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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1)

  瑯儿张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瑯的穷兵黩武,只错开了他的眼神,抱住了他。
  由他单薄的身躯发出的颤栗因拥抱而渐渐平息,俄而,耳边却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张谦也无计可施。
  他突然想起十四岁跟着自己走丝路的林瑯。
  那年从高昌国离开的时候,林瑯想把他在高昌国捡的狗一并带走。可是丝路艰难,带一只老狗上路确实是个负累。回中原的那一天,自己用如果不带大羽一起走,路过陇右时,给你买颗和母亲生前带的那颗夜明珠,一模一样的那种条件说服幼小的林瑯放弃带狗走的打算;那天在车驾之中的林瑯,也与今日一般。
  那狗追了载着林瑯的车驾很久,而林瑯也一直望着身影越来越小的大羽,不顾吃着一嘴的风沙,只顾嚎啕。
  张谦会怕怕每次将林瑯带走的都是自己,他必定也会恨自己吧。
  可张谦也知道李犷的性子他若想要的,会翻天搅地也要得了手,才肯作罢。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楼阁间茶盏叙旧话 病榻前药石换新生
  李犷第一次见到唐玉树,是在成都城的城墙下。
  正在值岗所以站得挺拔。
  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出现在十七岁的,还未彻底摆脱稚嫩的少年的脸上,显得几分有趣。
  李犷停下了行径的脚步,看唐玉树。
  值岗的唐玉树那双放远的眼神,偏就在此刻偷闲般收了回来,落定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于是因方才的正色而显得威武的浓粗眉毛便展平了许多。他偷偷牵起嘴角的瞬间表情,就此成了李犷耳中的一声轻叹。
  顺着唐玉树的眼神,李犷转了头去。
  横过了街,李犷的视线也顺利捕捉到躲在对面檐下,交替着踢脚,对着唐玉树笑的小姑娘。
  李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冰糖,给小姑娘吃。
  抿在嘴里,别咽下去甜吗?
  甜。小姑娘含着糖,把那份方才给她哥哥的笑脸,也毫不吝啬地给了李犷一份。
  你认得我吗就敢吃我给你的东西?
  认得。青秧点头,咧开嘴笑所以露着缺失的门牙:你是将军!
  李犷也一并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上,问她名字。
  我叫唐青秧!
  青秧?那是你哥哥吗?视线因与小姑娘的对谈,而有了坦率落定于少年身上的理直气壮。
  对!
  他叫什么?
  哥哥叫唐玉树!
  青秧和玉树。
  乱世里凄苦阴郁的脸孔看得太多我见他们两个,只觉得像光。
  李犷把茶饮了,探身出窗口向院子里的下人问道:唐玉树的药服了吗?
  收到喂下了的回应,他才把头伸回来,对着陈逆一笑,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十一岁那年,还不懂权倾朝野的概念,也不懂杀鸡儆猴的意思。
  只听人们戏称父帅作王朝栋梁,我只晓得王朝栋梁就意味着万万人的敬仰,却不明白万万人的敬仰又意味着什么。那次父帅带着母亲去赴天子之宴,我因染了风寒所以被留在了府里那时候我还哭了,如今觉得算是幸运吗?呵,也不算那次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的京郊盛宴里,竟能混入刺客?于是父帅和母亲被杀了。隔日举国悲鸣的时候,作为唯一血脉的我素缟而立,站在壮阔的府邸门前,单薄的,竟觉自己与那风中飘摇的每一张冥纸,大抵都没什么差别。
