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节
南阳心里更是骇然:七八天前?那不就是李渊起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么?父亲收到消息后,一直没再上朝,原来是在后宫里忙着制舞裙,编新舞?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父亲是彻底自暴自弃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寒,忙转头看了看父亲。
杨广仿佛感受到了南阳的目光,也纳闷地看了她一眼。他今日打扮得原是格外随意,头发不过是简单一束,穿的翻领纱袍也只松松系了根丝带,以前他也宫里也曾这么打扮过,倒是比平日更显风流倜傥,然而此刻看去,他整个人却显得暮色沉沉,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已让他倍感厌倦。
南阳心头顿时愈发沉重,脸上却赶紧笑得更轻松了些:“父亲好生会享受,女儿今日却是要沾光了。”
杨广果然扬眉笑了起来,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阿耶让人做的这身仙飞裙如何?”
南阳知道父亲自来喜欢将宫人们打扮得新奇华美,来到江都之后,对此似乎兴致更高,时不时便会折腾出一些新鲜花样出来,而眼前这队舞女满身的打扮,显然是父亲最新的得意之作:
她们的头上的冠子是天子大朝时所戴的通天冠式样,只是原本沉重庄严的博山都是由精巧轻薄的叶片构成,组缨则是珠翠相缀,那一颗颗碧绿的瑟瑟珠随着舞动摇曳生姿,看去便有一种奇异的风流恣意之态——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拿来玩笑;再加上她们身上那轻如云霞的紫罗帔,精巧欲飞的鸠头履,看去果然有如一群飞天仙子,难怪叫做“仙飞”。
凝神看了半晌,她才压下心头的那声叹息,侧头瞧着父亲嫣然一笑:“果然是飘飘欲仙,如坠云端。女儿这几日一直苦夏,今日才觉得心情舒爽了些。”
杨广哈哈大笑:“你那公主府的确造得太狭小憋屈了,若住不惯,就多进宫来陪陪阿耶。”说完又转头对宇文士及道:“你也来吧,我前几日也觉得有些闷气,已经吩咐将作监赶紧再造几处能避暑的所在,回头挑一个让你们住。”
宇文士及此时已看得明明白白,杨广根本就不愿多想那些恼人的事情,更别说追究谁曾给李渊求情了。他心里一松,自是含笑道谢,又顺着杨广的话头夸了夸这身仙飞装。杨广听得兴致更高,又突然摇头道,这样的装扮不宜配团扇,得持半月雉尾扇才更有仙人气象。底下人得了这话,忙忙地去换了雉尾扇来,果然让舞女们更多了一份飘然出尘之态。
杨广抚掌而笑,只是笑过之后,又突然有些走神,片刻后才道:“说到苦夏,江南什么都好,就是这梅雨暑热的确熬人,我都听到了好些抱怨。”
宇文士及心里一动,可不是么,朝廷里无论是官员还是侍卫,都是北人居多,着实消受不起这南方的湿热,再加上听说连李渊都反了,早晚会打到长安,已有不止一人问到他跟前,想知道皇帝何时才能北归……
他斟酌了一下,缓声回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近来连番下雨,的确有不少人受不得这湿热,臣前日还听骁勇们私下抱怨,说江都城就像个蒸锅,他们都快被蒸熟了。”
杨广冷笑了一声:“他们岂止是抱怨,如今都恨不能逼我立刻乘船北上呢,也不想想,如今这水殿龙舟都折损了好些,咱们难道要走回去不成?”
南阳闻言便笑盈盈地扬起了头:“阿耶的意思是,修好了龙舟咱们就能回洛阳了?”
杨广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想回洛阳了?”
他的神色里颇有些说不出失落,南阳心头一跳,忙展颜笑道:“那要看阿耶的,反正女儿只想跟着阿耶。”
杨广的笑意这才深了点:“要我回洛阳,自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们却休想拿那些大道理来来逼我!难不成我这天子竟是个做差役的,哪里出了点小乱子,就要我去守着?”
南阳知道他是在抱怨李渊这一反,越来越多的人都希望他早日回去安稳人心;她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当初杨玄感作乱,不就是因为父亲及时回师,才把那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么?李渊比杨玄感也不差什么,但父亲如今远在江都,又如何能消除那些猜疑和摇摆?
