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2)

  咬到块肉就舍不得松口。
  你说来沧水尽头,师巫洛声音低哑,是想熬不过去,就死在这里。
  醉去归沧水,沧水葬寒骨。
  所以要来沧水的尽头,要到人间的分界线,要在月下高歌而舞,把最后一点生命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沉进海底。
  什么人都不会害到,也什么都不会留下。
  仇薄灯按住他肩膀的手顿住了。
  许久。
  嗯。
  他没有反驳。
  预感是在抵达漆吴的时候陡然出现。
  金乌载日没入大海的一瞬间,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吞噬了,死亡正拽他下坠。身边左月生他们的声音变得很远,他还能和他们说话,和他们谈笑,却有一重怎么也撞不破的透明屏障横亘在他和所有人中间。
  他在万众簇拥中孑然一身。
  他要死了。
  没人救得了他。
  出乎意料地平静,若无其事地跟左月生他们一起走过长街,一起踏进高朋满座的溱楼,在最奢靡最热闹的地方,一分一秒数自己的死期,一杯接一杯地饮尽烈酒,一一饮尽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在大火中冻死的人,从骨头到灵魂都是冷的。
  就大醉酩酊吧,就且歌且舞吧。
  左月生和陆净挤在胡同出口探头探脑,他靠在墙上笑,想着,歌尽了,舞散了,火点燃了,就该把自己放逐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不甘心啊他在溱楼听了那么多遍《孔雀台》,徘徊复徘徊。
  他在等。
  有一个人说了,会接住他。
  南疆与清洲相隔何止万里?
  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也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赶到山花年复一年地开,旧人却未必一直都在。
  可那已经是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你接住我了。
  仇薄灯轻声说。
  师巫洛做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动作。
  他环住仇薄灯的脊背,把人拉向自己,侧头聆听仇薄灯的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个幻影。仇薄灯感觉到按住自己脊背的手指轻微颤抖,在恐惧,在害怕。
  犹豫了一会。
  仇薄灯抬起手,慢慢地回抱住他。
  夜凉也,月如水。
  海潮一点一点退去,黑石屹立在沙滩上。
  君长唯踏上这隐藏在沧溟海中的孤岛,远远地就看到岛上唯一一座小木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大半个屋顶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太阳穴一跳,君长唯急掠而出。
  矮子!矮子!他冲到倒塌的房屋边,袍袖一挥,将木板砖头扫到一边去,死了没?!
  你都还没死,我怎么可能死?从铁炉的碎片里颤巍巍伸出一支干瘦的手,砰一声,按在地上,又矮又瘦的老天工把自己从废墟里拔了出来,呸呸呸地往外吐黑炭,格老子的,老子还等着用你的天灵盖当夜壶。
  谁用谁的还不一定呢。
  君长唯听到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吼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骂道。
  那还用想?老天工横眉瞪眼,老子就是个铁匠,你一个刀客跟铁匠比命长?嘿,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得了吧你。君长唯转到他背后,仔细打量了一下,你这赤甲再多用两次,我就得给你买棺材了。
  只见两块暗红色的金属附在老天工背后,虫子一样,缓缓钻进皮肉和骨骼里。他整块后背都皱巴巴的,仿佛血快要被吸干了。老天工随手把君长唯的麻衣撕了一大块下来,往背上一扎,盖住了狰狞老朽的皮肉。
  死不了。
  他淡淡地说,将一柄剑连带剑匣扔给君长唯。
  君长唯接住一看:万年若木?你这个老家伙真够有钱的
  手腕一振,一道寒光滑了出来。
  完好如初的太一剑在月光下静如秋水。君长唯侧转长剑,从旁侧看,能够看到隐约有无数精密的暗纹隐在剑身中,一重一重,如流水,如冰纹,浑然天成。
  封魂纹补好了,老天工蹲在残梁上,打焦土里刨了根烟杆出来,随便擦了擦,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但这玩意,既然解开过两次,作用就小了。不过,我给他补了道天命纹进去。
  天命?君长唯一愣,你
  想太多了,老天工嗤笑,我还没大方到把自己这条老命抽了给他画阵纹。
  那这道天命纹怎么来君长唯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有人给他点了命鳞,不过看你这反应,估摸也知道是谁点的。老天工抽到口黑灰,骂了句粗话,把烟斗在断梁上一阵猛敲,既然你们心里有数,我就不浪费口水了三百十二万黄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三百十二万?你怎么不去抢?!