  权倾朝野者葬身阶下,皇帝也演了落泪的戏码。抹着明明就很干燥的眼眶,挑着眉毛,对十一岁的我说:我叫你袭了你爹爹的爵位你从此就是王朝里最年轻的将军。来日长大了,也要像你爹爹一样,替我效力,知道吗?你猜我什么反应?当时的我对他冷笑了一声。
  而后我就□□爹接到了江南我干爹,就是张谦的父亲,林瑯的姥爷,你这把刀的主人。抵在李犷腰腹最无防备之处的刀刃,就着财神府三层阁楼外落进来的昏蒙天光,显得钝旧不堪。
  他将刀刃用手轻飘飘地拨去,再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替你林大恩人也罢,替你自己也罢你恨我,我欣赏你。
  李犷并不在意陈逆这个持刀少年的威胁,这让陈逆的眉头更缩紧得深重起来。
  可恨我的人太多我着实不能一一给个交代包括他。
  陈逆知道李犷口中这个他,指的便是唐玉树。
  我以为此后一切的权谋斗争,都再与我无关。收好了伤疤,与干爹、姐姐、谦哥儿他们,一并悠游在江南,度过余生就作罢。可二十一岁那年,我又被召回了京城王朝安稳了十年之久,突发的叛乱竟然那群明明心狠手辣的人,却堵在这个关头上,无一人肯出征。
  叛军从南诏揭竿,一路北上,直至成都沦陷也就三个月。
  有一日,他们想起了还有个我王朝最年轻的将军。他们为我加封,赏金银封王侯。送我出征的那场宴上,所有人都向我举杯相敬,所有人看着我,口中说的祝词我一句都没听清楚,我努力分辨了去却明白他们赤口白牙间念叨的,都是替我们去死。
  我替他们去死。可以。
  我对唐玉树说起我的故事,他听得发怔
  李犷垂了眼睫,陈逆见他此刻念着唐玉树时的神色,倒真有几分与林瑯相仿。
  他两条眉头拧着,像是心疼我。可他嘴拙,表达不出他的感受,只是愣在那里半晌,跟我说说了一句:将军,我做你的刀,我护你周全。他小我四岁,可肩膀却宽阔得让我想去依靠陈逆,你且告诉我:他这句承诺只是报恩和效忠吗?我料是,他对我也有情。
  陈逆没有答话。
  青秧有顽疾,所以我遣了皇帝赏我的大夫,去帮她看病我每每带着大夫去找青秧,他都会笑着看我。我喜欢他对我笑的样子,于是我倾了一切我能给的,在青秧身上,即使大夫早就告诉我她治不好的。
  唐玉树感念我恩情。
  有一役是在龙泉驿打的,当时苦战太久,而亲自上阵的我被人砍伤落马说来好笑:我不该被标榜王朝最年轻的将军我该被称为王朝唯一不会武功的将军那次我以为我会死,可我在距战场五里外的军帐中平安醒来之后,他就睡在我榻下冰凉的地上,他守着我。
  当时的侍卫扶起苏醒的李犷,告诉他说:唐伍长在横尸数千人的山谷里一个一个翻,终把您找到的,又背了您五里地扛了回来他自己腹里有断刃,早上才挖出去就来守您了许是麻沸散没褪药效,所以睡了。
  我赶林瑯走的时候,林瑯跪在我面前哭他说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他。我听了嫉妒我本以为这是我一个人可以享得的温柔。也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我,所以一旦有了,我幼稚地像个心智还未开化的孩童。
  我赏他官职赏他钱财若我是皇帝,我大约会赏他整个天下。
  我召集全部兵马,我于城楼之上宣读唐玉树救我的功勋,还有我对他的赏赐。
  赏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那时候的幼稚动机被一个人如此珍惜,以命相待,对我而言要胜过打赢几百场战争的荣光。
  我不知道该向谁炫耀,于是我向所有人炫耀。
  青秧的病是奇病,好不了的那种。
  只凭着李犷将皇宫里带出来的各种奇药吊着她;若非强行与无常鬼相博,她怕是早就死了。
  可他却一直对青秧抱着希望。有一次我随他去寻青秧,我听他们兄妹聊起未来聊起以后。后来我偷偷告诉青秧若日后打完仗了,我也不回朝堂上了,我解甲归田,去江南青秧,你要吵着你哥哥,就说以后要去江南。
  江南?李犷犹记得她听到之后眼神明亮。
  对,江南。
  江南好吗?
  好啊有糖吃,有烟花,有三月烟雨,广陵,姑苏,金陵城
  江南的人好吗?
  将军算是半个江南人,青秧觉得将军好吗?
  好!青秧点头如捣蒜!
  李犷萌生出些许恶趣味,问青秧道:将军和哥哥谁好?
