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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河 第47节

  池灿还是醒了,但身体靠着没有动。
  “等我明天回来再说,不用理他。”李景恪平淡地出声,随后很快挂断了电话。
  池灿其实不是被李景恪吵醒的。他听了会儿李景恪说话,见没有动静了,才挺腰从裤口袋里摸了自己的手机出来——刚刚它在兜里震动。
  池灿拿着手机,抬手扶住头上多出来的帽子,扭头和李景恪对视上,迷糊地问:“哥,我睡了多久,我们还要多久能到?”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李景恪扯了一下他睡乱的衣领,说道,“挺会睡的,这么累?”
  听见马上快到了,池灿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坐直起身去点开短信提示看手机去了。
  李景恪见他看了好半天还侧身坐着,漫不经心伸手过去,托在他脸侧轻按,“看谁的信息看那么久啊。”
  “杨钧的,”池灿脱口而出,很自然地关掉手机,抱着李景恪的手臂凑上来,眼睛对着后座靠背,说道,“他们知道你带我去看了雪山,特别羡慕。”
  李景恪没说话,让池灿抱着一路到了下关客运站。
  傍晚的风城色彩浓厚,蓝天渐深,客运站就在火车站对面,还是熟悉的模样。
  出来后他们继续到站点搭乘回家的八路公交车。李景恪拎着池灿回来时反而变重的行李箱,在公交车前门叫了池灿一声。
  池灿走慢了一步。突然接到电话但一声未吭的他又迅速按灭了手机,站在傍晚的风里抬头看过来,仿佛有些游离出神,听见被叫名字才反应过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车门门框遮挡视线,李景恪在车上微微佝偻肩膀低着头,脸上没表情地看他上了车。
  零钱都在池灿那里,直到池灿双唇微抿把钱塞进箱子里,李景恪才转身去往座位。
  一番周折天色还很亮,他们风尘仆仆,仿佛真的已经精疲力尽,谁也没再说话。池灿紧挨着李景恪,一只手垂放在身侧,碰得到手机坚硬的形状。
  刚才的短信和电话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声音来自一个中年男人,也很陌生,池灿挂得太快,没有从中记起任何一丝熟悉的感觉和特殊的情感,觉得更像不速之客到访。
  但对方语气和缓小心,问你是池灿吗,然后说我是爸爸,你在哪里,能不能回家来一趟。
  第64章 哭声
  池灿是在回家的路上的,并在快到家前径直摁死按键将手机关了机。
  从公交车的下车站点绕行大半圈远路,李景恪拎着池灿那只行李箱踏上台阶,终于在商贸小街前停下来,最后带池灿去了那家酸汤火锅店吃晚饭。
  他们跟老板娘都是熟面孔,虽然在这之前,池灿还没有和李景恪一起来这里吃过。
  锅中白汤滚沸冒泡,肉片、红芸豆和萝卜丝翻滚上来,底下垫着的酸菜香气融入鲜亮的汤里,池灿每次来吃都很饿,当时的有些复杂心情可能被遗忘掉了,但味蕾记忆犹新,他喜欢那种酸酸的味道。
  上齐的菜品和蘸水都摆放在靠过道那边,李景恪离得近,他拆了碗筷,拿过长勺往两个蘸水碗里盛汤,然后将其中一碗放到池灿面前。
  池灿捏着筷子张了张嘴,谢谢两个字终究吞进了肚子里,仍然朝李景恪咧嘴笑一下。
  也许是做贼心虚,池灿总觉得李景恪发现了什么,话变得格外少,好像不愿意跟他讲话了一样,眼神锐利带着审视,也像事不关己的嘲弄,只等池灿愈发慌张自露马脚。
  但他隔着朦胧雾气,看向李景恪夹菜时神色无异的侧脸,又有了许多侥幸来,猜测只是舟车劳顿太累了的缘故。
  “没胃口不想吃,”李景恪看了过来,问道,“还是想说什么?”
