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裴孤锦熟练推开小窗,潜进了宋云桑闺房。宋云桑果然睡着了,桃红色的被褥紧紧裹着身体,只露出一张娇艳的小脸。裴孤锦在她床头几步远处站定,一直翻涌的气血终于渐渐平静,开始思考自己为何来了这一趟。
  在家中时,他太想过来,于是也就来了。他原以为是自己不愿一个人气闷,想来折腾宋云桑——或许是装鬼吓唬她,又或者是抓条蛇扔她床上。可站在她的床头,他却发现他并不想这么做。能在这样的深夜与她共处一室,安静看着她,已经是他逾越了……他喜欢。
  回想前世,他们如此和平相处的时光也不多。倒不是宋云桑嫁了他还别扭。在兑现承诺上,她向来干脆利落,绝不食言。她说了她会嫁给他,会尽一个妻子的本分,她做到了。她只是不爱他,也不信他。
  就在他们成婚后的半年,宋侯爷出狱返乡,而后死在了路上。官府给的说法是遭遇了流寇,可所有证据都指向他。现下想来,那不过是尹思觉的布局,可当时的他真没法自证清白。这成了他与宋云桑争端的开始。她没法再面对他,她要求离开,而他不肯放。
  如果当初,他能思虑更周全,阻止宋侯爷离京;如果当初,他能多一些耐心,等到宋云桑真心交付;如果当初,她提出离开时他能退一步,给她些空间……或许,他临死时的遭遇便会不一样。
  裴孤锦不知这样定定立了多久,忽然听见了细微声响。他循声望去,脸色变了。窗户上竟然凭空多出了一根手指!有人在外悄悄捅破了窗户纸!裴孤锦眯眼看着,便见那小洞中,伸进了一截小竹管,外面的人显是打算吹迷香。
  梦境中的宋云桑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危机,难受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
  第二十七章
  前有转醒的宋云桑,后有吹迷香的刺客,裴孤锦立在中间,绷紧了身体。宋云桑睁眼,神色迷蒙扫视房中,裴孤锦反应过来,抓起一旁宋云桑的衣裳,就朝她扔去!
  宋云桑还没清醒,就被棉袄兜头盖脸罩了个结实!她“啊”地一声低呼,慌乱喊道:“谁?!”
  窗外那人听见声音,一时没了动作,裴孤锦借机腾身跃起,朝着窗户重重一撞!
  窗户轰然碎裂!裴孤锦飞身站在了院中。一名黑衣人连退几步,嘴边还举着那根小竹管。裴孤锦没带佩剑,二话不说捡了段树枝,就朝黑衣人头上劈去!黑衣人急急闪避!又扔了那小竹管,在腰间一摸,手中便多了柄软刀!
  黑暗之中,软刀与树枝相撞,将树枝斩为两截!下一瞬,那闪着寒芒的银光又冲裴孤锦胸口而去!交手不过须臾,裴孤锦便知此人是个高手,一声呼哨!
  喧哗声由远及近,守在侯府的锦衣卫赶来了。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裴孤锦追上,黑衣人反手便是一刀!裴孤锦闪身避开,黑衣人借机几个纵身,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校尉们赶到时,只见到了一身夜行衣的裴孤锦。有校尉还想冲上前擒人,领队的千户却认出了裴孤锦:“裴大人?”
  裴孤锦将手中的断树枝扔了,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怒火:“刚刚来了刺客!你们……”
  训话未完,宋云桑屋中却亮起了灯。女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颤:“外面、外面出什么事了?”
  裴孤锦脸色微变,突然身形如鬼魅,几步冲出了院。校尉们懵逼立在原地,却见裴孤锦去而复返,自院门处探出了半个身子。他朝着千户比了个手势,千户一脸恍惚点头,朝里面答:“宋小姐,方才来了刺客,现下已经无事了。”
  片刻,吱呀一声响,屋门打开了。宋云桑披着狐裘出门,神色紧张:“刺客?抓住了吗?”
  她扫视一圈,没见到犯人或者尸体,脸色便白了。千户答道:“那人武功十分了得,被他逃了。”
  宋云桑愈发担忧:“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千户想了想,实在没法从裴孤锦方才那一个手势,猜测出刺客的信息。他只得道:“暂时不知。宋小姐不必忧心,我们会彻夜守在这,定不会让你出事。”
  宋云桑这才放松了些,感激道:“有劳大人了。”
  她回屋,关上了门。千户连忙行去院外。大树阴影下,藏着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千户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请裴大人责罚!”
