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183. 胆小的血缘
迷蒙间,殷谨觉得有呼吸吹在自己脸上,她以为是音音,就翻了身,可是手放下去的时候又摸到音音在正对面,她猛地睁开眼,惊醒了。
回头望去,床边隐约有个人在那里,殷谨吓得深吸了口气却发不出声音,那人却开口了。
“是我……”
殷谨听出是邓瑜的声音,忙揪着被子半坐起来,眼睛适应后看见原来是邓瑜蹲在床边。
“你在这儿干吗?”殷谨压着刚才因为受惊吓激跳的心说。
“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邓瑜的声音微微颤抖。
“外面雷声太大,我睡不着。”邓瑜低声说。
殷谨却愣了愣,突然想起邓瑜好像是怕打雷的,结婚后每次遇到雷电夜晚他总是把她抱得紧紧的。
殷谨拿出手机照了照,邓瑜抱着个暖水袋蹲在她床边,被她照到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着头。但身子还是不由的抖着,不知道是怕还是冷。
殷谨看了看旁边的音音,起身下床,把床头的毯子拿起来裹住自己说:“我陪你回客厅,你总不能在这里待着啊。”
邓瑜听话的站起来随殷谨去客厅,客厅通阳台的门是透明的,每次外面打雷房间里也跟着忽闪,像拍恐怖片一样,殷谨发现邓瑜的脸一片苍白,嘴唇冻的发青。
“你躺下,我就在这儿。”殷谨说。
邓瑜却只坐在床沿,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腿说:“太闪了……也太响了,我睡不着。”
殷谨看看阳台外的天空,问:“你是不是怕打雷啊,雷进不来的。”
邓瑜却只是用兔子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像是看着风雨中的一座小岛。殷谨叹了口气,突然起身拉了拉他,“来,你来。”
邓瑜站起来,殷谨让他把被子裹上,然后带他到阳台的门边。
“你看,雷在天上,它进不来。”殷谨说,“你的物理和化学那么好,应该知道雷电是怎么形成的啊。”
邓瑜却脸色发白的看着阳台外,突然一个炸雷,他紧缩了一下然后挤到殷谨身边,殷谨觉出他在抖。
殷谨无法,看了看旁边,扯了墙角两个小凳让他坐下,自己也坐下。
“我们就在这儿,一直到你平静下来,”殷谨说,“习惯了就没事了。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雨,住在奶奶家的时候一下雨池塘就满了,还会有螃蟹爬出来呢。往往雨还没停我就提着小桶到池塘边抓螃蟹,每次都要奶奶把我骂回来,她怕我滑进池塘。”
殷谨想用聊天让邓瑜放松。
邓瑜缩在座位上,看她一眼,突然往她那边挤了挤,把被子盖到殷谨身上点,然后说:“我奶奶说,邓家的男人都没胆子,这是胎里带的,因为我爷爷就胆子小。”
殷谨有点想笑,眨巴着眼说:“好像很少听你讲你奶奶,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吧?”
邓瑜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她是我奶奶,我没办法把她当普通人衡量,我不知道她特不特别。”
殷谨哑然,他老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她裹紧了毯子又问:“你唱的那首歌就是你奶奶教你的吧,她唱歌是不是很好听?”