  池灿“嗯”了一声,拨弄碗里的肉片说:“没有,等它凉一会儿。”
  “没有最好。”李景恪说。
  池灿不是想故意撒谎瞒着李景恪的。
  他没有回复那条突如其来的短信,不小心接起的陌生电话也迅速挂断,尽管知道对方就是池振茂,他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幼年回忆里的一个虚影,但池灿此刻更希望他是从不存在的。
  不同于李景恪沉默阴暗的童年,池灿心中没有过仇恨,曾经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幸运和幸福,被扔回风城时也抱有过最后一丝幻想。
  现实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幻想的爸爸并不存在。在那个初春的洒满月光的夜晚,池灿就已经是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小孩。
  他不知道池振茂是否联系过李景恪,又是怎么弄到的自己的手机号码,他下意识只想忽略过去,就当李景恪没给他买过手机,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平白毁掉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这一切。
  哪怕是为了李景恪,池灿也不会回池振茂口中那个莫须有的家。
  酸汤猪脚火锅的味道一点没变,沾上蘸水咸香鲜辣,美食的确能够抚慰人心。
  吃完饭后池灿拖上了行李箱,站在门口等李景恪结账,然后往小街拐角那头回去。
  但还没过拐角,李景恪扬了扬手,从池灿手里接过行李箱,说道:“去提前把明天的早饭和菜买了,冰箱里牛奶也没了,晾衣架之前也说要换,”他抽了张整百的钞票过去,“还有什么想买的自己买,把钱拿好。”
  池灿点点头,还是问道:“哥,你不跟我一起吗?”
  李景恪说:“我提行李箱回去,下午工作室那边打电话,还有点事要解决。”
  “那好吧,”池灿见他转身就要走,连忙喊道,“哥,你有想吃的吗?”
  “你自己看着来。”李景恪停下来看他一眼,笑了一下,说完又低头去看手机了,像是想给谁拨电话。
  池灿不知为何看见手机突然生出厌烦憎恶的情绪。
  他自顾自的,郑重其事地对李景恪说:“我会快点回来的。”
  李景恪支使开了池灿去跑腿买东西,一路边往回走边听着不断震动的声音。
  他没有给谁拨电话的打算,是有人不断地在拨电话进来。
  李景恪拧着眉,嗤笑一声,最终面无表情接听了这通电话,然而刚完全按下按键,片刻停顿之间,紧接着声音先从不远处赫然传了过来——
  咚!咚!咚!!!
  仿佛全在意料之中,李景恪眼睛直直看去,一辆轿车停在他们屋外平地的路口,有人正用力敲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你还知道接电话啊李景恪?!你把我儿子——”
  池振茂也察觉过来,骤然转身,愤恨的表情仍然停留在脸上,全身体面的穿着也掩盖不住这几天在池灿这件事上四处碰壁的狼狈。
  既是从北京衣锦还乡浩浩荡荡的回来,池振茂如今在池家依旧是最有本事的那个,亲戚们寒暄一番,自然得提池振茂当初被送来风城没人要的儿子,三言两语变成池灿自己不想留下来,被李景恪那个缺钱的混不吝大闹一场给接走了。
  而池灿就算是在李景恪那里,也是姓池,池振茂一个亲生父亲,想见儿子一面也应该易如反掌才对。
  谁知从老村支书找到学校和这破筒子楼来,竟然谁都不知道池灿和李景恪去了哪里,犹如人间蒸发了般,电话短信通通无人理会。
  池振茂很快就要离开风城回北京,终于在这天弄到了池灿的手机号,然后才又驱车赶往这里。
  他看见李景恪的瞬间似乎没认出来,怒目圆瞪地愣在原地少时,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在轻微的“嘟嘟”两声中被终止了。
  “你的儿子是谁?”李景恪在柳树下放下了行李箱,若无其事地问道。
  池振茂反应过来,眨眼间便能恢复那股老练的体面,对着曾经被自己赶出家门、多年不见的养子打量一番,说道:“这么多年了,你倒还是这副样子,随便打听打听都事迹无数,从来倒也不算冤枉了你,李景恪。”
  如此也算是叙旧了。
  “池灿在哪?”他很快转了话锋。
  李景恪不言不语,忽然勾唇笑了笑,欣赏着池振茂迅速变难看的脸色,一瞬间有了熟悉的感觉。
  哪怕时隔十数年,李景恪已经长得足够高,足够平淡无惧地俯视任何人,不用再抬头看那个把他带回家的养父,那个把他踹倒在地毒打问他错没错的养父,李景恪再也没有怕的感觉,可对池振茂那张走向中年发福的脸,竟然还是如此熟悉。
  池振茂看见了李景恪旁边行李箱上满面的贴纸,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着李景恪的脸呵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池灿是我池振茂的儿子,我要见一面要带回去还得看你一个畜生脸色?你把池灿叫出来!”
  “解除收养的协议还没写过,”李景恪示意着楼上周围邻居很多,往门口走去,一只手插在兜里,“成年太久了,都快忘了,也不知道池灿什么时候成年,你这算不算遗弃罪啊?”
