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8)

  晨雾渐渐地散了,枯黄的灌木上,晶莹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马车经过时,就嘀嗒一声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见。
  如梦如幻如露。
  尽管太阳渐渐高了,寒雾已经散了,仇薄灯依旧窝在师巫洛怀里,怕冷似的。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架板车上坐着说书人,手捧卷破书念念叨叨。
  旁边有个手头有余钱的姑娘不耐烦听他念那些又晦涩又听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几个铜板给他,请他再从头讲一折《回梦令》。说书人收了钱,就停下催眠般的念书,清咳一声,便娓娓道来:
  有道是惊鸿梦里说惊鸿,且说那刀客于婆娑树影下见了那少年一面
  说书人虽然穷酸,但讲起风月时,语气拿捏恰到好处,附近的人就算早就听过《回梦令》的,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昨儿说书人讲的时候,仇薄灯在车厢里小憩,醒来时已经讲到尾声了,没发现什么。然而此刻,说书人从头讲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灯昏昏沉沉地听了会,忽然睁开了眼。师巫洛问他怎么了。
  好像有风。
  进里面吧。
  仇薄灯摇摇头,只拢了拢他的黑衫。
  说书人讲完一折,那做针线活的姑娘没闲钱再给他了,便捧起古书,摇头晃脑地要继续读。
  忽然地,一锭银子从旁侧丢了过来。
  说书人转头向后一看,就见不远处的马车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来的容姿绝艳的大小姐窝在她的情郎怀里,精致的脸大半埋在黑衫里:继续讲。
  也是段风流主人公啊。
  说书人职业性地猜了猜这两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搁,就被那名苍白冷峻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声,赶紧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飞散念头。
  第二折,那秋公子饮尽了蒹酒,酩酊大醉
  说书人讲婆娑树影下的惊鸿一瞥,讲斑驳铜镜中的抬首对视,讲长街巷尾的细碎阳光写故事的人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却借擦肩而过的老人之口说了一句话:
  山色正好,且去逍遥。
  仇薄灯无声笑笑。
  根本不需要听第二折,第一折一讲罢,仇薄灯就知道这所谓的《回梦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陆净做的好事在枎城,陆净铁骨铮铮,宁死不招的时候,袖子上都沾着墨水
  以为起了个什么一页尘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这群二缺。
  山风真的起了,但阳光照在身上,是个该一边听书一边打盹的好天气。
  听着听着。
  仇薄灯忽然一挑眉。
  陆十一写的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编暂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风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梦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风尘仆仆地赶来向秋公子表露心迹。
  他将枎城重逢以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了一件事:
  细论起来,某个人还没正式表白过。
  仇薄灯神色微妙。
  某种程度上,还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骗来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还不如,好歹话本里佳人都是在穷酸书生情意绵绵地写了好多封情书,海誓山盟后,才跟穷书生私奔的。反观他跟着某个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师巫洛。
  师巫洛低头看他。
  仇薄灯本来想说自己想,但话在口边转了转,又觉得真让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媒妁之言没有就算了,仇薄灯侧眸睐他,连句心悦君兮都没有?
  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悦君兮四个字自仇薄灯口中说出, 师巫洛持缰的右手无意识一勒,两匹马仰首打了个响鼻, 行进在崎岖山间的车厢跟着一晃。他反应迅速,在颠簸到仇薄灯之前,马车就恢复了平稳。
  仇薄灯没发现马车的异样,却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蓦然一紧。
  他停顿一下,盯着某人的脸。
  师巫洛耳尖泛红。
  真是的,仇薄灯忽地笑了,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在仇薄灯的注视下,师巫洛的耳廓整个地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低着头,不愿意移开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认错,想认认真真地补上欠仇薄灯的话, 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停。
  仇薄灯制止道。
  现在说不算。
  他说不算,可不说为什么不算,也不看师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边晃动, 一点摇曳的华翠, 像是被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乐变幻莫测却不肯言说,只一味地要人顺从他的心意。
  好。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陪他的师巫洛却没有一丝不耐, 细心地安抚。
  不算。
  不远处, 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行荒的队伍走进一片葱茏的山谷,山谷狭窄崎岖, 队伍不得不拉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因为路太差,马车与马车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人们不再交谈,全神贯注地驾车,人声一歇,鸟鸣兽声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时间,山谷又寂静又喧嚣。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儿,左手松开拢着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师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间,师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开手指,与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错,然后屈起指节,指根相贴地扣紧。
  古木的浓荫遮蔽过头顶,蔓草灌丛被人马拨开,沙沙作响。
  在沙沙声里,仇薄灯终于轻轻开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时候告诉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海誓山盟,缠绵相好。
  他拥有的全然的爱和幸福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如同小孩子在树下拨弄破碗中的珠子,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寥寥几颗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这样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次快乐。
  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
  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时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时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时说爱我。
  他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了一个最斤斤计较的商人,仔仔细细地衡量盘算,算该怎么把一句话带来的温暖均匀地分到整个漫长的四季轮回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浪费。
  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给他这些的人一桩一桩,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现在就这些,仇薄灯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流转都着一丝粲然的喜悦,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补充。
  好。
  师巫洛郑重答应。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说书人口中的风月婉约色,连游记中秋水白石的情与感都读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对仇薄灯好。仇薄灯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写满一个人。
  仇薄灯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师巫洛有什么反应,仇薄灯就又重新把自己窝回他怀里。
  我困了。
  仇薄灯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会。
  说着,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
  连安眠都做不到。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被瘴雾中的死魂野鬼啃食过的尸体,有的还没腐烂,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这些天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的走荒人熟练地将尸体搬到两侧,清出一条道来。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埋一下,而是时间有限,耽搁太久,风向忽变,他们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新的白骨。
  骡老爹从破麻袋里掏出纸钱,一把一把洒向天空。
  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谣: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白色的圆纸钱飘飘洒洒地扬起,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挂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盖在腐烂的白骨上。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只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继续前行。为了节省时间,一些埋进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颅骨的残骸就没有挖出来。人、马、车就直接从上面碾过去谁也不知道,来日是不是轮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骡老爹将最后一把纸钱抛向天空。
  东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个头
  马车碾过半埋进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头破碎,擦咔碎响。
  昏睡的仇薄灯在苍凉的歌声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绝不了那令他苦痛的声音。
  师巫洛把仇薄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喜欢你。
  不是罪人。
  是他爱的人。
  第94章 无罪
  青山连绵,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红的三月天。
  仇薄灯睁开眼。
  光从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碎金一般灿烂, 就是亮得有几分刺眼。他眯起眼,懒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线,或许因为睡得太久,一时间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1]
  热热闹闹的鼓点从树底传来。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寻声下看。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蓝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一条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 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每一张带着喜悦的笑容。
  是在举行望祭啊。
  他隐约记起来。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边种下寻木,作为北方之表。启四极的得到初步实现,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 举行了庆祝的祭典。
  可他们是谁?
  他又是谁?
  啾啾!啾!
  红绒绒一团的小朱雀们眼尖地发现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 扑棱着翅膀, 一声接一声地叫。乐声热闹喧哗,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 她抬头上看, 展开幽蓝的羽翼, 穿过流云,飞了上来。
  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
  厌火是谁?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谁?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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