  一样好!女孩思索半晌又摇起了头:不一样的好!将军的好像温婉的水,蒙着雾气,格外好看;哥哥的好像是水边的岸,粗糙又安心!
  她嘴甜,我喜欢她。
  叛军从最初的十万,被这个未曾读过一本兵书的将军讨伐到只剩八千。
  成都城已经被夺回,内城里刚刚安顿政治好,可是却因浮世饿殍,闹起了瘟疫。
  青秧染上了瘟疫。
  需要把她安置在外城但,绝对不会亏待她。李犷对唐玉树说出口时,情绪复杂。
  唐玉树没有料想中的意气用事,只说好,但我天天都要去看她。
  可以。李犷允了:只是免疫的药你要记得按时吃下。
  那日叛军是突袭来的外城防守薄弱,被攻克得过分迅速。
  八千死士的恐怖之处,不亚于十万兵。
  外城失守之时,唐玉树正在内城墙上。
  他焦急地望着流民,最后跑到内城门前去,吵着要出去。
  李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唐玉树,向把守着城门的卫兵冷静地下令:城门不能开。
  唐玉树见到李犷,以为见到了救星:只开一个缝,我一个人出去,不用管我死活!
  李犷却将眼神转向别处去,像是一记白眼:我的刀要擅自离鞘吗?
  一时语塞因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但内心的焦急还是无法因此而消解:可是青秧在外面!
  李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里,在脸上挑出笑意来,虽然是嘲讽与蔑视的情绪。他说:呵你没有当军人的觉悟吗?打开城门的风险,你一个人担得了吗?
  没有!唐玉树因焦急而愤怒:我没觉悟,我参军就是为了赚军饷给青秧看病!
  李犷知道这是真相,可李犷最不想听到真相。
  所以,唐玉树也该知道真相。
  李犷冷笑了一声:她早该死了,若不是有我。
  唐玉树一愣,却仍冥顽地喊着:放我出去!
  李犷转身走开,几步后停下来对身侧的人吩咐:绑起来其余人给我守好内城。耗死这八千,成都就平叛了!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士气大振。
  除了撕心裂肺的他。
  青秧不出意外地,死在了那场混战里面那之后,唐玉树就不再肯和我讲话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恶心?李犷坐在了椅子上,将下巴搁置于桌面。不及陈逆回答,他自己就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剥夺了他去救青秧或者说与青秧一同赴死的权力。
  那时候的我,病态地,甚至有点嫉妒青秧;她拥有着唐玉树所有的爱,可她明明只是一个负累。
  倒是我我恨不能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他却还是会在我和青秧之间,选择青秧。
  战后唐玉树说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来江南那个人便是青秧。造化弄人的部分,便是青秧的江南梦那本是我给予她的一份虚妄寄托,她当真了,他也就当真了,他为偿这一梦于是离我走了。他听青秧说起过江南少年温婉如水,如今他找到了他的那个少年,却不知道青秧口中的如水少年,是我啊。
  其实我不是什么传奇话本里的反派角色骄纵如我,有时候也想求得世人的一点点体谅于大义处:我是将军,我虽不愿,但肩上还是扛起了一份职责,我不能因他一人,让所有内城的将士和百姓承担起风险;于私心:我知道外城的屠戮残暴,他一出去,就再也不会站回我身边来了。
  后来我问过他
  当时的李犷蹙了眉,常日他眼神里的轻蔑此刻四散而去,换成一种悲戚,他说:玉树,你就那么恨我吗?
  唐玉树不说话。
  李犷那双眼显得格外清冷凄凉:墙外是尽染瘟疫的流民,墙内是残存的军力,我是将军,这个决定你要我怎么做?因为我把她挡在外面,你恨了我这么久你可曾有过一瞬间,对我的处境有过怜悯?
  听到李犷说出这句话,唐玉树不懂得要如何回应他。
  只抽开了李犷的手,义无反顾地转身走掉了。
  小弟弟,你相信宿命吗?世人传闻我年少有为,有甚者拿我当蓝本编出什么娇将军的传奇故事。我听过听罢也只会随着众人笑一下。我这种人啊,不能说没有喜欢的东西,但从唐玉树转身离开的那一日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儿
  斟完壶中最后一点余茶,话也停顿在了这个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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