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4)

  有人出声打破寂静,三楼雅间的走廊上多了一道清灰身影,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啪嗒。
  陆净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他硬着头皮往上瞅,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啊哈哈,三哥啊
  药谷陆家三郎陆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净二话不说,扭头夺门奔逃。
  和尚!!!道士!!!救命啊啊啊啊!帮我拦一拦!陆净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整个旋城沸腾起来,一直到夜半三更,人声方歇。
  夜晦星稀。
  一队长长的队伍在地势平坦的旷野停下,熟练地准备驻扎夜宿。
  十二洲时令差异不小,此时的清洲城池基本都进入瘴月了。而比清洲更靠内陆一些的涌洲西部还有较多地区处于雾月。一年中,瘴月中厚土瘴迷,商旅断绝,除大能飞舟外,常人难行。昭月是最为宝贵的日子,瘴雾退,四野开。中间的雾月则不好也不坏。雾月的时候,城外乡野间虽然不像昭月那般山清气朗,瘴雾却也没有瘴月那么浓厚,在修士保护下,仍能继续往来在洲城之间。
  雾月往来行商迁徙的队伍被称为走荒。
  走荒人多是一些迁徙的流民和逐利的商人,前者贫瘠,出不起使用挪移阵的缴资,后者贩货,货物走挪移阵成本太高,难赚几个钱。至于飞舟和芥子袋,那是仙门中高贵者才有的神物,和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没有多大关系。
  一穷二白的流民和舍生取财的商人凑在一起,凑出一笔钱,雇几名实力尚可的修士,护送队伍行走在荒野之中。只要不遇上时令剧变,瘴月提前,虽然有些风险,但大部分走荒人还是能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
  歇骡喽歇骡喽
  商人们敲打着酒囊,彼此打招呼。
  护荒的修士们忙着在驻扎地外布置上阵法,男人们摊开卷成一团的行囊,熟练地搭起帐篷,女人们点燃篝火,架起锅,烧开沸水,扔进干粮和白天收集到的野菜菌菇。行荒队里的说书先生用木炭教孩子们在火堆边识字。顽皮的,偷偷抽了几根木枝,你来我往地大侠过招。皮猴子!皮痒了是吧?
  忙碌的大人险些被树枝打到,半开玩笑,半教训地呵斥了几句。
  侠客们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跑回说书先生身边坐下。学了七八个字,一群小不点就缠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先生,先生,继续说上次的那个《回梦令》吧。
  对呀对呀,第六折后面呢,秋公子离庄遭围困,逃出去了没呀?旁边看火的半大少女忍不住也插口问了句。
  唉唉!说书先生无奈叹气,这我上次路过州城的时候,一页尘先生就写到这第六折,后面有什么新话,也得等到我们走到下一座城,找墨文坊翻翻,才知道啊。你们在怎么问,我也没法讲啊。
  墨文坊是什么呀?
  扎羊角辫的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锅中的野菜,细声细气地问。
  就是山海阁开的书坊,新话本,新笑谈,都是打那里出来的
  为什么会打那里出来啊?
  人声嚷嚷。
  一支走荒的队伍,就像一个流动的大家庭。
  组织了这支走荒队的商人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年纪不小,黝黑精干。因为把自己的老骡子爱惜如命,人们干脆就喊他骡老爹。眼下,骡老爹靠在自己的那匹老骡身上,半敞衣领,一边喝酒,一边翻动烤肉。
  一名修士布置好阵法,走过来跟他讨两口烟。
  骡老爹赶紧把自己的腰间的烟斗往里揣揣:少来整天盯着俺这烟,这可是当年俺跑南商剩下的点,要当传家宝的。
  骡老爹,骡老爹,我这都认您爹了,年轻的修士嬉皮笑脸,可不就是传家了么?
