧,不要打扰我们谈心。
  暗卫退下了。
  跌跌撞撞步入云殊华的屋子,江澍晚如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沉默地将自己封锁起来。
  云殊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可怜、可悲、又可笑。
  其实这三个词形容他自己也再适合不过,与江澍晚相比,自己又有几分幸运?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的体内流着的血竟如此特殊。
  既然傅杳是他的生母,那么生父是谁?难道傅徇口中的天降仙格就是在说他的父亲?
  云殊华收起五指,回想起自己与天音石发生的感应,心中渐渐清明起来。
  傅徇想集齐浮骨珠实现长生,又怎会只甘于此。他与卫惝只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也无朋友情谊可言,待到逼宫玉墟殿后,必然会因为东域域主之位展开厮杀,云殊华冷静分析道,那时他已有了长生之术,有我、有卫惝手中的碑刻以证正统。
  一个想要永生的人,又怎会不想坐拥天下?恐怕傅徇的野心要比卫惝更大。
  云殊华眸色一暗,随即又说:只要我们能挑拨两人的同盟关系,打乱收集浮骨珠的计划,傅徇必定无法得逞,纵使他野心勃勃又如何。
  他偏过头,想要询问江澍晚是否合作。
  却见角落的人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中,并不理他。
  云殊华愣住了,他迈开步子走到江澍晚身边,欲言又止。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在空气之中。
  原来一走近他,便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江澍晚在哭?自己怕不是在做梦吧。
  云殊华手指微动,似乎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但动作又止住了。
  江澍晚是要代他而死的血引人,若是自己出声安抚,岂不是在他心尖上扎刀子?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江澍晚才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倒是有了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原来这人也会伤心,也会掉眼泪,也会流露出真情实感。
  云殊华从前襟里摸出一张手帕,摸索着塞到江澍晚的臂弯里,道:我可以作保,傅徇说的事绝对不会发生,我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他利用。
  江澍晚双肩微颤着,手指紧紧捏住帕子,并未抬头。
  想要不被利用谈何容易。
  从记事起,江澍晚就知道自己是借住在江家的养子,父母不详,便只得以庶子的假身份长大。江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那样一个尊卑等级极为森严的环境中,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七岁时,他第一次见到傅徇,那人青衫白靴,面带和善的笑意,说自己是他的生身父亲。
  为了这一句话,他忍下无数毒打与折磨,强迫自己一步步熬到现在。
  纵观他这潦草的十多年来,为了所谓的父亲,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坏事?甚至,他还为此算计自己的好友。
  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他,父亲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丢掉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怎地,江澍晚恍然想起与云殊华潜逃玉逍宫的那一夜,两人狂奔数里,自己不慎打碎了傅徇给他的玉扳指。
  那玉质的东西落在石面上,发出清晰的破碎声。
  江澍晚双目紧紧盯着那碧玉的碎末,回身去捞,身边的少年却一把拦住他,语气轻柔:好了,既然碎了,就不要再想了,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是什么意思?
  原来要等到自己珍视的东西都碎了,如碎镜一般再不可复原了,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江澍晚胡乱擦了眼泪,哑声说:明日一早你便走吧,去找景梵,抑或是谁都好,只要不再回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云殊华迟疑道,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卖命?
  我早就走不了了,江澍晚握紧拳头,傅徇的势力遍布南域,若是你我一同逃走,不出两日就能被抓回来。有我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不会立刻找到你。
  云殊华蹲下来,凑到他面前,皱眉说:你就不怕他发现是你放走的我,一怒之下将你囚起来?万一他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办。
  不会,只要你我分开,我们就都是安全的,江澍晚摇头,我是他用着趁手的杀人利器,对他来说,暂时还有些用处。
  云殊华思忖良久。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今夜便走。
  江澍晚嗯了一声,又说:可那枚玉令在玉逍宫合极殿暖阁内的密室,你若是想返身去取,怕是来不及。
  这个倒是不要紧,云殊华连忙道,如不出意外,今夜就可以将玉令拿到手。
  江澍晚茫然地抬眸看着他:你莫不是在开玩笑?身在禺城,如何能取到崎城之物?
  你只需说出玉令的具体位置,看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江澍晚沉默半晌,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静静看着云殊华,视线半分不曾离开,却忽感屋外的风声在一瞬间大了些,周围的空气凝滞下来。
  云殊华的额印散发着淡淡的光,不过眨眼之间,眉心处便多了一点极浅极淡的花瓣。
  少年摊开手,说:回溯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看,这是不是那枚玉令。
  江澍晚定睛一看,只见那道小小的令牌上,刻着裉荒二字,正是玉逍宫里的那枚。
  他愕然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你可以千里寻物?难不成这是清坞山的什么秘法?
  云殊华收好玉令:你就暂且这样认为吧,现在我的目的已达成,是时候走了。
  你走后会去哪,回到他的身边吗?江澍晚闭了闭眼。
  云殊华却说:不会,他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回到他身边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江澍晚颔首,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悄悄地,安静地离开。
  月上中天,将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江澍晚将云殊华送到宅院的偏门,出了院,又带着他在巷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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