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扶游不解,只当是皇帝初登基,他第一次进宫献诗,才有的赏赐。
  可是献诗的那个冬天还没过去,秦钩就说喜欢他,要他留在宫里陪自己。
  扶游本来是不愿意的,他上次采诗,和村口农夫、山下夫子,还有湖畔的渔夫都约好了,明年采诗再见。
  又过了几天,宫中有除夕宴会。
  扶游跟着秦钩去了。
  宫殿金碧辉煌,灯火如昼。
  刘太后秦钩名义上的母亲,大赏群臣,特别是自己的娘家人;刘将军刘太后的弟弟,趁着酒兴,起身舞剑,旁若无人。
  百官齐声高呼
  太后千岁!
  将军好武艺!
  扶游下意识看向秦钩。
  太后坐主位,他坐在右侧,灯火照着,分明就坐在这里,却仿佛没有人看得见他。
  刘将军举着长剑,作势要向他刺来的时候,秦钩面不改色,把酒樽往前一抛,清酒洒在剑上,他假意醉了,往边上一靠,就倒在扶游身上。
  扶游手足无措,向刘将军请罪,然后把秦钩扶下去。
  这天晚上,在宴会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扶游试着抱住他。
  本该无所不能的皇帝什么都做不了,扶游想,起码可以让秦钩知道,皇帝的愿望,总有一个是可以达成的。
  于是他决定留在宫里。
  可是留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刘太后不太喜欢他,每回见他就要骂他是蠢货,还打他的手板;刘将军的一切言行都以姐姐为准,也跟着说他蠢。
  不单是刘太后、刘将军那边的人不喜欢他,其他采诗官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才采了一年诗,就贪图荣华留在宫里,他们写了好几首讽喻诗来刺他。
  朝廷里,暗中不满刘家做派的官员,也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狐媚惑主。
  扶游一开始还想解释一下,后来解释不过来,也就没办法了。
  他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他和秦钩就是一样的了。
  他们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这样就足够了。
  三年里,刘太后为了防着秦钩暗中谋划,每三个月就要把他身边伺候的人换一拨,人来人去,只有扶游这个毫无威胁的蠢货,一直留在秦钩身边。
  两个人终日待在一起,不觉烦闷,如此三年。
  所有人都知道,扶游是秦钩最爱的人。
  仅限这三年。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第三年冬天,秦钩在沉迷享乐掩护下的各种谋算已经到位,时机已经成熟,他开始清算刘太后与刘将军。
  刘将军手握兵权,要清算他,就不得不动兵。
  原本秦钩带着扶游,假借过冬的名义,待在远离皇都的行宫里,远离战场,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可是没多久,前线传来急报,说晏家秦钩笼络的武将世家之一,晏家小公子在行军途中出了事。
  秦钩收到消息,连夜带人赶去营救,把扶游独自留在行宫里。
  后来的事情,就是那样了。
  刘将军自知必败无疑,安排人护送刘太后出逃,为了拖延时间,刘将军领兵,一路杀到行宫,想要用秦钩最爱的人来威胁秦钩。
  危急关头,扶游提起长剑,清点行宫里仅剩的侍卫宫人,在行宫之外挖沟渠、筑防御,三次击退叛军。
  他放出信鸽,向秦钩告急,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钩回复说,第三天午时。
  于是扶游打起精神,带着人马,拼死一战。
  第三天的午时,无风无雪,血河尸山之上,寂静无声。
  行宫弹尽粮绝,被一举攻破,扶游被俘。
  傍晚时分,秦钩牵着晏小公子的手,姗姗来迟。
  扶游在梦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种种事情,其实早有迹象。
  在秦钩还是皇子的时候,晏小公子曾在宫里做过伴读。
  后来秦钩登基,晏小公子也曾在御前伺候过一段时间的笔墨。
  这个时候,刘太后把持后宫,按照她后来对待扶游的态度,她对晏小公子的态度也不会太好;而刘将军也在打压武将世家,晏家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这个时候,秦钩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保护晏小公子,才把晏家一家贬到边关。
  这是秦钩登基第一年的事情,扶游进宫献诗是在这年冬天,当时晏小公子已经离开了。
  现在想来,隔着帷帐的匆匆一瞥。
  不是扶游这三年来所想的一见钟情,而是审视、揣度与算计。
  在梦里,那场除夕宴会上,扶游伸出双手,将秦钩推开。
  他不想再喜欢秦钩了。
  *
  一场大梦,扶游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眼前一阵发花。
  腮帮子疼得厉害,应该是当时为了不在两军阵前哭出声,咬得太狠了。
  扶游试着喊了两声,但是好像没有人听见,他只好自己缓了缓神,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下了地,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碗水。
  水是冷的,扶游喝了两口,感觉舒服多了,也冷静多了。
  忽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扶游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洒在衣襟上。
  总不会是仗还没打完。
  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灿烂鲜艳的红光映在他面上。
  虚惊一场,原来只是放烟火。
  扶游舒了口气,很快又明白过来,这烟火应该是秦钩那边在办庆功宴放的。
  多年卧薪尝胆,一朝大权在握,应该大肆庆祝三天三夜才对。
  扶游靠在窗台边,想要撑着头,又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烟火,若有所思。
  他想,现在应该论功行赏了,秦钩不至于那么小气,这三年来,自己替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应该也有功劳,应该是可以要赏赐吧?
