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蒋映月听她话里带着些微土音, 想着自己打听到的情况果然不错——蒋家确实有这么一支庶出的堂亲, 但却是从前一位老姨奶奶生的,蒋文举亲娘过世后,在那位姨奶奶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因此后来一掌权就把这家人赶了出去,不过赏他们几亩庄田,不至于饿死罢了。
  如今却不计前嫌大老远将人召来,可见蒋家也实在黔驴技穷了。
  蒋映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妹妹难得进宫,可得多住些时候,方不枉来京城一遭。”
  蒋碧薇点头,目光隐有贪婪之意,见识过宫中的富丽堂皇,谁又肯回去穷乡僻壤吃苦。
  蒋太后虽然装病,可十来天歪着一动不动,腰酸腿疼,好人也给折腾病了,看姊妹俩一见如故,她便说道:“哀家乏了,也懒怠招呼你们,你们自便罢。”
  蒋映月知道,太后特意将这“妹妹”介绍给自己认识,自然是要她帮忙引荐,哪里敢不遵命,服侍太后喝完药后,便自觉放下帘栊,带蒋碧薇来花厅叙话。
  蒋碧薇一看那桌上的点心两眼便直勾勾的——因太后一向茹素,宁寿宫也没多少好吃食,这女孩子原想着进宫能大快朵颐,谁知这几天不是白菜就是豆腐,连点荤腥都不见,她早就饥肠辘辘起来。
  蒋映月心内暗笑,只将那盒精致点心挪过来,“喜欢就放心吃吧,这也不值得什么。”
  那女孩子果然狼吞虎咽起来。
  蒋映月嫌弃的用帕子挡住下半张脸,心想难怪蒋太后会寻这么个人,这天真烂漫、不加做作的样子倒有点像关雎宫那位——那位也是个吃货脾气。只不过,夏宸妃除了对皇帝不客气,在外头还是彬彬有礼的,这一位倒像是饿死鬼投胎。
  蒋映月温柔地问道:“你在家常饿肚子么?”
  蒋碧薇点头,“庄子里钱粮少,稍微推板些的人家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娘听说要上京,特意让我在家中饿了两顿才过来呢,说是宫里吃穿不尽,得留着肚子才好。”
  蒋映月:……
  她原以为自己的出身就够自卑的了,及至听了这番话,居然变得自信起来。
  不过,她倒是理解蒋太后的用心了,皇帝见多了端庄的做作的,难得有这么一个不加掩饰的,或许反而能取悦帝心——蒋碧薇这么蠢,皇帝甚至不担心她泄露机密,只要当个美丽的宠物养着就够了。
  蒋映月不得不承认,老人家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她知道怎样是对蒋家最好的路——这一次,是她选择了妥协,等逐步站稳脚跟,蒋家才能有东山再起的那日。
  蒋映月出着神,蒋碧薇却一眼不眨望着她腕上那串异光灿烂的珠子。
  “你喜欢这个?”蒋映月笑道,将碧玺手串退下来,“喏,拿去,给你吧!”
  蒋碧薇连推辞都不推辞一下,欣欣然就将碧玺套到手腕上——她生得白,这件饰品正好衬托她的肤色。
  于是她欢喜得连谢恩都忘了。
  直到离开宁寿宫,蒋映月才让唇边那抹笑意徐徐流露出来:蠢东西!真是个蠢东西!
  *
  那日之后,关于蒋碧薇的流言便渐渐流传开来。
  夏桐乍一听闻还有些不可思议,“真的,她就这么堂而皇之收下来了?”
  春兰点头,“不止淑妃娘娘,还有温德妃和徐贤妃也在她手上吃了亏。”
  且并非蒋碧薇主动到那两宫去拜访,不过路上偶然遇见,她看见人身上佩戴着什么好东西,张口便要,那几位娘娘还不能不给——到底虑着太后情面。
  于是才三五日功夫,众人便从千方百计打听那位蒋姑娘的好奇,变成一见她就得躲着走了。
  春兰觉着挺无语的,“怎么有这种人哪?就算从前不通礼数,可既然进了宫,太后娘娘也该派人好好教导她,哪有这般泼皮破落户性子的!”