  裴孤锦却没再训斥,只是恼火道:“多调些人来,守住她院子。”
  千户领命告退,先让跟来的校尉们守在了宋云桑院外,这才去镇抚司调人。裴孤锦越过半开的院门,看向那间亮灯的屋,眯起了眼。
  竟有人派刺客对付宋云桑。这人是谁,实在不做他想。
  可为什么呢?前世,他向尹思觉表明自己能把命都给宋云桑,尹思觉便隐藏了对宋云桑的心思。这一世,他说了类似的话,尹思觉却派人来刺杀宋云桑。前世与今生,到底哪里有不同?
  裴孤锦思来想去,明白了原因。前世,他占了宋云桑后,次日便将她带回了府中。宋云桑被吓着了,又被折腾半宿,到府中便发了烧。他一时着急,还私下请了御医为她看诊。而这一世,他虽然放了狠话,却没将宋云桑带回府中,更没有表明他要娶她。
  所以……为护住宋云桑,他还得将她带回府?
  裴孤锦烦躁呼出口气,狠狠一拳砸在树上。“咚”的一声闷响,树叶打着旋落下,裴孤锦脸色忽然一僵。
  等等——他府中应该有三十个女人,和一个逼他成婚的娘!
  裴孤锦面无表情抠下一块树皮:然而他只有一府仆役,怎么办?
  却说,宋云桑半夜被惊醒后,就没再睡着。竟然有黑衣人偷摸到了她房中,这真是太可怕了。所幸那人并没有伤害她,还被看守的锦衣卫们发现了,只能跳窗逃跑。唯一奇怪的是,她觉得打斗结束后,她似乎听到了校尉们喊“裴大人”。可她出外时,裴孤锦却并不在,宋云桑只能当是自己听岔了。
  既然睡不着了,宋云桑便早早起了身。她先是吩咐厨娘做了些好吃的,又去爹爹书房密室里找了些金银珠宝带上,给爹爹狱中打点,最后还备了常用药和换洗衣裳。去昭狱一趟不容易,她想尽可能给爹爹多准备些东西。
  辰时初,裴孤锦来了。男人脸色不大好看,见到宋云桑身旁抱着小箱子的丫鬟秋眠,脸色就更臭了。他冷冷问:“箱子里是什么?”
  秋眠赶紧将箱子放下,打开。宋云桑拿起最上面的檀木小盒,这是专门给裴孤锦准备的金银珠宝。有了第一次失败的行贿,第二次行贿,宋云桑手都有些抖:“今早给爹爹收拾东西,看见了些小玩意,大人若是不嫌弃,便……”
  裴孤锦漠然丢下四个字:“不要,拿走。”
  宋云桑盒子都还没打开,一时定在那。裴孤锦躬身,自个将那箱子翻了个遍,直起身时道:“除了衣服,其他都不许带。”他转身头也不回道:“我在府外,快点出来。”
  没办法,宋云桑只能让秋眠将衣裳打了个包袱,抱着上了马车。她本以为裴孤锦不让她带药和吃食,是故意不让她痛快。可进了昭狱后,她却怀疑自己误会了裴孤锦:他可能只是觉得没必要。
  京城中,昭狱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存在,可宋云桑看来,这里似乎并不可怕。没有血肉模糊刑讯场面,也没有犯人的哀嚎。事实上,宋侯爷被关在地上二层,光线好不说,其余牢房竟都空着,整个二层就宋侯爷一个人。
  裴孤锦送到二层,便没进去了,只叫了个校尉给宋云桑领路。最里间的牢房里摆着一张小木床,以及书桌和椅子。宋侯爷衣裳干净束着发,正坐在书桌边看书,还是往日清瘦温和的模样。宋云桑哽咽唤道:“爹爹!”
  宋侯爷听见声音抬头,愣住了:“桑桑?”
  校尉打开牢门,也退下了。宋云桑抱住宋侯爷,眼泪就下来了。宋侯爷显然不知道女儿要来,也十分激动。他拍着宋云桑的发安抚:“没事,没事,爹爹不是好好的吗,别哭。”
  宋云桑也不知裴孤锦能给她多少时间,不敢浪费,抹了眼泪退开一步,开始给宋侯爷讲这几天的情况。又问宋侯爷:“爹爹,圣上认定你贪污,到底是得到了什么证据?”