她想了想笑道:“阿耶自然不能听他们摆布,横竖有人盼着阿耶北归,自然便有人会盼着阿耶留下,因为阿耶到了哪里,哪里便稳如泰山,宵小之辈绝不敢作乱!”
杨广听得点头而笑,随即心里隐隐一跳:那要这么说来,最盼着自己留在江都,岂不是李渊——他不就是因为自己远在江都,才敢犯上作乱的?
他这几日原是一听“北归”这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却突然生了几丝动摇:也许自己还是应该回去,这样才能像对付杨玄感那样,将李渊那个忘恩负义的也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但是,但是他真的要回去面对那些烦心事么?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空旷阴凉的大殿上,没有人再开口,唯有那悠扬的乐声依旧在梁间回荡,舞女们也依旧摇动着腰肢,不知疲倦般的一遍遍舞了下去。
就在这样的静默之中,殿门口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内侍快步走了过来,到了杨广跟前方轻声道:“长安又来消息了……”
杨广正神思不属,闻言怒道:“不是说了不许拿这些事打扰我么?”
内侍忙赔笑道:“这次是个喜讯。”
喜讯?杨广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伸手接过内侍手里的奏章,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手指也紧紧地攥住了奏章的边缘。僵了半晌之后,他才放下奏章,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是转眼间就布满了血丝,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声音也仿佛梦游一般轻飘,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哈,喜讯?”
南阳也不由得跟着变了脸色,父亲显然是读到了什么极坏的消息,但到底是什么呢?她小心翼翼问了声:“阿耶?”
杨广如梦初醒,霍然站了起来,却是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案几,目不斜视地大步往殿外走去。舞女们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又纷纷跪了下来。杨广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出了大殿。
南阳起身追了两步,又赶紧转身回来,低头看向了摊放在案几上的那封奏章。
那封奏章并不长,报告的也的确是喜讯:有盗匪骚扰鄠县,长安府军在一番激战后杀退盗匪,夺回县城;盗匪如今损失惨重,已龟缩回他们的巢穴司竹园;不过府军身负镇守长安的重任,不能擅离职守,若要彻底清剿这群流匪,还需要屈突将军出马……这些原本都是一些毫无新意的套话,南阳听都已经听厌了,然而这一次,在这满篇废话当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七个刺眼无比的深黑字迹——“匪首长安李三郎”。
他公然举兵,他攻城略地……他,反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李三郎是谁,她也知道父亲为何看到这三个字之后会如此失态——先是“桃李子”,再是“李三郎”,父亲最恐惧的噩梦,他一直回避的,甚至让他不惜躲到江南来的那个噩梦,依然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展开了!
她不假思索地向外头追了过去:不管怎样,她必须去陪伴父亲,安慰父亲,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父亲!
杨广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台阶下,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面前——那原是让人进殿参见前整理衣冠用的,此时映出的,却是九五之尊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前来报信的内侍哆哆嗦嗦地跪在一边,一个字也不敢说。
杨广仿佛已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冷淡得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冷静得近乎平板:“传朕旨意,让屈突通务必剿灭司竹园盗匪,务必让匪首李三郎伏法,否则就让他提头来江都见朕!”
他的模样俨然已恢复了帝王的尊贵威严,然而在那面铜镜,他的背影却依然显得冰冷而萧瑟,宛如一棵行将枯萎的巨木,要把他最后的愤怒,投掷向远方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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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更了两天,今天还算是肥章吧。
(历史上,杨广的确是一个很有热情的女装设计大师)
说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小朋友有史以来最短的一个学期结束了……要带他回学校拿东西,要开家长会,要重新安排学习考试,唉,原本以为至少可以有一个月轻松愉快的!
