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6:属于她的光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能一眼就认得出来她——商咏熙,这一辈子唯一被他称赞过有天赋的学生。
  杨幌摘下来眼镜,拿起眼镜布慢慢擦拭着,再次去看电脑屏幕,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可记忆却愈渐清晰……
  记得那一年,商咏熙比赛失利,他认为是幼年成名带来骄傲和自负催生出来的叛逆在作祟!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的骂了她一顿,甚至,还掰断了他亲自帮她挑选的琴弓!
  没想到,她却哭着说,以后再也不会拉大提琴了……
  她是他最得意,最骄傲的学生!她拥有让他为之嫉妒也疯狂的天赋,那是音乐人渴望又不可企及的东西,是需要用加倍的努力与汗水才能换来的!可她却轻轻松松的得到了。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他相信,她会帮他完成没有实现的音乐梦想,取得非凡成就!所以,他决不允许她说出放弃的话!
  第一次,他动手打了她。
  那一记耳光的声音,时值今日,都还时不时的响在耳畔。
  直到第二天,报纸上的新闻铺天盖地,他才知道了昨晚比赛期间咏熙父亲发生的事,他自责不已,难以想象,小小年纪的她,在电视上亲眼目睹了父亲坠楼的全部过程,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站在舞台上!可他却……
  他立即赶去商家,结果,却看到了一大堆的新闻记者堵在他们家门口……
  后来,咏熙搬走了,听说搬去了很远的地方。
  再后来,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与其说是杨幌出于惜才的心理有所惋惜,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愧与自责,才会至今都放不下这个学生。
  戴上擦净的眼镜,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照片上,视线竟仍有些模糊。
  当年的小姑娘,居然长这么大了,还有了未婚夫……
  可他迫切想要了解的是,她还有拉大提琴吗?
  自己的那一耳光,有没有打碎她仅存的那一丝希望?
  电话响起时,已经是深夜。
  咏熙从桌上摸到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立即坐了起来。雪琪还在睡熟,她悄悄起身来到客厅。
  将门关好,她坐在沙发上接听,阿宇?
  咏熙……电话那端,袭凌宇有几分醉意,笑着说:你在干嘛?有没有想我啊?
  阿宇,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吵,音乐声笑闹声不绝于耳,咏熙咬着指甲,心里莫名的有点堵得慌。想要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只是说:已经这么晚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哦!喝过酒的袭凌宇乖得不似平时那样嚣张难驯,贴着手机,他说:咏熙,我好想你啊……要是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咏熙心头微微轻颤,心尖最软的地方,总是能被他这样轻而易举触及。
  握紧手机,她刚要说话,对面就清晰传来一个女声:袭少爷,来嘛,就等你啦!
  袭凌宇不耐的说:滚开,我在打电话呢!
  是朋友吗?叫过来一起玩嘛!
  他不屑道:她跟你们可不一样呢!滚滚滚!
  呵呵,袭少爷转性了啊?挑上良家妇女了?
  咏熙咬着唇,眉头越拢越紧,突然想也不想的就结束了通话。然后倒在沙发上,胳膊搭上眼帘,扫一眼立即响起的手机,她翻过身,直接调成静音,再也不想接听。
  目光不经意的就对上了安静摆放在角落里的大提琴,心底里的烦躁,竟一点点沉寂下来。
  起身,走过去,双手抚上琴盒,整个人愈加平静了。
  突然心血来潮,她急忙套上大衣,戴上围巾和帽子,然后背起它就出了门。
  来到小区旁边的一处公共健身区,咏熙以一种膜拜的心情打开琴盒。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才将琴取了出来,拉出琴脚,撑在地上,十分不自然的分开双脚,与肩同宽,将琴身坚着靠着脚。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都像花了好大的力气。
  然后,她从第一根弦开始调准a弦,继而是dgc……
  右手握住弓,手心里禁不住开始冒汗,手抖得十分厉害,心脏也是突突的跳着。她记得,小时候参加比赛时,哪一次都没这么紧张!这感觉好像见到了久违的恋人,太激进了怕唐突,太拘谨又会显得羞涩,让她不知该怎么样表现好了。
  平定情绪,深呼吸,身体放松,不要总是想着如何去演奏它……把它当成是你最好的朋友,恋人,亲人,它是唯一知道你心事的人,所以,它会引领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杨老师说过的话,她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右手握着琴弓,感受着体内一股力量开始充沛,从整个背部开始,延伸到肩膀再到手臂,之后是手腕,手指,指尖,直达琴弓……
  一切就是这样水到渠成。
  将弓架在琴弦上,左手手指按住琴弦,温润醇厚,又有些生涩颤抖的琴声,在幽静的夜里响起。
  像娇羞的少女,迟迟不肯揭开脸上的面纱,羞涩着,带着对周遭环境的迷茫与惶恐,小心的试探着想要迈出第一步,终是没有勇气。
  渐渐,随着弦间音符的流淌倾泄,这种恐惧,渐渐变成了压抑,迫切得想要寻找出口……
  之后,爆发。
  当少女揭开面纱的那一刻,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风向变了;云层变薄了;头顶那盏小小的路灯亮了;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夜班车迟了三分钟……
  咏熙闭着眼睛,看不见,听不到,只是拼命的想要抓住前方降临的那一道曙光!她知道,那是属于她的,多年前,她看到过,就在爸爸第一次送她大提琴的时候——
  他说,咏熙,这是属于你的。
  现在,她想要再次紧紧抓住这道光,哪怕翻山越岭,跨越长河,攀上悬壁!