  如果可以许愿的话,扶游双手合十:希望刘太后快点振作起来,重新把持朝政,气死秦钩。
  希望晏拂云出门摔个大跟头,和我一样脸都肿起来。希望扶游能出宫,继续采诗,假装没有这三年。
  扶游笑了笑,如果着三个愿望只能有一个实现的话,他希望是最后一个。
  他实在不是一个恶毒的人。
  *
  正如扶游所料,秦钩那边确实在办庆功宴。
  酒过三巡,兴致正浓,这次起兵的几个武将世家家主,趁着烟火在响的时候,各怀心思地开了口。
  小女对陛下英姿那可是仰慕已久,还特意
  这位家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人装醉打断了。
  诶,那日大军阵前,我们可都听见了,陛下金口玉言,喜欢的是晏小公子。王家主,你要把你女儿送进宫,那可不行,那不就成了第二个挡箭牌了?
  众人说着话,都举起酒樽,看向晏家家主。
  没想到啊,老晏一个女儿没有,也能做国丈。
  还是老晏有福气啊。
  话里话外,都是挖苦讽刺的意思。
  晏小公子扭头看向主位上的男人,想要向他求助。
  晏家家主却按住他,几乎咬碎了牙: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最后晏家家主只能举起酒樽,扯着嘴角朝其他人笑笑。
  秦钩坐在高处主位上,他从不出言制止,只是这样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争执。
  风云暗涌,尽收眼底。
  不多时,庆功宴便散了。
  秦钩在万岁的山呼声中,起身从后殿离开,上了轿辇。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跟随的老太监不敢打扰,也不用询问,便轻声吩咐抬轿辇的小太监:福宁宫。
  轿辇一路平稳地到了福宁宫正门前,秦钩仍旧闭着眼睛不动弹。
  老太监会意,又吩咐道:往前,到偏门。
  偏门进去就是扶游住的地方。
  扶游没有自己的宫殿,不论是在行宫,还是在皇都正式的皇宫里。
  他总是跟着秦钩一起住,秦钩住在正殿,他就住在偏殿。
  极其标准的宠妃配置。
  *
  烟火结束之后好久,扶游还望着沉寂的夜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的训斥声,叫他回过神。
  叫你们守着扶公子,你们竟敢在这里偷懒!