  去去去,骡老爹挥手,少来寒酸我这把老骨头。
  年轻修士没个正形地在他旁边蹲下来,扒拉篝火堆里的烤地瓜。
  骡老爹灌了口酒驱夜寒,忽然想起件事:韩二,你去看看那俩新来的
  韩二刚刚扒拉出个烤得金黄的地瓜,拿在手里刚剥开皮,舍不得放下,敷衍他:一会在去,一会在去。
  咋还磨蹭,人家头一遭走荒,肯定不习惯。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带酒,野宿夜半是打寒的,没酒可熬不下去。骡老爹叨叨,咱走荒人,就是一家子,要互相关照,不然走不到头的。
  这话您都叨多少遍了。
  韩二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放下地瓜,起身往车队的方向走。
  走荒的队伍是流动的,从一地出发到另一地,路上会不断地加进人来。有时两支小的走荒队并成一支,有时是遇到落难的人按走荒的规矩,路上遇到人,只要愿意一起走,就不会拒绝,这叫结缘。一支走荒队,会不断地有人加入,也会不断地有人离开。
  来来去去,相逢即是缘。
  今天日暮时分,就有几人加入骡老爹这支走荒队的,其中有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似乎以前没走过荒。
  营地末尾的一辆马车。
  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正在给火上烤着的兽肉刷上一层油,动作熟练流畅。
  不出意外,韩二没在篝火边看到另外那一位,看来是留在了车上也是,要做他有长成那样的相好,他当然也不想让人看到。韩二在心底嘀咕,停在离篝火有段距离的地方,略微抬高声音,把骡老爹的话转述了一遍。
  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拒绝了。
  韩二没讨人嫌的爱好,简洁地交代了几句行荒夜宿的禁忌就走了。
  他转身后,年轻男子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
  马车车帘被掀开。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接过温度适宜的烤肉。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
  仇薄灯一手捏着光滑的竹签,一手挽着车帘,促狭地看师巫洛。
  师巫洛闷不吭声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耳廓忽然染上了点薄红。
  火光下,仇薄灯上穿藕丝盘扣对襟裳,下衣绯纹罗裙,漆黑的长发梳成云髻,斜插一支雪银钗,流苏摇曳,点点亮光缀在眼角眉梢,宛若新过门的小夫人。
  像大小姐被穷小子骗去私奔。
  仇薄灯笑意盈盈。
  第88章 奢靡明丽大小姐
  师巫洛抬眼看他:不是穷小子, 不会骗你。
  真认真。
  有点好欺负的样子。
  雕梁画栋也不要了,馔玉炊珠也不要了, □□乘月跟你东奔西跑,白天颠簸流离,晚上舟车安所
  仇薄灯盈盈偏首,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跟着轻轻颤动,掐丝垂坠的银脚一起碰撞出微小的丁零声,碎钻般的光在他眼角妩媚的朱色上跳跃。
  你说,怎么不是被骗了?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清晰地印出仇薄灯的影子, 罗裙珠钗,奢靡明丽,唯有最豪奢的世家倾尽金玉膏粱,才能供出这样娇贵的大小姐。这样的美色出现在荒野的篝火里, 不论什么原因都是落难苛待。
  他忽然局促起来,唇线紧紧抿直, 现出几分觉得自己做错了,又不愿意松手的不知所措。
  仇薄灯压下唇角的笑意,不说话, 只是撑着头看他。
  片刻。
  师巫洛伸手握住仇薄灯低垂的左手, 环住腕骨上的夔龙镯, 与他对视。
  以后不会了, 师巫洛低声,不会让你受苦。
  仇薄灯再也忍不住, 挽住车帘的右手手肘滑落, 搭在车棂上。他笑得把头半埋在手臂里, 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翅膀摇曳,流苏跳动碰撞, 叮叮当当。师巫洛不知道他笑什么,怕他不注意被手上的竹签刺到,便将烤肉串抽走。
  你是真的
  仇薄灯笑得狭长的眼尾绯色越浓,隐隐约约沁点亮色。
  好欺负过头了。
  居然连反驳都不知道说一句再没有比这更一言堂的法庭了,不论他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什么,这人照章全收。
  笨。
  仇薄灯笑骂。
  师巫洛把冷掉的烤肉串放到一边,换了一支新烤好的递给他。听到仇薄灯的话,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确笨拙,总分不清仇薄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分不清,所以全部郑重对待。
  只要每一句都郑重对待,就不会错过藏在九十九句玩笑后小心翼翼的一句认真。
  傻。
  仇薄灯偏头看他,语调很轻地骂。
  师巫洛看着他被篝火照得通透明红的指尖,轻轻嗯地答了一声。
  只要能让他高兴。
  傻也没什么不好的。
