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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本相尚有一事不明,既然证据难求,又为何多此一举,留下了它?”说的自然是账簿。
  卢免垂首,谦谦地看不到眼光:“或许智者千虑,必有一疏。”
  “是必有一疏,还是必有一得,现下还不能定论。”
  卢免抬首,与他目光相撞,沈摘道:“依县志所载,本相会审三年前牵涉其中的乡绅,乡宦,耄老,相信他们会带来不一样的答案。到时县令记得要来。”
  “不巧,每隔三载,进京朝见圣上的日子又到了,因循休阁,下官恐要让丞相失望。”
  “哦?”沈摘慢条斯理走下阶来,“初秋朝见,仲夏出行,可会过早?”
  “前任长官路遇不测,以至朝见当日冀州无人,惹陛下动怒,冀州无人升迁,为免重蹈覆辙,提前安排。”
  “官道?”
  “水路,”卢免道,“顺流直下,先经允州,再入京师。”
  “如此沈某就等着在京师与大人相见。”
  第27章 谜底
  冀州乃燕赵故旧,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大家族的历史比本朝国祚还要久远,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乡绅、耄老虽然身无官职,但许多乡宦是他们的学生,沈摘这个丞相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掌权实不过几载的后生:
  “一册县志,丞相就将我等纠集至此?是不是太儿戏了?”
  沈摘目光飘远:“当然做不得定分止争的模子,哀民生之多艰罢了,乃州府师爷春秋笔法无用之物。”
  “但本相要见当年经手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乡绅隐隐不安,互相看了阵,一位苍衣长者道:“都不一定有没有那人。”
  这是要坐实县志乃草民杜撰之词了。
  沈摘到底沉得住气,薄唇一抿,幽然出声:“有没有,各位先听听罢。”
  言毕,垂目将县志上面早以朱笔勾过的人名一一念出:
  “县令,魏庭之,王嗣,王阮,贺知州。”
  “户吏,谭宗嗣,卫昭,户房,赵知海。”
  “还要我逐次念下去吗?”
  若说来时,乡绅们尚能大言不惭,当下就着实担心祸从口出了。竟不想县志中真有些东西,这些人莫不是几年前那件事的亲历者,甚至其中的户吏、户房就是在座某人的故交。
  众人惊慌了,唯独苍衣老者波澜不惊,他想,这位丞相果真是厉害的,也一心想把此事挖下去,但失之于年轻,如果他肯沉下心再查查,就会知道,此路,也行不通。
  他道:“方才提到的几位,确有其人,可惜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
  沈摘脸色一变,惊得,并非乡绅的话,事实上,他早已料到,上至刺史,下至小吏,时至今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行事,可见起码在冀州是没有阻力了,论起证人,恐怕少有全者。
  他在意的,是‘三年前’这个时间。
  账房失火,亦在此刻,真会这么巧?
  见沈摘神色有有异,对方微微一笑,徐徐道:“四位县令,是在入京朝见的路上不幸被山匪袭击,丞相若不信,回到京师大可去问,那一年冀州无人参加督察院的考查黜陟。”
  他说得,是真事,沈摘早已从卢免口中得知。
  老者再道:“至于户吏,户房…大概大人听说了,三年前那场大火…”
  ……
  沈摘从衙门回到驿站,一刻也未耽搁地启程反京,他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既然冀州的线索就此中断,那么他没必要继续留下来。
  为免发生干戈,当初沈摘返回冀州,将户部尚书赵思贤留在了途中的军镇,以备不时之需,隔日二人汇合,赵思贤听完沈摘所述,摇头感慨:“还是丞相英明,竟然从年号二字挖出这么多隐线,不过到底是晚了一步,如果我们是三年前来的,或许有的查。”
  他讲完,看着沈摘,期待得到认可,不料沈摘沉默几许,忽古怪地笑笑:“怎么尚书真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赵思贤一怔,急道:“我们空口无凭,断不能直接弹劾刺史与山东道都督,那是犯了陛下大忌的!”
  沈摘但笑不语。
  另一厢,乡绅、乡宦齐聚,王炎太居首,举杯一敬,道:“这番有惊无险,有赖各位与京师的人周旋。”
  “好说,都是自家的事,只是这次将所有事情推至都督身上,只怕…”
  王炎太放下盏,坐回座位,轻松如常:“诸位放心罢,早在他们离京时,我便修书一封送至都督手里,他是冀州出来的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
  “大人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客气,王老,本官再敬你。”
  被称之王老的,正是当日与沈摘对话的苍衣老者,在座乡绅之首,德高望重。他笑着轻抿煮酒,忽想起什么,问:“对了,说来丞相手里的旧账与河源县志着实令王某担忧了一阵,所幸有惊无险,但王某还是想问,他如何得到的?”
  愧色于王刺史脸上一闪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那把控大局的从容。
  “县志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的,民间多怪谈,无足挂齿。至于账目,”他道,“河源县令卢免曾道,留有一手,有备无患,关键时刻,可不至我冀州任人宰割,那日见丞相来势汹汹,我们一时慌了神…哈哈,都过去了,喝酒喝酒!”
  然而王老脸上狐疑更浓,再问:“照这么说,是卢免提议?”