邓瑜点了点头,“她总是哼着歌,我听着听着就听会了,我虽然没见过我爷爷,但是从那些歌里我能听出她很爱我爷爷,也很想他。我奶奶常说,我长得和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病的时候有一次昏迷醒来,看见我竟然叫成了我爷爷的名字。反应过来后她自己先笑了,但是她的眼神很让人心疼。”
今天邓瑜的话明显比平常多,殷谨难得听见他说起奶奶的事,而且如此动情,她伸手覆在他的手上说:“没事,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夫妻白头偕老,死后同穴,他们是圆满的。”
邓瑜看了看殷谨,咽了口唾沫,突然说:“我爷爷五十出头就过世了,奶奶说,他之所以短寿,就是因为受的惊吓过多,他是被吓死的。”
殷谨愣了一愣,邓瑜接着说:“奶奶说文革之后,我爷爷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他变得什么都怕,怕半夜有人叫门,走在路上怕有人跟踪他,家里突然来个陌生人他能怕的从后墙翻出去逃跑,有一次还摔伤了腿,后来他就像个孩子一样,他离不开我奶奶,不准她出门,我奶奶去哪里他都跟着。有一次他醒来不见了我奶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的哭,他跑到街上去找,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笑话他、朝他丢东西,他以为他们是红卫兵,就躲在路边的河沟里不肯出来,我奶奶找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忘了怎么说话,只是抱着我奶奶哭。从那之后,他就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直到他去世。”
殷谨看着邓瑜瞪得有些神经质的眼睛,发现自己的喉咙有点哽。
邓瑜却自顾自又说起来,“我问过奶奶,爷爷已经那样了,她还爱他吗……奶奶说,她也讨厌过爷爷,甚至恨过他,可是那么多情绪纠结到底,她还是爱爷爷的。她还给我讲她和爷爷年轻时的事情,每次提起她的眼睛就发着亮,讲到他们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还会发红,神色就像个年轻的姑娘一样。”
殷谨不知不觉已经听入了迷,轻声问:“你爷爷和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啊,年轻的时候感情一定很好吧。”
邓瑜又皱着眉想了想才说:“不知道感情算不算好,奶奶说他们年轻时也吵架的,他们的差别也挺大。我爷爷的家庭在当时算是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门第大规矩多,奶奶是随父亲哥哥来城里开油盐店的。奶奶说,爷爷是那种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油盐店里的大少爷,可是缘分就是那么奇怪,有一次爷爷在灯会上看见了奶奶,就对她一见钟情。当时奶奶被流氓调戏,爷爷出面救她反被流氓打了,最后还是奶奶性情彪悍骂走了流氓。奶奶后来也没想到爷爷会派人上门提亲,我曾祖母并不同意爷爷娶奶奶,只说让奶奶过来做偏房,结果奶奶不同意,骂走了来说媒的人,最后我爷爷亲自上门赔礼,说娶奶奶过门做正房——奶奶跟我讲,她那时候很看不惯爷爷,可不知怎么就答应他了。后来结了婚曾祖母一直想着再给爷爷娶一房。每次奶奶都要闹一次,说要娶就先休了她,爷爷也表明不想再娶,可曾祖母以为是奶奶太过彪悍压着爷爷,所以婆媳关系一直不好,奶奶在曾祖母那里受了气,等爷爷回来又跟爷爷吵,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曾祖母过世。文革来之前,奶奶和爷爷就过着普通夫妻的生活,有时候也磕磕绊绊,但是从没想过分开。后来文革来了,爷爷被打成了反革命,那些人说他家庭成分不好,不但抄家,爷爷也被拉去批斗、游街,爷爷的性格本来就软,被折磨的十分痛苦,反倒是奶奶一直很强硬,和那些人吵骂,维护着爷爷。有一次,那些人骂爷爷之前生活奢靡,还把爷爷养的蝴蝶犬打死了,爷爷抱着狗像个孩子一样哭,精神彻底崩溃了,当晚他对已经怀了身孕的奶奶说,不要生孩子了,这个世界疯了,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的,奶奶骂了爷爷,说她来保护,她不怕……”
“那个孩子就是你父亲?”殷谨屏息说,此刻外面电闪雷鸣,邓瑜似乎已不再注意了。
邓瑜点点头。
“她一定很辛苦。”殷谨红着眼圈说。
邓瑜垂下眼,睫毛间微光闪闪,“嗯……奶奶那时候一边要带孩子,一边还要提防爷爷突然崩溃,但她说爷爷那时候对她也很好,很知道体贴她,尤其是他清醒的时候。他们强撑着度过了难关,只是年纪大了后爷爷就又时常犯病,犯病时就喊着奶奶的名字不让奶奶离开,仿佛这世界上都是妖魔鬼怪。奶奶说一直到爷爷过世,他还是那么胆小,一个知识分子突然怕起了鬼。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他跟奶奶说,希望她能一直拉着自己的手,这样被阴司领走的时候他能不那么怕。因此我爷爷过世的时候奶奶就是一直拉着他的手的,爷爷临终前气一直不断,许多人都劝奶奶把手松开,这样弥留的人才会毫无牵挂的离开,可奶奶倔强的一直拉着,在爷爷病床前坐了八个多小时,直到爷爷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奶奶说她当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爷爷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穿着那件玄色的团龙刺绣马褂,里面是墨绿色的大褂,拿着被抄家时丢了的折扇,扇坠上的玉温润的就像一片月亮。他笑吟吟的对奶奶说:‘翠颖,我到了’……我奶奶叫翠颖。等奶奶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爷爷已经去了。”
邓瑜的话在一片响雷中结束了,殷谨许是冷也在发着抖,邓瑜感觉她的手冰凉,就用被子把殷谨裹进来。两个人在一个被桶里,静静对视着,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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