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能力弱小,在阵法一途上,当世之人没有谁能与之并肩, 说起他多出来的那四百多年寿命,开阳星君坦诚地在手记中写道:实是阴差阳错, 非我所愿。
  巫族大祭司短命, 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代代都能出生巫子, 因此经常出现没有巫主的漫长空隙。
  在开阳之前,巫族大祭司之位就已经空悬了六百年,开阳一出生就呼应了星轨,被巫族上下众星捧月养大,兼之有一副好相貌,还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养出了骨子里目下无尘的傲慢,偏偏他还很聪明,懂得披上一张谦谦君子的笑脸,因此围绕在他身旁的友人多如天上繁星。
  当时太素剑宗宗主道号元昇,便是开阳在游历四方的途中结识的,元昇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开阳则能言善辩狡猾伶俐,两人结伴行走了一段时间,也成了能互通信件的好友。
  某一天开阳正尝试着违逆命数偷看一下自己的未来,元昇遥遥寄了信来,信中寥寥数语,只说了凡间东海有大妖出世,祸乱天下,请他前去帮忙囚杀此妖。
  元昇醉心剑道,秉性刚直,见到妖魔就是一杀了之,从不管什么前因后果,开阳对这样的处事方法颇有微词,却也没有要劝说他的意思,收到信件后只当是去帮个小忙,只要逮住那妖让元昇一剑杀了就算完事,于是揣着袖子就开了阵法上路了。
  等他踏上凡间地面,惊愕地发现本该是葱郁陆地的地方竟成了一片汪洋水泽。
  海水倒灌,不见丘陵,山峦坍塌,万人嚎哭。
  开阳君在随身手记中写下寥寥数字,对于眼前惨状稍有些不忍,但他能做的也不多,随手将快要淹死的一对母子捞起来放上一只木盆,转头就看见了一只死死扣住一条浮木的手。
  那只手在水中可能泡了很久,皮肤泛着死气的青白,然而在开阳阅遍世间美人的眼光看来,那只手寸寸都生得完美,骨相玲珑,肌理合益,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的手。
  颇有好奇心的开阳知道那人八成是死了,但他忽然想看看能拥有这样一只手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因此也不嫌弃这水浑浊发臭,弯下腰将手伸进水里,扣住那人的小臂,将人凌空提了出来。
  一袭火红的衣衫破水而出,被他提出水面的人紧闭双眼,黑发逶迤到脚腕,湿淋淋地披在背后,长如蝶翼的睫毛上落下一串碎钻般剔透的水珠,苍白的脸容宛若玉石雕琢的神女像,眉心一尾浅金色的小鱼栩栩如生。
  开阳一时间竟然疑心自己是不是挖出了凡人压在水里镇海的神女雕像,不然哪有人能长得这么仙气宛然,还——啊,不对。
  这好像不是个神女。
  巫族人善辨气机,男女阴阳之相貌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团顶在头上盘桓萦绕的气旋,男子是阳性的暖色,女子是阴性的冷色,世间万物凡是有性别的活物都是这么区分的,不算活物的鬼魅则是黑灰青,而他提上来的这个大美人头上竟然是一团蓝橙两色缠绕一体的气。
  这算怎么回事?
  开阳瞧着那团又阴又阳的气愣了一下,手里的大美人就不声不响地睁开了眼睛。
  玉像生魂,神女有灵。
  前文看见一棵形貌奇怪的大树都要絮絮叨叨一大串的开阳对于这个场景,只简单地用了八个字概括,就算后来知道了这个大美人的身份,他也没有改掉这个称呼。
  开阳原本打算将人送上浮木就好,却鬼使神差地一直带她到了未被水浸泡的山上,还给她画了个阵法抵御山中野兽。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浑身湿透了的姑娘端坐在一旁大石上,也不在意还在滴水的衣服紧贴着身躯,静静地端详他的每个动作,眼里都是若有所思的微光,看起来竟然像是一只懵懂不知世事的山鹿。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开阳不知不觉就给她点上了驱寒的火堆,留下了装有不少灵气微弱鲜果的灵戒,还给她凭空起了一座简单的石屋。
  干完这些,开阳瞧着面前坐在简陋石屋旁的姑娘,看着自己画下的阵法将她严严实实圈在中央,心里竟然起了点满足感——开阳将之归为捡到了新宠物又将它脏兮兮湿漉漉毛发打理好的喜悦。
  从头到尾,这姑娘都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人说话开阳只好自己说,向来矜贵的巫主竟然不停口地唠叨了近半个时辰,他的听众抱着膝盖,神情静谧,不言不语。
  开阳在手记里感叹,妖皇初醒就被元昇提剑伤了心肺,修为归元,只能假作溺水凡人混在大水里,没想到竟被我捡到,她大概一眼就认出我是谁了,偏偏我还搞东搞西不肯走,她那时候不说话,心里应该已经把我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可谁知道他随手一提就能从水里提出个妖皇来?!