  宋侯爷说话慢且平和:“并没有证据。就是思妍和你说的那般,闵浙流民造反,官员上奏时说他们的口号是清君侧,将近年闵浙民不聊生之事,安在了我开海之事上。”
  宋云桑愣住:“所以二殿下派人来告诉我,圣上得到了你收受商人贿赂的证据……”
  宋侯爷目光复杂看宋云桑:“是骗你们的。”
  宋云桑抿紧了唇。原来圣上并没有得到确实证据。这看起来是件好事,其实却不然。如果有捏造的证据,那只要证明这是诬陷,便能还爹爹清白。可没有假证据,只因为“流民传唱的歌谣”,这却要如何证明爹爹清白、如何营救?
  且圣上没有证据却将宋侯爷下了昭狱,只能说明两点。一,是他对力主开海的宋侯爷和太子不满已久,此次只是碰上导火.索,爆发了。二,他十分担忧害怕闵浙流民造反,不准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宋侯爷推出来做顶罪人。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宋云桑的心揪了起来。她以为爹爹被夺嫡之争牵连,已是最糟糕的境况,却不料,爹爹的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更艰难。他不仅卷入了夺嫡之争,更被圣上嫌恶了。
  她心绪波动,宋侯爷却是开口了:“除了二殿下,还有人欺负你吗?”
  宋云桑回神。她不在意自己怎样,只是急急道:“没有。爹爹,眼下这情形,我该怎么救你,你快教教我!”
  宋侯爷长叹一声:“傻丫头。闵浙流民造反,圣上总要推个人出来发落,以平民怒。爹爹当年力主开海时,便想到了会有今天。你救不了爹爹,便不要再操心了。”
  心中所想被证实,宋云桑眼泪再控制不住。她用力摇头:“不,你一定有办法。”
  宋侯爷摸了摸她的发:“古往今来,思变革者多不得善终。我为官多年,开海乃是夙愿,现下虽未成功,却并不后悔。”他放柔了声音:“爹爹只是担心你。”
  宋云桑哭得更厉害了。宋侯爷有些无措,去书桌里翻出了干净手帕,帮她擦脸:“可是裴孤锦带你进来的?”
  宋云桑点头。宋侯爷端着手帕陷入了思索,半响方道:“桑桑,你嫁给裴孤锦吧。”
  第二十八章
  宋云桑一怔,怎么也不料宋侯爷会突然这么说。宋侯爷又道:“你可知道爹爹做了什么,这三个月,裴孤锦才没再纠缠你?”
  知道裴孤锦并非和爹爹置气后,宋云桑也有过疑惑:“爹爹做了什么?”
  宋侯爷摸了摸鼻子:“爹爹说和他大闹了一场,是说大话了。”
  宋云桑:“??”
  宋侯爷一声轻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请他吃了餐饭。酒席之上,我忧愁悲痛连连哀叹,只道你因为被他纠缠,夜夜以泪洗面,几次想要绝食或者自尽,却被人拦住了。”
  宋云桑:“……”
  “爹爹你……”宋云桑有些哭笑不得,她爹爹在她面前,果真是一贯要面子的。又有些不敢相信:“你说我一直哭,还寻死觅活,他就没再纠缠我了?”
  宋侯爷颔首:“正是。此人软硬不吃,行事又肆无忌惮,我也很犯愁,才想到了这办法。但是他能因此收敛,说明心中是真有你的。”
  宋云桑垂着眼,不说话了。或许裴孤锦曾经心里有她吧,但分量总归不算多,且现下却定是没剩多少了。他顾忌前程性命,已经“想开了”呢。宋侯爷左右踱了几步,继续道:“爹爹之前拒绝他的求亲,是因为爹爹还是侯爷,足够护住你。而裴孤锦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身份太麻烦,你若嫁给他,往后生活怕是没个清静。可爹爹入狱后,却没法再照顾你。你如此相貌,还是得尽快成亲。”
  “这事难就难在,对你生了心思的是二殿下。你就算找个小门小户成婚,对方没权没势,也还是护不住你。裴孤锦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有这个能力。”宋侯爷站定,认真朝宋云桑道:“桑桑,你便嫁给他吧。”
  宋云桑一时心绪复杂。她也不能说裴孤锦现下不娶她了,不仅不娶,她连爬他床都爬不上。遂含混道:“爹爹,别说这些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你也不要放弃。”
  宋侯爷只当她还是不愿嫁裴孤锦,劝道:“其实抛开身份,抛开他做事手段,裴孤锦还是不错的。长相好本事大不说,重点是迷恋你,也堪为良人……”
  他的话忽然顿住,神色有些尴尬:“裴大人。”
  宋云桑身体也是一僵,转身看去,果然见到裴孤锦正立在不远处。男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神色倒是如常,朝着宋侯爷点点头:“时间差不多了。”
  宋侯爷便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宋云桑依依不舍与爹爹告别,红着眼跟上了裴孤锦。两人一前一后行过一段路,宋云桑低低开口道:“裴大人,你能给我句准话吗?我爹爹他,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出狱?”