作为一个随便被人一忽悠就购卡的二傻子,我只能默默祈祷我的健身房美容院电影院都不要倒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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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骑虎难下
六月的雨也同样落在长安城外的司竹园里。
和江南梅雨的缠绵低回不同, 长安的夏雨总是来得格外痛快,每每携风雷之势席卷而来, 待乌云散去后便骤然而止。大雨过后, 天空一碧如洗, 竹海叠绿积翠,行走其间,宛如身处于一幅明丽的青碧画卷。
在这样的清凉天地里, 唯一令人烦恼的,大概就是那一道道在雨后暴涨的溪流河水了。尤其是靠近主寨的那条小桃溪,水面比之前宽阔了好几倍, 略显浑浊的溪水直淹到了山寨脚下。那溪边的平整处,原是大伙儿平日操练的地方, 此时自然也去不得了。众人只能分成小队, 在屋舍间的空地上各自列队挥刀。
自打五月底那场大胜过后,司竹园的人马便彻底蛰伏了下来, 各处山寨都是以练兵为主,表现优异的队伍奖励丰厚。因此,就算是各自操练,每支队伍之间也少不得暗自较劲。而溪水封寨,长日无聊,这种较劲很快就变成了比试,这种比试又很快蔓延到了整个山寨。
没过几日, 不但兵卒们在饭后睡前的闲暇时光会围成一圈, 看同袍们比试拳脚棍棒, 就连留在司竹园的各寨头领们也会兴致勃勃地围观喝彩,看到兴起,还会下场互相切磋一番。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样几番较量切磋过后,大伙儿的交情很快便深了一层。
这一日,夕阳刚刚沉入竹海,有人便飞奔到了凌云的竹楼外,高声叫唤:“三郎在么?我家统领有请!”
小七这几日忙探头答了声:“烦劳稍等片刻。”回头便向凌云回道:“向家的人又来了。”
凌云倒也不觉意外,小鱼更是“哼”了一声,“他家的人不来倒是怪了,这人也是古怪,说是武痴吧,我看他也就刀法还能勉强入眼,拳脚骑射都稀松平常,却成日爱跟人比划,也不知今日他又要较量什么了,难不成还没输过瘾?”
凌云笑着摇头:“此事原不在输赢。”
小七也笑道:“他喜欢输有什么不好?你没瞧这几日下来,那些人都待娘子愈发亲热敬佩了?就连那个爱拿鼻孔接雨的李八郎,如今也没话可说。我看这些男人都是贱皮子,总得挨几顿揍才能心服口服!”
说话间,凌云一整衣袍,长身而起,迈步往外走去。小鱼原本满脸嫌弃,此时也忙一蹦出了屋门,兴兴头头地跟在了凌云后头。
看到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向家随从,小鱼忍不住便问:“你家头领今日又想比什么了?”那随从却是嘿嘿一笑:“两位去了便知,就在前头。”
见他这副模样,凌云心里微觉好奇。这次大胜过后,那三个山寨都已决心奉司竹园号令,大头领们各自回去整顿人马,几个副手则都留了下来。这几人当中,丘行恭的骑射功夫颇为过硬,向老四的家传刀法还算可观,李八郎马槊上有几分功底,却也就是如此了。跟他们比试,她根本不用担心输,只是要控制好赢的火候。丘、李二人大概很快就意识到了差距,唯有向老四屡战屡败,兴致不减,今日他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么?
果然他们没走多远,就见一处空地上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有人在高声呐喊,有人在拍手叫好,竟比平日还要热闹十倍。凌云心里更觉纳闷,正要询问,那随从已高声叫道:“快让开,三郎来了!三郎来了!”
人群轰地一声,迅速让开了道路,凌云一眼瞧去,脚步不由一顿。
却见人群分开处,露出了被围观的两条汉子,一个正是向老四,另一个却似乎是司竹园的一个小头领,两人上身都已脱得精光,下头也只穿着条牛鼻褌,此时正头抵头地架在一起,显然是在角抵。
大约是察觉到外头的动静,那小头领侧了侧头,看去似乎有些分心,向老四乘机发力一绊一扯,将那人甩到了地上,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回头冲着凌云咧开了嘴:“三郎来得正好!我已连赢了三场,就等着三郎来跟我一决高低了!”
他原本生得壮硕,此时笑得满身肥肉乱抖,更是说不出的辣眼。凌云恨不能掉头就走,却也只能移开视线,摇头道:“我不会。”
向老四“啪”地一拍大腿:“三郎何必过谦?这角抵之术,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没有不会的,最多只有精通不精通的差别。我从小到大也不过是凭着这把蛮力一路摔过去罢了,三郎难不成还能不如我?今日难得大伙儿都有兴致,就差三郎一个了!来来来!”