  扶游直起身子,下一刻,偏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钩坐在轿辇上,偏了偏头,朝他投来一瞥。
  随后老太监让人把两个偷懒的小太监给拖下去,转头看向门里,惊喜道:扶公子醒了。
  扶游疑惑地顿了一下,随后朝他点点头,笑了笑。
  他认得这个老太监。
  原本刘太后把持后宫的时候,秦钩身边的人,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拨。
  这个老太监名叫崔直,原本在小厨房里烧柴,因为要替他的人忽然病了,因为没人肯来替他,因为换人的时候把他给漏了,阴差阳错,他硬是在秦钩身边伺候了一年。
  扶游看着他的服制,再看看他的派头,明白过来,他应该是直升成秦钩身边的总管太监了。
  也算是熬出头了。
  崔直也朝他笑了笑,转头向秦钩报喜:陛下,扶公子醒了。
  秦钩却稳坐在轿辇上,淡淡道:朕有眼睛。
  他偏头望进偏门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扶游只是站在窗前,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披散着乌发,恍若神仙。
  秦钩没由来地有些烦躁。
  平时他来,扶游早该出来迎接了,今天没有。
  平时他来,扶游看着他的时候都带笑,今天也没有。
  今天扶游反倒对着崔直那个老太监笑。
  秦钩更烦躁了,一抬手,按住崔直头上的帽子。秦钩扶着他的帽子,从轿辇上站了起来。
  崔直被压下来的帽子遮住眼睛,等他整理好仪容,秦钩就已经走进偏门。
  嘎吱一声,扶游把窗子关上了。
  秦钩脚步一顿,面色阴沉几分,然后大步上前。
  在扶游要把门给锁上的时候,秦钩正好推开门。
  两个人,两双手,都按在门扇上。
  扶游比秦钩矮了一个头,秦钩低头看他,稀奇道:你在闹脾气?
  确实该稀奇。
  扶游从前不怎么闹脾气。
  就算闹,也很快就好了。
  扶游很清楚地闻见秦钩身上的酒气,不自觉偏过头去,想了想,道:我不认为,晏小公子到现在还有危险,还需要我。
  秦钩的眉头皱得愈深:那天晏拂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还在闹?他弹了一下扶游的脸颊:还把自己咬得跟仓鼠似的,脸都鼓出来一圈。
  晏小公子已经没有危险了,不需要我继续假扮
  秦钩不会再问他第三遍,也不会让他有第三次开口的机会,直接抱住他的腰,就把他扛起来了。
  第3章 蠢话【三更】
  3
  扶游被秦钩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原本竭力维持的平静被打破,扶游惊叫一声,双脚离地,被秦钩扛在肩上,带进房里。
  扶游吓坏了,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背,也忘了规矩,大声喊着秦钩的名字,也被他身上的酒气呛到:秦钩!你干什么?别动我!去找晏拂云,你去找晏拂云!别动我!
  扶游被丢到床上,摔进被子里。
  秦钩像捏住一只小黄雀一样,制住他胡乱扑腾的双手双脚:不要闹。
  扶游仰面躺在被子上,红了眼眶,双颊也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秦钩撑起一只手臂,低头看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难得地耐着性子多问了一遍:所以你到底在闹什么?
  扶游不明白,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还要别人来提醒他吗?
  他的眼里像是烧着火,可是秦钩却好像只看见他气鼓鼓的腮帮子。
  秦钩想了想,恍然大悟:噢,那两个太监,不是拉下去处理了吗?明天给你换两个。
  扶游有一瞬间的不解,什么小太监?
  随后他反应过来,噢,是刚才那两个守在门口、没进来伺候他的小太监。
  秦钩竟然以为是因为他们?
  扶游在走神,秦钩捏捏他鼓起来的腮帮子:小黄雀,说话。
  扶游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了。
  他原本比秦钩矮一个头,站在床上,就比秦钩还要高一些。
  他学着秦钩以往的模样,低头看着他,居高临下:我这个挡箭牌,主要职责是替晏小公子挡刀,没有陪.睡的职责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
  秦钩笑了一下:陪.睡?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你就乱用。
  他还是坦坦荡荡地笑着,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做过。
  扶游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眼睛里泛着水光。
  他使劲推了一把秦钩,可是秦钩站得稳,一动都没动。
  只有扶游气得哭了。
  好像只有他在吵架,在生气,他已经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可还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秦钩根本看不见。
  扶游忽然哭了,使劲推他,用力捶打他的肩膀:你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反正晏小公子已经安全了,我可以走了,我不要留在这里了!我恨你!我恨你!
  秦钩原本神色淡淡地站着任他打,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倏地变了神色,像是发了狠,手一捞,就把扶游的脚绊了一下。
  扶游又一次摔在床上:啊!
  秦钩回头,对侍奉的宫人说了一声:滚出去。
  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出去了,秦钩看向扶游: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可是不等扶游开口,秦钩又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按到自己面前。
  跟你说了,回来的时候下暴雪,路堵了,所以迟了。
  在城楼上,我不说重话,你连活都活不下来。
  懂了吗?小黄雀?
  扶游被他的手指扯着头发,扯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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