  “李景恪你是不是找死——”池振茂这辈子被挑战父权权威的体验大概都来自李景恪,他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和祸害,将他曾经的婚姻和家庭搅得鸡犬不宁,哪怕到今天还要他没面子地站在这里。
  他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抬手就想掐住李景恪的脖子往下按,对如何打人经验丰富。
  李景恪偏头看了眼池灿可能会回来的方向,握住池振茂的手臂没有动手,紧接着被激怒的池振茂往后推,一路失守退到墙头拐角的视线盲区,然后才骤然用力甩开钳制,一拳挥了过去。
  “到底谁在找死?”
  池振茂往旁边一栽,李景恪只是手背擦过墙壁,倒没什么痛觉。
  他揪着池振茂的衣领拽了回来,和那双不敢置信的浑浊充血的双眼对视,膝盖一顶叫人痛呼出来,令对方几乎再没有还手之力。
  池振茂活了四十多年,大概没想到李景恪真的会还手,“你果然……是个无法无天下三滥的畜生!”
  李景恪颔首仿佛表示认同。
  因为李景恪和他不一样,他只会打必须要挨他打的那个人,而李景恪的丰富经验来自谋生经验,不想挨打就要泯灭人性,打谁都是一样的打。
  “那都是因为我踏进过你池家的门啊,”李景恪压着指节发出骨骼震动的响声,胸口因为用力一起一伏,微笑着低声说,“现在我不还是你的儿子,池灿的哥哥吗?”
  “你猜池灿如果和我当初一样,能挨过几拳?”他说道,“但你马上要回北京了,应该也不在乎。”
  池振茂喘着粗气,痛苦不堪,也恐慌被人发现,怒道:“你——”
  “如果让池灿看见他的爸爸被打成这样,池灿会不会在乎呢?”李景恪好奇地出声。
  不过与此同时,以最快速度买完了李景恪交待的那堆东西的池灿从长廊那头回来,脚步声本是不会被听见的,但池灿两手沉沉,高喊的声音穿透几面墙体嘹亮地传了过来:“哥——我回来了!”
  世界为此安静了一秒,似乎惊天动地。
  池振茂趁此猛地推开李景恪,挥手便甩了一巴掌过去。没碰到脸,他把李景恪打得堪堪偏头。
  这才是习惯里的流程,接下来池振茂会把他拖倒在地,一脚,一脚踢在肚子、肋骨和四肢,随手抄起的棍子或皮带都是工具,隔壁房间池灿的啼哭也不会令黑影停下来。而李景恪第一次真正打人,是为没说过话的许如桔把拳头挥向了他的堂哥。池振茂在老宅堂屋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同样一脚一脚踹来,问他错了没有。他依然沉默。
  血会从伤口流出来,更多的却是看不见的,只感觉胸腔和鼻喉里满是铁锈的腥味。
  池振茂嘴里骂着脏话,说要踢死这个畜生。年少的李景恪蜷缩在地上,仿佛又听见他那讨厌弟弟的哭声,越哭越大,像是为他而哭的,从落地到人间第一天起的眼泪就是在为他而哭。他意识恍惚,邪恶好笑地想着,还清楚第二天早晨七点三十分是上学时间,而死在池家是下一秒,死去风城街头可能还有一个小时,也可能他还有明天。
  天已经黑了。
  李景恪站在原地沉默地顶了顶腮,看嘴角带血的池振茂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而他和池灿在走廊尽头的这间屋子突然有了动静,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池灿没在房间里看见李景恪,也没有看见自己的行李箱,打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
  他无头苍蝇般在昏暗的屋子里转了两圈,一下推门而出。
  门外路口停着的小桥车滴嘟一声响,两道车灯闪过来,池灿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行李箱,一转头,李景恪正站在不远处无声无息看着他,又将目光投向马路中央。
  池灿蹙着眉头望过去,看见那个男人跌跌撞撞打开车门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池灿看见了他的脸,听见车轮碾压地面时逃似的绝望的声音。
  马路上的灰尘跟着被卷起来,李景恪往屋子里走,经过池灿的时候,池灿呆呆让开了。
  他拎着箱子跟了上去,进屋后很轻地关上门,屋里没有开灯,池灿当成没有看清那张脸,也不记得那张脸是谁,于是说:“哥,那是谁?”
  李景恪转过身来,突然一把揪住池灿的衣领按到了门后,池灿撞在门上,顿时吓得睁大眼睛,身体止不住发颤。
  “既然不认识,你管他是谁。”李景恪直勾勾盯着池灿,一只手往下轻易扯掉了池灿的裤子,看着池灿露出羞耻无助的模样,像一个旁观者。
  池灿被李景恪全然掌控禁锢着,无法再承受这样的眼神,压抑已久的情绪霎时洪水决堤,情不自禁变成眼泪流了下来。
  李景恪用指腹轻抚过去,触感湿湿凉凉,此刻池灿确实是在为他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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