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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

  他面白无须,年近五十岁,身材不高,但看着非常精悍,细长的眼睛,目光如蛰伏的鹰,细看才能感觉到其中的阴测,表面却是极其的和蔼平易。
  突然想到一件往事,乔若初不自在地顿了下。
  当年吕欣文从方纪瑛处拿到她的照片,意欲将她献给那时候还叫调查科的特务组织二号人物,这人,便是徐恩曾。
  后来,吕欣文被林君劢和方平山联手除掉,照片也被拿了回来,按说徐恩曾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
  事情虽然过去经年,想来还是有些后怕。
  寒暄中,乔若初瞥向林君劢,发现他的目光恰好过来,清澈深邃,似乎没有想起那件事情来。
  “尊夫人据说家世不凡,祖上是清王朝的御用造陵监工。”徐恩曾缓缓开口。
  在场的人闻言,纷纷侧目看向林君劢。
  这只在生死一线,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猛虎,从来都是面不改色,泰然应对。然而,众人的目光却在此刻,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丝轻微的荡漾,不过瞬间就被不明的笑意取代。
  “是啊。贱内的祖父乔三缪,前后参与修建了三座皇家陵墓,还写了一本书,”他转头对着乔若初,“外祖父手著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若初一愣,似乎在思考,“《龙穴陵记》。”
  “对,《龙穴陵记》。”林君劢又复述了一遍。
  夫妻二人的默契很深。
  徐恩曾的容色略显尴尬,本以为他们会遮掩过去,没想到夫妇两人这么轻松地谈论起来,倒显得自己有点别有用心的样子。
  “噢噢,果然深奥。我等庸俗之辈可望不可及啊。”他略显讪讪地笑道。
  什么风牛马不相及的。
  乔若初心里咕哝。
  不过面子上还是清风朗月,毕竟,徐恩曾这种人物,主动登林公馆的门,面子给的不是一般的大。
  说来道去的,还不是因为林君劢这次在武汉战区的坚守,为他赢得了很大的荣誉。
  再者,林君劢的好兄弟董耀彦,在万家岭战役中,效仿《三国演义》里邓艾偷渡阴平攻蜀的战例,亲自率领突击队从张古山南面的悬崖攀附葛藤而上,如天兵一样出现在日本人面前,一举攻下阵地,名声大燥。
  人人皆知林君劢和董耀彦的生死莫逆关系,董耀彦这次在原地休整,没回到后方来与家人团聚,重庆这里的人,押中他前途的,自然要挤着在林君劢面前露个脸。
  “哪里哪里,徐兄这样的风云人物,怎能与一名工匠相互比。”林君劢见他谦虚过了,马上给他搭梯子上去,皮里阳秋。
  ……
  一天下来,应付了十几拨人。
  乔若初的脸都僵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卡在上面,松不下来,笑不开去,有点滑稽。
  “君劢,快,咯吱我一下。”
  “怎么了?”林君劢说着把手放到爱妻的后腰上一阵乱挠。
  “哈哈,啊,咯咯,……”
  乔若初舒了口气,总算打破了那个僵硬的表情。
  “正经事忘记了。”林君劢忽然脸色一肃,打住乔若初的笑,“我想派几个人到巴黎把林安接回来,咱们一家三口,不能这样分开。”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妻儿,不在他身边的日子,想的那里很疼。
  “君劢,”乔若初默然一阵,清亮的眸子凝望着他,“虽然现在大战时期,人人都忙着抗战。可是,别有用心的人还是有的。今天徐主任提到了《龙穴陵记》,我担心此事不会就此结束,我们得有心理准备。”
  “夫人的意思是林安回来会不安全?”
  “嗯,我怕别人用他来要挟你我。”
  乔若初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林君劢忽然又想到什么,沉重地掀启薄唇,“若初,法国那边的形势,唉,我实在担心,林安不在我们身边,我日夜难安。我得想办法派人过去保护他……”
  乔若初双眸猛然一亮,“蹬蹬蹬”跑上楼去,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下来,手里举着一把信笺,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态,“君劢,齐与轩与竹赏妹子来信了,他们还拍了林安的照片寄过来。”
  林君劢对那两个看起来不大靠谱的孩子没啥兴趣,抢过信来摸出照片,“哈,走路呢,咦,林安就会走路了?”