  开阳去寻元昇时,一路还在琢磨这个莫名其妙特别对他胃口的姑娘,不,可能不是姑娘,巫族典籍繁多,书中有记载双性之体的人,他觉得他遇上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但既然她穿了红裙,那就是把自己当姑娘看的。
  在东海之滨,他遇上了提着剑的友人,剑修一身浅蓝衣衫沾了血,眉头紧蹙着,显得本就不好接近的一张脸愈发的寒冷迫人,左手藏在衣袖内,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滴血。
  “你这是怎么回事?降个妖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开阳有点惊讶,元昇不管怎么说都是太素剑宗宗主,一身剑术出神入化,世间少有能让他见血的对手了,尤其是他这个表情,显然让他吃了这么大亏的对手还跑了。
  元昇见他来,将左手递出来,轻声道:“不是普通妖,怕是妖皇,伤口难愈。”
  那只手从手腕到手肘已经缺失了大半皮肉,鲜血淋漓地袒露出其下白森森的骨骼,上面有不少灵药的痕迹,显然元昇已经试了不少办法。
  “妖皇?”开阳神情一动,妖族内斗凶险,不同种族之间全然没有什么友谊,便是同族也少有温情,妖皇不过几年就会换一个,妖皇的质量也是稂莠不齐,元昇自己就斩杀过一个妖皇,但是显然这次这位妖皇是个凶悍角色。
  “本体是海兽。”元昇声音平静无波,说到后面一句才迟疑了一下,“像是龙鱼。”
  开阳随手起卦:“龙鱼?现在还有龙鱼活着?他是最后一条了吧?”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龙鱼……似乎就是性别不定的一种海兽?
  但他没有多想,拂袖深占,看了卦象两眼,指了个方向:“应该是往这边去了。”
  这篇手记到这里就开始凌乱起来,叙述有时潦草有时细腻,二人一路追踪,元昇的伤口一直止不了血,追到一半就灵气紊乱,被水里忽然窜出来的一只海兽劫进了河里,开阳一转头就不见了人,起卦占卜竟然占到他的友人掉进了桃花劫?
  ——我陪你去打架结果你扔下我去谈情说爱了?
  开阳在原地懵了好久,只好自己一个人上路,追着妖皇的踪迹跑了大半个月,元昇忽然和去时一样冷不丁又出现了,左看右看也不见他身边多出什么人,手上的伤倒是好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跟个闭嘴河蚌一样一声不吭。
  开阳不是什么热心人,元昇不说他也懒得问,但是这之后元昇追杀妖皇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追还是拼命追,那种要一剑捅死对方的杀气反而渐渐消失了。
  又过了两日,大雨将歇,二人在一处茶棚停留,开阳找了个无人地起卦,转头就见到了被他留在山上的姑娘。
  这次她不再像是一尊玉石镂刻的精美雕像,也不再像是懵懂清澈的林间山鹿,美玉里有了缠绵红尘的艳色,神女踏足人间,纯白眉宇间都是爱恨嗔痴。
  开阳写到这里时,似乎停留了很久,笔尖一滴浓墨落在纸面上,他也懒得拂去,再提笔时又是一个月之后,到这里他们已然明了妖皇身份,正商量着要将玉神压在海底。
  ——本来的“斩杀”被毫无违和感地替换成了“镇压”,冷冰冰的“妖皇”也替换上了不知何时知晓的名讳“玉神”,中间一点过度都没有,搞得阿幼桑以为自己看漏了几页,翻来覆去也没找到缺页,也正是这略显突兀的过度,让阿幼桑将这个故事定为了爱情故事。
  他们一个是当世第一的剑修,一个是能牵引满天星轨为己用的阵法师,携手给还在伤中的妖皇下绊子简直不要太容易,而且从开阳的笔记中可以看出来,妖皇似乎不仅是因为身上带伤,动起手来显得十分迟疑。
  一个盘星大阵压住暴戾凶悍的龙鱼,取来天外陨铁铸造铁链环扣,将高高在上的妖皇束缚在海底,关于妖皇玉神的记录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阿幼桑托着下巴:“你们想问他们是怎么做的,我也不知道,手记里关于这部分含糊得很,开阳大祭司见到玉神之后的事情就写的很少,跳来跳去一点逻辑都没有,看得好累人。要我说,就是两情相悦了呗,可惜中间夹着个多余的剑修,非要斩妖除魔,搞得人家小两口不能双宿双飞,惨哦。”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挑剔地看荼兆,好像把他当做了那个不解风情的剑修,上下扫视着责备他不知道给一双有情人让路。
  荼兆对她的猜测不置可否,要他说,他还觉得是开阳星君夹在元昇君和玉神中间了呢。
  不对不对,他怎么被阿幼桑的思路给绕进去了?