  君长唯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残火里。
  抢?老天工一瞪眼,你知道当年空桑北葛老头请我开赤甲出多少吗?他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万两黄金!五百万!我都给你对半算了,你还嫌贵?
  君长唯捧太一剑的手微微发抖。
  干脆我所有骨头都卖给你算了!
  三百一十二万整个太乙宗所有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吧?!!
  老天工重重地冷哼一声:你那身骨头能值几个钱?扔给狗啃狗都嫌。
  爱要不要。君长唯豁出去不要脸了,反正没钱。
  我就没指望过你能还钱,老天工把烟斗重新塞嘴里,这样,你帮我一个忙,不仅欠的账一笔勾销,我再帮你徒弟打把刀。
  一个个的,怎么开口就是一个忙,说是一个,其实拔出萝卜带出泥地不知道多少件事等着我去做行吧。君长唯伸手想摘葫芦,一摸才记起来酒已经喝光了,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先说好啊,今天晚上我已经揽了一桩活,你别太能折腾。
  我的活简单。老天工道,我要杀一个家伙,但估摸着单靠我自己,杀不了他。你到时候来搭把手。
  谁?
  谢远。
  君长唯一顿:你们天工府打算出世了?
  让一个叛徒逍遥了三千多年,够丢脸了。老天工抠了抠烟斗,抠出点火光。
  你找到他了?
  最近这些年,我隐约发现清洲有荒使活动的痕迹,他当初叛出天工府后,就入了大荒。算算,按他的能耐,成为荒使也是迟早的事。老天工仰起头,在清洲的这荒使,自称戏先生,我觉得没错了,应该是他。
  君长唯沉默了片刻:有件事该告诉你。
  说。
  山海阁有人和大荒接触,左梁诗就在查这件事。君长唯把太一插/回鞘中,站起身,两桩活变成一桩活了,可我怎么觉得,要做的事是越来越多了?行了,你记得帮我徒弟打把刀。
  喂。君长唯刚要走,老天工就喊住了他,左家那小子你见过没?
  见过,怎么了?
  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老天工犹豫地问。
  还行,比他老子出息。君长唯回忆了一下,长得够胖,和他爹一点也不像,看着不会让人想揍他。你想收他当徒弟?我觉得行,他爹虽然不是东西,但他家够有钱。
  我还会贪墨他们家那点钱?老天工没好气,他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再看看,我再想想。
  磨叽。君长唯嗤笑,你就想吧,被别人抢先收了徒弟,我看你上哪哭去。
  你不是要去找你们太乙的祖宗?快走快走。
  老天工瓮声瓮气地赶人。
  他一赶,君长唯反倒重新坐下了。
  差点忘了这时候过去找人,十成十地讨嫌。矮子,有酒没?
  明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回到船上,在舱里躺下,将喝光的酒坛丢在一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半枕手臂,面向船舷。
  衣衫簌簌,仇薄灯侧过头,看见师巫洛在身边躺了下来。小舟不大,刚好容两个人并躺,但随便一动,就会碰到另一个人。
  走吧,该回去了。
  师巫洛默不作声。
  不想走?仇薄灯把头转了回去,分析船舷上的木纹,想带我私奔啊?