  “自然,自然。”
  婢子托着刚出锅的菜肴上桌,满堂熏乱嘈杂,不一会儿,二人的议论便被周遭说笑声淹没。
  众人皆醉,王老瞪着浑浊的黄目,清醒得很。
  有人喝了几轮,神智发飘,说话也失了分寸,断断续续道:“说来那卢免也是白眼狼,想当年他师傅什么样,他如今又是什么样。”
  “天下熙熙,不过一个利字,非但是他,其余三位县令不亦是如此?都是凡人。”
  “诶,他们今日怎么没来?”
  不知是谁道:“你忘了,朝见的日子到了,他们已经在进京的路上…”
  “啪!”
  一语未毕,王老那桌忽然一声爆响,众人举目望去,莫不疑惑,就听王老颤着嗓子喝道:
  “快!追!来不及了!”
  王炎太奇怪地问:“追什么?”
  “卢免!他们四个,他们四个,咳咳…”
  王炎太漫不经心听着,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眸中那如捷豹的光亮一闪,豁地站起,酒菜翻撒。
  “卢免在骗咱们,他们入京,怕是要告御状,来人,追!”
  马车一摇一晃,往京师而去,榕树笔直,如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耸立于官道两侧。
  赵思贤愈发迷糊:“丞相的意思,是卢免帮了我们?”
  “可依下官听来,此人实属狗辈,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百姓?公义?还是大梁千秋万代?下官不信。”
  赵思贤摇着头向后靠去,正瞥到沈摘飞来的一记青眼。
  “怎么丞相真觉得这天下许多人相信公义二字?这么讲吧,或许是有的,不过只存在于两类人中,一是自幼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他们的父辈多已身居高位,譬如萧老国公,他们自幼活在了父辈编织的荣耀与权柄之中,以为天下就该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实则他们也有改变天下的资格。而另一类,便是对世道知之甚少的可怜人。可是卢免,不属于任何一类。”
  他说得有些急,有些激动,可说完,眼底的光反而暗了,全副身心倚回去休息,眼睛淡淡地撇着沈摘,里面颇有一股苍生命运,前缘已定的意味。
  沈摘被他的话带得一阵落寞,手中磋磨着那簿《河源县志》,看着一句话出神:
  “魏庭之,允州人,家贫徒冀,而立之年得县令职,夙兴夜寐,皓首穷经,喜交友,喜读书,座下常有二三孩童,授以诗书礼仪,婉转余年皆有所成,入得冀州府供职。谈之,每每自得。”
  “竞辉,”沈摘抬头道。
  这是赵思贤的字。
  “昭安你不必为难,有话且说,我懂,”
  “我记得,你在允州有故识,可否叫人探探。”
  “你是担心萧国公与这事有牵连?”
  沈摘不置可否,他永远忘不了,卢免走前与自己的对话,似乎意有所指:
  “官道?”
  “水道,顺流直下,先经允州,再入京师。”
  人可顺流直下,那么粮食亦然。
  允州,是萧国公的封地。
  他沉声道:“只是这样一来,竞辉你就…”
  “我懂,我都懂,萧国公有意护我,不过是看我人老了,又怂,”赵思贤疲倦道,“再说了,探探,就是探探而已。”
  先于任何人,林潮止的和谈大军归朝。
  这次出行,他见到了穆简成,那个对小妹无情无义,将小妹害了的男人。
  只是非常意外,他待自己十分客气谦和,即便自己出言讥讽,也仍然维持风度。林潮止当然知道,这都是穆简成极富城府的伪装,可是既能在外人面前沉稳至此,已十分不容易了。
  接触下来,林潮止必须承认,穆简成诈而不奸,实是当世人杰,在他带领下的大齐,不仅更强大,且井然有序,走在街上,你或许已经意识不到,那里漫是狄人。
  与北齐的和谈,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成功的。
  出乎任何人意料,穆简成给出了就连梁帝都不会拒绝的条件,何止是不会拒绝,林潮止感喟,简直是朝思暮想。
  那便是被戎人夺去的北郡六州。
  这年仲夏,戎人猝不及防遭到盟友北齐人的偷袭,伤亡惨重,六郡失守在即。殊不知,六郡原著民多为梁籍,多年来在戎国压榨下暗自团结,已经拧成了一股绳。如今眼看故国收复有望,纷纷举起武器,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而战。
  戎国腹背受敌。
  前方战事连绵,梁帝坐观龙争虎斗,旁的事情,倒是暂且耽搁了。
  第十八日,终于从前方传来捷报,戎人自北郡退军,发誓永不踏入,以求歇战。梁国不费一兵一卒,竟夺回了失去已久的土地。
  尘埃落定,但仍有一事需待解决,那便是北郡如今仍旧屯聚着不少的散兵游勇,需要收拾,再则,北郡百姓自|卫,说到底有违大梁‘民不举铁,唯适犁镐’的法度,急待由朝廷给个说法豁免其罪。
  梁帝深思良久,决定收编,往后,北郡置军镇,属陇右道。
  再由萧国公亲自启奏,由太子李勖,领北府将士,北上宣读旨意,如此,朝廷的重视就有了。
  一派喜气洋洋中,林风眠在家中得到消息,却是惊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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