  夏桐沉吟起来,且不论这蒋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她怎么觉着蒋太后是故意放任如此的?
  太后与皇帝伤了感情,加之皇帝几次三番拒绝献美,蒋太后也不好明着将人往乾元殿送,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让皇帝主动对蒋碧薇产生兴趣:一个生得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子,脾气却泼辣又爽直,这样的反差感一定很能吸引人。
  说不定蒋太后故意不让嬷嬷教导她,就是想保留这份生涩的魅力呢。
  晚上皇帝来用膳,果然问起,“听说母后那娘家侄女四处打劫,你有没有在她手里吃亏?”
  夏桐正咬着筷子出神,闻言扑哧笑出声来,什么打不打劫,难道蒋家人是土匪?论理,这位也是皇帝表妹呢。
  眼珠亮晶晶的望着对面,“陛下觉得妾是好欺负的性子么?”
  何况,她本是个小气的,她不找人要东西就算了,别人还想她的,做梦!
  刘璋拿筷子头点了点她眉心,没好气道:“朕就知道你吃不了亏,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夏桐望着他笑眯眯的道:“陛下既这般有兴趣,何不亲自去宁寿宫看看?这姑娘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没准正是您喜欢的那款呢。”
  刘璋连连摆手,“罢了,有你这一个小魔星就够朕受的了,再来一个朕哪吃得消,这样的尤物,还是让更有胃口的人去消化罢!”
  夏桐看他那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道太后的计策起了反作用。确实,蒋碧薇的性子在宫中是个异数,她身上也确实有那种乡下人进城的活力,但,不是每个保洁小妹都能吸引到霸道总裁的呀,何况,比起蒋碧薇来,圊厕行那些宫女更能担当起这项称呼,蒋碧薇身上反而处处是人工穿凿痕迹,失了天然意趣——天真扮过头,就成愚蠢了。
  至于说蒋碧薇像她刚进宫的时候,这个夏桐倒是不觉得,她那时候可是真恬淡,这女子却就差把野心写脸上了,她这些稀奇古怪的行为,非但不能引来皇帝驻足,不把皇帝吓跑就不错了。
  就算她是个真白莲花,夏桐也并不怕她。倘若说之前她担心年老色衰,但经过与皇帝那番深谈后,她确信他是爱着自己的——不是最爱也是最宠的那个,且随着时日增长,这份感情只会愈发根深蒂固,她从不以容色闻名,自然也无须借容色邀宠。
  蒋碧薇的皮相再美,对她而言也不过一具毫无威胁的躯壳罢了。
  话虽然如此,夏桐还是挺想见见这位名人的。四月的一个午后,她乘着凉风从湖上石桥过来,就看到蒋碧薇站在御湖那头,一袭天水碧的衣裳,淡扫蛾眉,衬得她似御湖上亭亭如盖的荷叶一般。
  这人居然远远地向她蹲了个福,真是稀罕。
  夏桐走到近前,微笑看着她,“蒋姑娘。”
  蒋碧薇也不怎么怕她,虽然听说这位娘娘得宠,还诞育了皇长子,但凡有点本事的早就抖起来了,她倒好,待人接物仍一团和气——可见是个不中用的。
  既然又是个懦弱良善之辈,蒋碧薇便想从她这里得些好处,谁知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也没见她身上有半分装饰——连手腕都是光秃秃的,镯子钗环都没半个。
  夏桐倒关切的道:“三小姐,你瞧什么呢?”
  蒋碧兰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娘娘人在妃位,装饰打扮却连嫔位都不如,让妾好生纳闷。”
  夏桐也不计较她言行无状,只闲闲道:“我这人素来简朴,那些身外之物都压箱底藏着呢,懒得戴出来,何况如今怀着胎,身躯笨重,更嫌金子银子沉甸甸的费事了。”
  却不知她早从旁人那里吸取教训,这几天特意不戴首饰出门,就免得让这蒋三小姐有机可乘——这个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蒋碧薇好生失望,不过夏桐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虽然蒋太后未曾明说,可她默认自己已是皇帝的人——否则何必千里迢迢赶来伺候那老太婆,不就为今后过上吃香喝辣的富足生活么?