  裴孤锦没有回头,声音漠然传来:“有希望又如何?没希望又如何?难道没希望,你便会安心等着?”
  他还是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宋云桑以为昨夜过后,她会羞愤交加,再不敢勾引裴孤锦。可清楚爹爹的困境后,她却发现,原来她能做的远远更多。宋云桑快走几步,抓住了裴孤锦的手:“大人且等等。”
  裴孤锦几乎是立刻抽出了手:“有话说话!”
  宋云桑仰头靠近,几近急迫问:“大人曾说过,只有太子重获圣宠从旁协助,你才有可能救爹爹。你是有办法救我爹爹的,是吧?”
  裴孤锦冷冷道:“宋小姐不要误会。或许当时裴某没说清楚,你爹爹这案子要不要审理,怎么审理,都取决于圣上的命令。圣上让我彻查,我便去彻查,你爹爹若是无辜,我自会还他清白。这可不是我能有办法的。”
  这真是个无懈可击的推辞。宋云桑没混过官场,当时便愣在了那。裴孤锦又朝前行,宋云桑回过神,追了上去:“裴大人!”她鼓足勇气:“你……你可听到了我爹爹说的话?”
  裴孤锦脚步不停,根本不给反应。宋云桑小跑着追上他:“爹爹同意我嫁给你了。”
  裴孤锦一声嗤笑:“那又如何……”
  他的话被打断,因为宋云桑在他说出拒绝之前,扑入了他怀里!她紧紧抱住他,闭眼不管不顾道:“裴大人,其实、其实我喜欢你!之前那都是爹爹他不同意我嫁你!你是锦衣卫,他是清流,我只能管住我的心意。可现下爹爹也松口了……”
  宋云桑昨夜便好好思考过,既然裴孤锦女人太多,她的身体不够诱惑,那不如换个思路,谈谈感情。宋云桑鼓起勇气表白:“我好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感觉裴孤锦身体僵住,半响,双手用力抓住了她胳膊!宋云桑以为他又要将她扯下来了——或许是她的演技太拙劣,或许是她的爱慕太突然不可信。她拼命往裴孤锦怀里钻:“别,别!别拒绝我!求你了,你就再喜欢我一次吧!”
  她感觉裴孤锦的手僵在她的胳膊上,迟迟没了动作,心中生出希望。可下一秒,裴孤锦还是将她从身上扯了下来。宋云桑心都凉了,却见裴孤锦背过身,泄愤一般,双手朝牢门狠狠一砸!
  铁质栏杆“哐啷”一声重响,在空荡的二层回荡。宋云桑被这惊雷般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低低一声呜咽。裴孤锦抓住栏杆背对着她,看不见脸色,可手背却是青筋暴起。男人气场太过可怖,宋云桑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倒拔起那栏杆,将她砸成肉泥。
  宋云桑捂住嘴,克制着不要发出声音。却见裴孤锦转过身来,双眼赤红看她,扯着唇露出了一个笑:“好,你喜欢我是吧?”
  他看起来像是气疯了,可嘴角的确是上扬的。那笑容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扭曲。宋云桑连退两步,颤声不敢答:“我、我……”
  裴孤锦却没等她的回答:“好,好。”他偏头闭眼,片刻睁眼,咬牙道:“可巧了。昨夜我娘才在府里发了脾气,逼我带个好姑娘回去。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吧?行,你跟我回府,假装我相好。”
  宋云桑眼中含泪发抖:“假、假装?”
  裴孤锦恶狠狠逼近一步:“怎么,宋小姐不愿意?”
  宋云桑连退几步,背贴上了墙壁:“愿意,我愿意……”
  她的一退再退似乎刺激了裴孤锦。男人猛然逼近,将她桎梏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他俯身低头,逼在她面前寸许,一字一句道:“让我看看……你是怎样喜欢我。”
  墙壁被打得重重震了震,宋云桑眼睫也跟着颤了颤。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终是支撑不住,滑落了脸庞。仿佛被按下了休止符,裴孤锦粗重的喘息便是一顿。男人本能抬手,想去抹她的眼泪,可那手抬到一半,却又定住,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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