  仇薄灯止住笑,斜靠着车窗的棂木,看着随风飘起的火星。他右手横搭在车窗上,左手懒倦地垂在车厢旁,却不去接递过来的竹签。篝火暖黄橙红,照着他素净的脸颊,嫣然如一层轻扫过的胭脂。
  签子油腻腻的。
  他轻快地道。
  竹签上其实没有沾到油脂,但他这么说,师巫洛便翻出一块手帕。
  我自己没手帕?仇薄灯又好气又好笑。
  师巫洛怔愣。
  愣着做什么?仇薄灯轻啐,举近点。
  师巫洛醒悟过来,坐近车厢,斜横竹签,把肉片递到仇薄灯口边。仇薄灯微微低下头,细细地咬在金黄的肉上,油脂薄薄地沾到他洁白的牙齿上,含过红纸的唇抿合,如瑰霞揉碾。鬓边的鹡宇鸟银钗微微摇晃,流苏斜垂,光影透到师巫洛的手背上。
  柴木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篝火上不断有暗红的火星爆开,被风卷起,卷向暗沉沉的天幕。行荒的人们分散在篝火边,男人们灌着烈酒,妇人们捧着粥腕,孩子们或笑或闹。
  火星明灭。
  好了。
  仇薄灯就着师巫洛的手,含了口清泉,漱了漱,放下车帘。
  我要睡了。
  师巫洛把酒盏里剩下的清泉浇在木柴堆上,把熊熊燃烧的篝火弄暗一些。他收起酒盏,低头看着手背靠近虎口处的一抹红色。
  刚刚仇薄灯咬走最后一片烤肉时,唇上的纸红擦到了他手背上。
  远处。
  说书人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放下七弦琴。
  行了一天路的走荒人多也填饱了肚子,女人们拉住孩子的手,钻进马车里休息,男人们靠着马车守夜。就算穷到连马车也买不起的流民,也会有木头、麻绳和轮子做个简陋的板车供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睡觉。
  一辆车便是一个小小的家。
  师巫洛指腹轻轻压在手背的那一抹水红上。
  他靠着车厢,守着他的世界。
  车厢里的人不轻不重敲了敲木板。
  师巫洛起身,拨开车帘。
  马车从外面看朴素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不仅有矮案,明烛,暖塌铺设锦衾。如果左月生见了铁定会心痛得窒息,明烛燃的是迷毂烛芯,暖塌取的是西洲的烟雨木,锦衾用的是北玄成的寒蚕丝,每一样都是修士们万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如果这也叫舟车安身,那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舟车了。
  便是最豪奢的世家,也做不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
  烛光不刺眼,把马车内部照得奢靡迷蒙。
  透过充当隔帘的博石珠串,隐约可见绯纹罗裙的大小姐坐在暖塌上,对襟盘丝扣的雪裳松散,露出一节伶仃的肩骨。银钗被拔出,随意地扔在厚毯上,云鬓半散,漆黑的长发蜿蜒过素白的肩。
  解不开。
  仇薄灯放下手,不再徒劳无功地试图拆繁复的发髻。
  师巫洛无声地笑了一下,掀起帘子,也进到马车里。
  仇薄灯微微低头,任由师巫洛解开被他弄乱的发髻。因为女子的发髻复杂,师巫洛在给他解头发的时候,手指不时会擦过头皮。师巫洛体温向来有些低,手指微凉,接触到头皮时感觉便格外明显。
  好了。
  师巫洛散开最后一缕,习惯性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梳了梳,一起拨到背后去。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因为刚刚仇薄灯的一通折腾,有几缕头发散到肩膀上,缠到了衣裳盘扣上。被他一拨,原本就松松垮垮的上裳就滑了下去,露出大半明净的肌肤。
  十巫之首呢,真得在火边才能守夜?
  仇薄灯只拆了发髻,雪裳未解罗裙迤逦,耳边两颗孔雀石在烛火光里轻轻摇晃。他抬起眼,眉梢带笑。
  师巫洛俯身环住他。
  第89章 相爱
  仇薄灯微微仰起头。
  鸦青长发顺着蝶骨坠下, 任由年轻男子的呼吸羽毛般落到自己秀美的脖颈上。耳畔细银链折射烛火的微光,下端深碧的孔雀石, 左右摇曳,与他素白如雪的肌肤相映衬。
  怎么这么傻?
  他轻轻抱怨。
  师巫洛半跪在铺设暖塌上,对襟藕丝盘扣的雪裳彻底松散,寒绢里衣一同斜坠,落在他的手臂上。仇薄灯环住他劲瘦的腰,与他一起跌进烟霞般的锦衾里。
  锦衾被面顿时多出一道道褶皱,褶皱里承载迷蒙火光。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陷进烟罗里。
  仇薄灯半起身。
  漆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泼墨般落下, 他左肘撑在暖塌上,右手生疏地去解师巫洛的衣服。师巫洛握住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仇薄灯微微一挑眉,挣开他, 将他玄黑的衣裳拨开。
  车厢角落铜盏因烛芯余烬爆出小小的灯花。
  倏忽明暗。
  年轻男人消瘦但并不单薄,肌肉线条流畅, 好比孤崖上的青松,石壁上的独竹,蕴藏着坚韧的力道。伤痕烙印在苍白的皮肉上, 一道又一道, 有的属于尖锐的利器, 有的属于沉重的钝器, 新伤叠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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