  他眼眸里全是柔和的光芒,乔若初看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何尝不想儿子。
  “嗯,咱们的儿子,很快,很快,就两岁了。应该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乔若初靠在丈夫身上,眼中淌着泪,却是笑着的。
  “那本《龙穴陵记》,父亲早就托付给了世卿和燕尔,我回国之前,把它烧了。”
  “唔,烧了……”林君劢注意力还在林安的照片上,对乔若初的话置若罔闻。
  乔若初凝视着丈夫的侧颜,顿感当年冤枉了他,她一直以为林君劢有几分觊觎《龙穴陵记》的念头,把父亲的死都归罪于他身上,才猝然离国,致使林安流落海外,他们父子不得团聚。
  “对不起。君劢。我当年不该负气出走……”言辞之间,她的声已哽咽。
  闻言,林君劢的目光霍然移到她脸上,“若初,你还是回法国去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落花时节又逢
  “君劢……”
  乔若初茫然道。
  “武汉会战,国军虽然败了,但日本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时半会儿,也组织不起下一次大规模的会战。武力不行,暗地里间谍肯定会想法设法潜伏到重庆这边来,他们不会放弃寻找《龙穴陵记》,你会很危险的。”林君劢突然意识到妻子的隐患,他走了之后,她会非常危险。
  纵然不是日本人,趁着国难,想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他的话让乔若初顿觉寒意。
  “我跟你去战区。”她一双清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丈夫。
  “不行。”林君劢好不含糊地道。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日军加大了空袭的力度,炮弹说不准炸在哪儿呢,他可以为这场战争押上自己的命,但不能赔上妻子。
  乔若初是懂他的,她不再说什么。
  短暂的几天之后,林君劢接到电令,必须立即启程返回。
  “若初,回法国吧。”他再一次试图说服她。
  “你放心走吧,别担心我。”
  乔若初一直是这句话。
  送走他,她才发现心空了。
  恍惚了好几天,乔若初才最终回到大学的讲台上。
  为了不让林君劢担忧,她特地向学校申请了集体宿舍,尽量缩小活动的范围,天黑之后,基本上不会去任何场合。
  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小心,像初次见面那样,她没理由地相信了他的担忧。
  渐入冬季,朔风北来。
  眨眼已经分开旬月,期间林君劢来了电报,无他,只是报了个平安。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上完,乔若初抱着教案心无旁骛地往集体宿舍走着,风一吹,很凉,她裹紧了大衣。
  “若初。”
  逆风的方向传来一个清朗浑厚的男音。
  “姚大哥。”
  乔若初愣了很久,才惊喜地叫起来。
  “我刚才在门外听你讲课,太精彩了,真没想到。”夕诺推了推眼镜,一脸笑意。
  几年不见,他好像沧桑了些,额头上已有几条皱纹浅露,鬓边蓦地多了几丝白发,一袭暗灰色的长衫,掩住他风流倜傥的本性。
  乔若初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别取笑我了。姚大哥,去年的时候听说你负伤休养,后来就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了。”
  “哈哈,”夕诺的笑声更朗朗,“若初,是没有打听吧。我就在你家林军长的手下混过,他怎么能不知道。看来你是没问。”
  “这,这真是巧了。”乔若初更加不自然,避开与夕诺对视。
  林君劢回来的时候,她确实没向他打听过谁。
  “哪里是巧合,是我主动投奔林军长去的。”夕诺含蓄一笑。
  乔若初更加不解。
  “那你怎么又?”
  他没穿军装,她以为他不干了呢。
  “你的腿……”
  忽然,乔若初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夕诺很艰难地才跟上她,一条腿明显是僵直的。
  “残了。”夕诺风轻云淡应着,“到底不是拿枪的料,一腔热情被一颗炮弹无情炸飞了,只好到后方来当缩头乌龟。”
  说完,他看着乔若初微笑,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姚大哥……”
  乔若初心里难受,退回来搀扶着他。
  夕诺也不逞强,享受着美人的效劳,忽然话锋一转,“不问问我怎么找到你的?”
  他一提醒,乔若初才恍然,“嗐,你说你这人神出鬼没的,我是不是都习以为常了。”
  “残了,只能来大学里教教书,混个薪水过日子。听说你在这里名气不小,不给我推荐推荐?”夕诺在她的搀扶下加快了脚步。
  一年前的淞沪战场上,他不慎被炮弹击中腿,撤下来之后,精心疗养,腿是保住了,却拉下了走路不方便的毛病。上不了战场,南京保卫战失败后,姚家内迁到重庆来,一段时间他精神萎靡,躲在家里不出门见人,连书也不写了。
  以至于很多人猜测,这位大才子在战争中脑子受了重创,已经江郎才尽,不会再有佳作问世了。
  “姚大哥,您这名气,还需要我推荐?”
  乔若初调皮地掐了他一把。
  “哎,要不是听说丫头你都站到讲台上教书了,我呀,还准备在小阁楼里再窝着个几年呢。”
  “看你说的,什么话。好像是为了我,你才重出文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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