  第56章 我想带你走。
  师巫洛转头。
  仇薄灯背对着他, 月光在他的发梢和肩头蒙了一道水银线。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就是这样, 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半真半假地说话,就像水中月,镜中花。
  没办法猜,猜对也不见得他会承认。
  想。
  师巫洛没去猜,低声回答。
  仇薄灯一点一点划过木纹的指尖一顿。
  想带你去南疆,想带你去巫族, 想带你去一座很远很远的城。师巫洛在他背后慢慢地说,月光落在那片银灰里,分辨不出是月光更清冷一些还是他的眼眸更清冷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想带你去真正的天涯海角。
  他一直都是握刀的人。
  刀走直, 从不回旋盘绕,用锋利的刃口劈开一切迷障, 不论那迷障是雾是水是镜。直来直往得有些笨拙,但在某些时候,却又会精准得惊人。
  我想带你走。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但我想带你走。
  孤舟漂浮在海面, 随水波微微起伏, 飘到了月影中心, 仿佛落进白月里的一片竹叶。仇薄灯一点一点用指甲划过船舷上的木轮,就像小时候孩子们一圈一圈数过时间。师巫洛没有再说话, 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圆月。
  说说南疆吧。
  仇薄灯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道木轮。
  师巫洛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 他也侧过身, 目光久久地落在仇薄灯背上,试图猜这五个字的意思。
  可仇薄灯就算面对面说话, 猜他的心思都很难,更别提眼下连他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发什么呆?
  他猜不到仇薄灯的心思,仇薄灯却像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穷山恶水的话,谁想去?
  南疆
  师巫洛忽然局促起来。
  南疆、南疆是什么样子?
  师巫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那么难回答。
  要用什么言语勾勒它的轮廓?用什么辞藻填充它的色彩?用什么比兴让那片重重叠叠的阴绿古林变得如画如歌?
  南疆多孤峰,峰绝千仞,师巫洛斟酌着组织语言,最高的是巫山,巫山山南盘绕着秋练般的博水,白石会被悬瀑从崖上冲下,落进涂潭里,破碎后被水流打磨成玉。启蛰时,会有约莫两尺长的蜉蝣聚集到潭面,傍晚像月光像白纱一样飞起
  他努力回忆杂记上对南疆的描述。
  诗人歌山唱水,因为他们心里的山不只是山,水也不只是水。如果要师巫洛自己说,博水只是博水,不会盘绕也不会蜿蜒,蜉蝣朝生暮死便是朝生暮死,不会像月光也不会像白纱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只是个地方而已。
  你这游记不及格啊,仇薄灯轻声说,不够真情实感。
  师巫洛顿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别人眼里的山和水,归根到底是别人的,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读不懂秋水白石里的情和感,用再谨慎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只是个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单调枯寂。
  可这么说的话,便是穷山恶水了吧?
  师巫洛失魂落魄。
  不及格就是挂科,挂科是要补考的君长老算术科挂了三百年,鹤长老挂了五百年,颜掌门挂了一千年仇薄灯枕着自己的手臂,你打算挂几年?
  仇薄灯的声音渐渐低了。
  继续讲吧,看你能挂多久。
  疲惫和困意涌了上来,仇薄灯一边听师巫洛讲,一边渐渐入睡。
  其实他没有陆净想的那么喜欢看书。
  他只是讨厌睡觉时,等待睡着的那一段时间,四周静得像在死去。所以,每天晚上都会看上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要么是枯燥无聊的卜辞索录,越艰深晦涩越好,催眠效果绝佳。要么是栩栩如生的游记,闭上眼想象世界上某个地方有那么多人那么的喧嚣,悲欢离合,鼓点欢歌。
  师巫洛说的具体内容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声音,像从太古流到如今的雪水,带他在死寂里渐行渐远。
  仇薄灯的眼睫一点点垂下,最后在素白的肌肤上覆成两弯浅影
  他睡着了。
  白月渐渐偏移,在孤舟里倾斜成明暗两边。
  师巫洛讲完最后一点隐约记得的游记,静静注视在船舷阴影中熟睡的仇薄灯。
  他在睡着后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身体,脊骨透过红衣,消瘦的线条如清冷的山脊起伏。
  你告诉我冰冷火烫,告诉我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师巫洛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你还告诉我,等我亲自去触碰,就能知道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们的喜怒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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