  一旁的荼婴没有宗门护短的情结,听完阿幼桑的话后倒吸一口冷气:“这样说来,那玉神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现场登时陷入了一阵死寂。
  阿幼桑茫然地看着他们,重复了一遍:“玉神的孩子?”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中间的鬼王不自然地换了个站姿。
  ——用妖皇的化身胡说八道的时候还不觉得,等换了旁观者的身份再一听……这段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希夷君懒洋洋地抬起脸:“好了,故事也听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荼兆想了想,问阿幼桑:“那个盘星大阵……”
  阿幼桑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轻快地说:“这个是开阳大祭司自创的阵法,手记上提过几笔,但是我们都不会,大祭司在的话应该能复原,但他现在还是个孩子呢,好啦,我要去看大祭司睡觉啦。”
  她说完,不给荼兆一点说话空隙,就飞快合上了窗户。
  荼兆得了答复后脸上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得不到外力援助反而让他的心彻底沉静了下来,白衣道子向鬼王微微颔首,就要掐诀离去,鬼王忽然喊住了他,确切地说,是喊住了一旁的荼婴。
  隔着一层纱幕,鬼王的视线落在荼婴身上,纱幕下神色有些古怪:“你要再放任魔族肆意行事,本君也不介意给你清清场子。”
  他这话说的很奇怪,荼婴一时间都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大概是有不长眼的魔族惹到了这位鬼王,荼婴挑起一边眉头,对于这种满含挑衅的话一点都不打算忍耐,张嘴就要怼回去,荼兆微微一偏头,止住了弟弟要出口的话。
  看着这对双生子相伴远去,鬼王拢起袖子,把刚才钻进他袖子的法则按住:“你方才说什么,善君出来了?他不是一直待在天冠城权家么?”
  法则细声细气道:“是啊,他在权家一动不动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忽然就出来了,我也是感知到魔尊那具化身在移动才发现的,而且他好像正在往这边来呢,沿路还召集了不少散落在外的魔族,趁着大水屠杀凡人。”
  面对这个消息,饶是天道也有了头大如斗的感觉,这场景已经够乱了,善君带着鸣雪那具化身又要来掺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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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我太难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来给我添乱,还有完没完了?!
  第118章 海底月(七)
  东阿王率领一队差役划着船救人, 天上大雨倾盆,海水如浪翻卷而来, 好在东阿郡人有不少靠海为生,多数都是水中好手,一见堤坝溃倒,就纷纷驾起了自家的小舟,但饶是如此,汹涌的海水还是吞噬了不少人,大部分小舟根本抵挡不住大水冲袭,一个照面之下就被卷入了水底涡流之中, 活活溺死在了水里。
  东阿王不会游泳,也不会划船,他不会傻到抢了行家里手的活儿发号施令,索性把自己当成了秤砣压在船上,卷起裤腿拿着铜喇叭朝水面呼喝找人。
  小船上载不下多少人,他面前堆了半人高的木板,见到有人浮在水面挣扎, 便催船夫打桨过去扔一条木板给他, 好让人伏在木板上歇息片刻,虽然治标不治本, 但多少也能救人一命。
  “王爷!前面过不去了!有暗涡!”
  驾船的差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扯着嗓子朝东阿王喊。
  胖乎乎的王爷怀里抱着两条木板,眯起眼睛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喊了什么, 摆摆手, 没有过多犹豫:“那就绕路!走到哪算哪!”