  她现在就有些等不及了,本想在乾元殿前放几块贴身手绢,好让皇帝趁机拾到,可又怕被哪个侍卫捡去,反而坏了名声。
  如今遇见夏桐,她心想这便是个好机会,于是喜孜孜向她毛遂自荐,表示她多么愿意替她分忧——而且她身子好能折腾,小时候有个道姑还说了,她是宜男之相,将来若生下孩儿,还能给皇长子作伴呢!
  春兰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再看夏桐也是一脸黑线,怕她生气坏了身子,忙站出来呵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跟咱们娘娘素不相识的,就跑来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话,仔细将你押进暴室,看不掀了一层皮怎的!”
  蒋碧薇被她说得亦有些害怕,却仍强撑着道:“你少在这里倒打一耙!我好心替娘娘解忧,怎么就成害人了,你这样诋毁人,好呀,咱们到太后娘娘跟前理论去!”
  夏桐看不出她真傻还是装傻,难道这蒋姑娘真是御花园一朵罕见的奇葩?可她一张小嘴叭叭跟机关枪似的,实在令夏桐吵的头疼,她也无暇跟她争辩了,扶着春兰的胳膊就要回去。
  蒋碧薇一看便着急起来,夏桐走了,谁还能将她引荐给皇帝?她打定主意要赖上这位宸妃娘娘,正好胳膊肘抵在石桥的白玉护栏边上,蒋碧薇灵机一动,将心一横,狠命翻了过去。
  但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蒋碧薇在湖心拼命挣扎起来,荡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嘴里还连声喊着“救命”!
  夏桐着实大开眼界,进宫这么久,倒遇上个碰瓷的了,怎么,她不答应帮她面圣,这姑娘还想来个栽赃嫁祸?
  夏桐且不露声色,留神看她如何,说实在的,小说里这一类的陷害看多了——自个儿明明会水,却故意往水里跳,中气十足地喊着有人害她,傻子才信这种话!
  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夏桐原以为她嚷累了会自己起来,谁知蒋碧薇的动作越来越僵硬,脸色也一点点青白下去,夏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真是个傻子。
  等人捞起来后,蒋碧薇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像只挺尸的咸鱼。
  夏桐干脆利索的吩咐秋菊,“去宁寿宫告诉太后,她老人家的侄女不慎落水,是咱们亲自救下,问问太后愿意给多少谢礼。”
  蒋碧薇:……忽然好想骂脏话。
  第133章 玉玺
  蒋太后很快就带人赶到了, 到底是自家侄女,又想借着她那张脸为蒋氏谋福祉,装也得装出点慈悲模样来——当然也不排除蒋太后是真心疼她。
  夏桐还是头一回见蒋太后精神矍铄的模样, 心想老人家不是病着呢, 此刻看着倒跟短跑健将似的。
  一看到蒋碧薇水淋淋躺在地上, 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蒋太后顿时怒了, “夏宸妃,你怎能下此毒手?”
  夏桐心想我不找你要钱,你倒跟我算起账来了, 反正这婆子素来不识好人心,夏桐也不跟她生气, 笑眯眯的道:“太后还是先看看蒋姑娘的伤势再说吧。”
  那湖底保不齐有些尖石砾岩, 这姑娘本来就傻,万一再把头磕破了,还不定会怎么样。
  四月里天气虽和暖,可桥上风大, 蒋碧薇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唇色苍白,看起来倒更像个柔弱美人, 而非平日那混不吝的模样。
  蒋太后想着救人要紧, 遂狠狠瞪了夏桐一眼, 指挥常嬷嬷等用春凳将蒋碧兰抬起来, 一径挪回宁寿宫去。
  夏桐也悠闲地回宫换了身干净衣裳,她虽没落水, 可方才指挥捞人, 身上也难免溅了些腥臭的湖水、泥点子之类, 看着便碍眼得慌。
  午后冯玉贞过来串门,就问起蒋碧薇落水的消息,“真是你将她推下去的?”