  因为,这是属于她的光。
  空旷的马路上,一辆跑车急速驶来。
  停在了咏熙居住的小区门口,车上匆匆下来一个年轻男人。车内的人赶紧叫住他:宇哥!咱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聚啊?
  等我电话吧。袭凌宇随口敷衍。
  别介啊!今天要不是我生日,想见你一面都难呢!六指儿小声抱怨着,宇哥,你都把我们这帮兄弟给忘了。
  袭凌宇回头,好笑的看他:别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赶紧滚回去,我有空的时候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那咱可说定了啊!我走了,宇哥,不妨碍你和嫂子春宵一度了!
  袭凌宇笑骂:滚。
  车子开走,袭凌宇这才又紧张起来,刚迈开步子上台阶,倏尔听到了什么。
  他怔住,仔细聆听一会,居然是大提琴的声音!鬼使神差的,袭凌宇竟顺着琴音的方向,从小区拐向了旁边的小公园,终于,他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里面的女人……
  眼眸里的瞳孔,慢慢放大,有丝难以置信。
  咏熙安静的坐在那儿拉着大提琴,投入的姿态,浑身忘我。流淌在寂静里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有了生命,不是揪紧他的领口,就是掩住他的鼻口,让他难以呼吸。再不然,就是抓住了他的心,让他跟着她一块疼,一块想要流泪。
  这个女人是咏熙,可又不是他认识的咏熙。
  她就在眼前,可又离得他好远。
  她是熟悉的,可又瞬间陌生。
  终于,一曲终了。
  咏熙睁开眼睛,低下头,望着琴与弓,还有抖得不像样子的右手,她却如释重负的笑了。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她这才惊觉,独自在外随时都会有危险发生!
  动作迅速的将大提琴装进琴盒,背起来就要走,却在看到眼前的人时,狠狠吓了一跳。
  ***
  阿宇?!
  袭凌宇望着她的目光很奇怪,隐约,有种控诉。
  你不接电话。他说。
  咏熙恍然,想到自己刚才那么幼稚的举动,咏熙歉意的笑了,抱歉,我怕吵到雪琪休息,所以将手机调成静音了。
  他的眼神直逼她,然后,就大半夜的跑来这里拉琴?
  嗯。咏熙坦然的应着,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
  她昂起头,伸了个懒腰,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微笑。昂起头看夜空,总是一眼就能找到北极星,笑容不自觉的又散开些。
  袭凌宇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变了颜色的笑。
  明亮的,有些刺眼。
  他低下头,沉着声音说:我从没听你提过关于大提琴的事。
  知道她小时候拉得很好,后来却不了了之,她没再提过关于琴的事,他也不会多问。生活的轨迹,就在彼此身上,余下的任何事,都显得多余。
  可是,突然看到她拉琴的样子,他竟不认识她了!那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咏熙了,她的背影,离他好远,不再是只要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
  嗯,有点想拉大提琴了,所以,今天就拖着雪琪跑去买琴了。
  袭凌宇扫一眼她抱在怀里的琴,今天买的?
  咏熙犹豫了下,还是坦诚道:琴是连瑾行送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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