他一面说一面便热情洋溢地走了上前,伸手要拉凌云。凌云忙错开了一步,再次拒绝道:“当真不必了,我认输。”
向老四一把抓空,随即笑得更是开怀:“我就说三郎你定然是会的,你看你这一闪,时机拿捏得何等巧妙?若再加上一绊,只怕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三郎还说什么认输,难不成是怕我向老四输不起了?三郎放心,我向老四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三郎你就算再连胜我八回,我都只有高兴的份!”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纷纷起哄,毕竟凌云这几日里跟人比试骑射刀枪,都是游刃有余,又从不吝于指点大伙儿。众人原先瞧她只是敬佩,如今却渐渐多了份“自己人”的亲热,自然都想看凌云再大展身手一次。
丘行恭之前已败在向老四手下,此时也笑道:“三郎这般身手,何不下场指点指点向家兄弟,省得他如此嚣张!”
李八郎却是好容易才谢绝掉向老四的邀请的,见凌云连连推辞,心里一动,大声笑道:“正是,大家都是堂堂男儿,哪有不下场比试就认输的道理?三郎再不答应,却是瞧不起我等了!”
他这一说,大家都在兴头上,也都不假思索地随身应和,“大家都是男儿”的声音顿时响成了一片。
小鱼听得心头暴躁,对凌云咬牙低声道:“让我先去废了这头蠢驴!再收拾掉这帮蠢货!”
凌云忙一把拉住了她,心里苦笑不已,向老四并没有恶意,是她自己太疏忽了……
那边向老四那边已笑眯眯地向四周抱手谢了一圈,回头便冲着凌云做了个手势:“三郎,请!”
凌云知道已是推脱不得,心里一横,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向兄弟,你这事做得可好生没道理,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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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深藏不露
人群再次“哗”地往两边一分, 露出了何潘仁那颀长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进来,看去竟比平日更显优雅飘逸。
凌云定了定神才发现,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 他又换了一身新衣, 虽然也是素色长袍,质地却分外轻薄灵动,翻领窄袖, 衣袂飘飘,走在这群衣衫不整的壮汉当中,就像是天边的流云落入了泥沼, 简直有种惊心动魄的怪诞之感。
粗糙如向老四都被惊得舌头打起了结:“何、何总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这位总管是何等精贵的人物?那穿衣打扮,皇帝老儿都未必有他讲究!再说平日里也没见他动过手啊, 最多是他们比试时来看看热闹, 还只看最精彩的那几场。如今怎么倒责怪起自己忘记叫他来看角抵了?他也不瞧瞧,他这模样, 像是能跟大伙儿一起看角抵的么?
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何潘仁笑吟吟地挑了挑眉:“不就是角抵么,我来陪向兄弟玩玩!”
向老四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四周仿佛突然静了下来——不,不是仿佛,在他的四周,大家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被雷劈过般的表情!
在这样安静里, 何潘仁轻轻的笑声也变得分外清晰:“怎么, 向兄弟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向老四吓了一跳, 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不敢!”他平日里的确不大瞧得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但这位何总管……他可不敢得罪!
何潘仁笑道:“那不就结了!”说着他挽起了袖口,又一撩衣袍,将袍角扎进了腰带里,整个人瞬间便多了几分飒爽利落。
凌云深知何潘仁思路清奇,不管出语如何惊人,最后绝不会吃亏;此时才意识到,这次他竟是真的准备跟人角抵了。惊愕之下,她脱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潘仁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自然是要露两手给大伙儿瞧瞧。那骑射刀枪的功夫,有三郎在,我就不献丑了,至于这角抵之术么,三郎还是留给我吧!”
凌云一时简直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也知道,何潘仁并非孱弱之辈,但这逞强斗狠,自来不是她的分内之事么?何潘仁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什么时辰居然要他来出头了?然而何潘仁的笑容是如此轻松笃定,一双眸子里就差刻上“你放心”这三个字。凌云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叹道:“那你当心些。”
何潘仁微笑颔首:“放心,我不会伤到向兄弟。”
向老四此时也已回过神来,听到这句忍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大声道:“那我就先在这里多谢总管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已没有客套的必要,当下后退了两步,却也懒得摆出什么姿势,只是站在那里笑道:“何总管,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