  原来此刻谣言已经传遍了,说什么夏桐指挥心腹太监堵上蒋姑娘的嘴,四个人这边拉手,那边拽脚,跟块破抹布一般往桥底下一扔,若非蒋太后赶到及时,这会子只怕人已经变成湖底沉尸了。
  冯玉贞听了心里那叫一个怕呀,倘夏桐手段狠辣至此,只怕对付了蒋碧薇,就该来消灭她了,毕竟论美色,这宫里也只她二人算得翘楚——当然,冯玉贞自认为比那乡下来的粗俗女人还是强三分的。
  夏桐啼笑皆非,“你觉得我有这么大本事?”
  说杀就杀,当她是赏人一丈红的华妃娘娘呐?
  冯玉贞一想也是,且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夏桐从前连杀只鸡都不敢,怎见得忽然间就能杀人了。
  既非事实,那便是蒋碧薇故意造的谣言,倘蒋太后信以为真,借此发落夏桐,没准还真能将她拉下水,那自己不就有机可乘了吗?
  夏桐看她一脸的荡漾,就知道这厮又蠢蠢欲动了,故意敲打她,“你别想着坐收渔翁之利,若我倒了,太后要扶持的也是她亲侄女,与你什么相干?你长得这么漂亮,太后还得除掉你为蒋碧薇铺路呢!”
  一番话成功将冯玉贞浮动的心思吓了回去,忙陪笑道:“我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是替姐姐打抱不平罢了。”
  确实,一山不容二虎,蒋碧薇美丽而愚蠢,在太后看来自然更容易控制,似自己这般反倒成眼中钉肉中刺。想起夏桐得宠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吃亏,脂粉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真换了蒋碧薇当家还不定会怎么样呢!
  冯玉贞如此想着便坐不住了,急巴巴的出去辟谣,倒不是存心帮夏桐分辩,而是生怕蒋碧薇上了位,自己这个第一美人的名号会受到威胁。
  当然,她还不忘借机抹黑蒋碧薇一把,譬如她嫉妒夏桐身怀龙裔,出言诅咒,两人在桥上起了争执才落入水中——至于这两种说法哪种更可信,就由听者自己去分辨了。
  夏桐刚睡完晌午觉,宁寿宫果然来兴师问罪。
  因她怀有身孕,蒋太后也不敢越过皇帝将她调到宁寿宫去,只能亲自押着蒋碧薇过来指证——这姑娘也是可怜,浑身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饶是如此仍在发抖,想是在冰凉的湖水里泡狠了,脏腑进了寒气。
  但既是她自作自受,夏桐也无谓同情,只命人倒茶来,闲闲笑道:“太后过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倒让妾失敬。”
  蒋太后厉声道:“你少在这里装佯,哀家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为何要推碧薇落水?”
  “哦,是三小姐自个儿跟您说的吗?”夏桐瞥了她一眼,蒋碧薇心虚地垂下头去。
  蒋太后冷道,“不是你还能有谁?哀家知道,你素来看哀家不顺眼,有什么气只管冲着宁寿宫来,何必对个孩子下手,她又不曾得罪过你!”
  夏桐心想老人家未必把她说得太能耐了,到底谁是婆婆?蒋太后话里行间,好像她才是那个受尽委屈的儿媳妇,可惜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实在欠缺说服力。
  夏桐知道,跟这位顽固的娘娘讲理是讲不通的,还是得从源头解决问题,便只问蒋碧薇,“你亲眼看到是我推你落水,还是侍从所为?”
  蒋太后心想这下不妙,然而蒋碧薇嘴快,只想着铲除强敌,哪还管什么逻辑因果,眼皮都不眨的道:“就是宸妃你亲自推我入水的!”
  夏桐笑起来,一手虚虚按着肚子,一边却闲闲绕着蒋碧薇散步,借以造成一种心理压力,“原来如此,本宫身怀六甲,又是在桥上,还能轻轻一抬手带你翻越尺余高的护栏,若有这份身手,哪还用得着在关雎宫养胎,干脆上阵杀敌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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