  “哎!您坐稳喽!”差役长长呼喝了一声, 长篙入水, 小船在翻涌水面上滴溜溜转了半个圈, 顺着水势如离弦之箭冲了下去,风雨扑了东阿王一脸,他很识相地整个人往两腿间一缩,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臃肿的大球,两手抱住脑袋,好歹算是挡住了一点沉重的雨水。
  水面上无处不在的哭嚎与雨声混合在一起,尸体随水冲向下游,浑浊泛黄的泥水里还浮浮沉沉着不少木头的家什,这些都是房屋被冲垮后从民房里漂出来的,东阿王顺手用木板将一只将要下沉的木柜子翻过来推走,说不定这只柜子就能救下一个人呢。
  府城附近遭灾不算最严重的,眼见得天要黑了,东阿王示意差役驾船往回走,逆流而上比顺流而下难多了,他们返回时速度也慢了许多,因此也将惨状看得更清楚了些。
  上游的尸首顺水漂下,差役用长篙推开一具将要撞到船头的尸体,看着伏在水面的男子一沉一浮地消失在视线里,长长叹了口气,正要再次下篙,手中传来的凝滞感却让他没能反应过来。
  “嗯?撞到缠物了?”差役皱着眉头搅合了几下,没能把那团沉重的东西甩掉,不得不提起篙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是一惊。
  竹篙末端缠着一件粗布麻衣,里面还凌乱地裹着一具散乱的人骨,被他方才那么几下搅合,反而缠的更紧了。
  “呸!晦气!”差役往水里狠狠啐了口唾沫,用力上下颠腾两下,想把这团衣服和人骨抖落掉。
  察觉到动静的东阿王伸长脖子来看:“捞到什么东西了?”
  差役扯着嗓子回答:“王爷,怕是大水冲开坟堆了,都是死人骨头!”
  东阿王看不清那团东西,也没有在意,摆摆手让他继续走,差役甩掉那团东西,撑着船往回行了一段距离,不到半刻钟,目之所及令他不由得两腿发软,安稳坐在船中间当个秤砣的东阿王也面色凝重起来,低低抽了一口凉气。
  他抬手抓住站在船尾的那名差役,贴着耳朵指着江面问他:“附近有乱葬岗?!”
  那名差役盯着江面场景也是双股颤颤,茫然地回答:“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府城附近哪来的乱葬岗?”
  被海水淹没了的水面阔达数百里,水流涛涛而下,挟裹着无数布衣麻服,惨白伶仃的人骨支棱在粗陋布料里,无声无息地随着江水流下,像是凭空浮下来一片浩浩阴云,几乎要覆盖目力所能及的全部水面。
  这场景可怖异常,足以令所有心智健全的人头皮发麻,恍如来到了噩梦之中。
  风雨交加,水上极冷,东阿王披着蓑衣套着油纸雨披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浑身骨头都被冻得麻木,但是在见到这个场景时,还是有一股冷森森的凉气从后背嗖一下窜上了天灵盖。
  他强忍着心中恐惧命差役将船小心划过去,伸长脖子打量了一下浮到船旁来的尸骸,一堆堆粗布衣衫裹着的白骨漂到船边,随水轻轻撞击着船身,发出了令人口齿发冷的咔哒声。
  东阿王仔细定睛一瞧,那些白骨上干干净净,像是死去多年已腐烂完了的人的尸骨,但裹在骨头外的衣服却是半新不旧的,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是常穿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活人骤然失了血肉筋骨一般。
  东阿王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冷战,匆匆催促差役:“快快快,赶紧回去!”
  差役见了这场景哪里还敢久留,头皮嗖嗖发凉,使出了全身的本领把一艘小船划得快要凌空飞起,向着府城而去。
  眼见着府城高大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那些裹着尸骨的衣服也稀疏起来,差役放缓了动作歇了口气,水中忽然泛起了阴沉的波浪,他冷愣愣瞧着那片不断扩大的阴影,脑子里短暂地疑惑了一瞬: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的视线天旋地转,瓢泼大雨砸到他的脸上,他看见的余光里看见一具无头的尸体直挺挺站在船头,手里还依着惯性下了一次篙。
  啊……那是我的身体……
  最后的一个想法从他脑子里闪过,他便落入了污浊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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