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李渭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春天。
  春天不明所以,一双疑惑的眸子望着他。
  他说:“风帽戴好,把眼睛遮住,我牵着你走。”
  她依他的意思将风帽带上,往下拉了拉,挡住了双眼。
  李渭看了她一眼。
  男子的的手乍然抓住她的手腕,透过她的袖口,热度绵绵传来,他握的这样紧,男人的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薄不一的茧,是粗粝又孔武的触感。
  她的腕骨纤细绵软,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温驯柔软的任由他牵着,静静的往前行。
  一行人慢慢的行,马蹄踢踏、踢踏,静静的敲在沙壳里,前头的说话声突然就顿住了。
  有人短促的惊叫了一声,又把声音压抑在喉咙里。
  叩延英原本在前头哼着小调,此时也禁不住咒骂了一声。
  “噤声。”是老叩延严厉的喝止。
  连呼吸声和风声也停顿住。
  春天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低声问李渭:“大爷,怎么了?”
  李渭并肩行在她身侧,紧紧的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却很温和:“没什么,我们马上要出山谷了。”
  “是什么东西,我可以看看吗?我想看看...”她指尖挠挠他的掌。
  他的指环突然抓紧了她,他柔和道,“不要看,只是一片沙地而已。”
  春天温顺的任由他牵着手,山谷里热风拂面,干爽燥热,风声呜咽,是极寂寥盘旋的风,她察觉到马儿在往上攀爬,身边有人极轻的吐出一口气。
  她突然掀开风帽,回头望了一眼。
  重重叠叠的尸体,掩埋在沙土之中,不知垒叠了多少具,已然风化成干尸。
  这些尸体半被埋在沙土中,半被暴露在土面上,阳光照射,甚至都看到干尸的衣料,佩饰,甚至面皮上的皱纹,山羊胡,一颗颗牙。
  春天乍然见到眼前景象,瞪大双眼,喉间惊恐,却连一点声响都无法喊出。
  只是短促的一眼,李渭将她的风帽又重新盖上:“别看。”
  那一瞬间的恐惧如沸水层层叠叠挤在后脊背上,咕咚咕咚挤破,又层层叠叠沸出来。
  李渭牵着她的手,揉揉她的风帽:别怕,这些都是村里的村民。“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山谷,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离的远远的,才喘了口气。
  “这些村民如何都死了。”
  李渭慢声道:“这个村子叫李桃村,村民们是北归的胡人,但俱是黑发黑眼,他们说自己汉将李陵的后代。七八十年前草原动荡,这些村民不愿成被他族驱使,从北方草原一路南迁,想在河西讨一块安身之地。但当时的凉州刺史没有接纳他们,这些村民辗转数地,意外发现莫贺延碛这块海子中的青泥珠,于是在海子旁落脚,靠收集青泥珠为业,和外部换取生存之物,但四五十年前,有人觊觎海子中的青泥珠,想驱赶村民,霸占此地,于是和村民们起了冲突。”
  “他们在此安居二十多年,派人前往凉州府求见刺史,献上青泥珠,想求朝廷援助。但凉州府不愿派军,村民们只得自发抵抗。但终敌不过强敌,全村人全部战死在村尾。”
  “村民们死后,这片海子突然就枯竭了,泉眼全都堵住了,如何疏通都没用,海子慢慢蒸发成了盐碱地,这片曾经绿荫蔚然的山谷也死了。自此之后,莫贺延碛越发难行,这个山谷也没有人会来。“
  “是谁将这些村民杀害的?”有人问,“是不是突厥人
  李渭摇摇头:“这个无从得知,大抵不过是觊觎青泥珠的人,比如沙漠里的马匪、附近村庄,朝廷、突厥人,甚至是商人萨宝们。“
  这夜停下休息,李渭晃着酒囊,慢悠悠的抿一口,见春天尤且心神不宁,递过酒囊。
  她被风吹的哆嗦,抱着李渭手中酒囊,举在唇齿见灌了一大口,却被辣的呛住,连眼泪都掉出来。
  他看着她小脸绯红,带着笑意阻止她想再喝一口的勇气:“这是烈酒,一口就够,再喝你就要醉了。”
  她这时觉得四肢发热,头脑晕眩,迷糊明白酒的好处,眼神亮晶晶,将酒囊还给了李渭。
  李渭贴着她唇齿接触酒囊的地方,慢悠悠的又抿了口。
  她脑子晕乎,神志却十分清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李渭在她身边,抱胸倚靠石壁,支起长腿,也是累了,懒散道:“我守着你,睡吧。”
  她悄声问他:“大爷,你是不是来过这儿。”
  李渭慢慢嗯了一声:“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还有沙鸟飞来此处繁衍后代,见海子已空,整日绕飞于上哀鸣,现在,连鸟儿都不再来了。后来在军里,常往返在这片沙碛,每次来,这里都要再衰败几分,可能再过十年,这个村庄就要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他握着一把沙,从指间划走,眉眼生动又寂寥。
  春天一夜未曾好眠,见李渭闭着眼,枯熬着也渐渐睡了,夜里风很冷,她也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大概是尘土、风沙、汗水与男人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还漏了一章 ==b
  下一章野马泉,绿洲终于到了~
  爱美的小娘子要洗澡澡啦!!!
  第42章 野马泉
  众人出了金钵谷后, 复行一日,诸人水囊皆已空空,人困马乏之际, 见前方有几重嶙峋枯山,岩石灰黑如铅, 满眼枯寂。等至踏入其中, 风声倥偬, 满耳皆是刮砺之音,满地碎石,沟壑纵横, 极难行路, 只得下马步行。
  行了半日有余,渐觉草色丰盈,地上的芨芨似乎比别处的茂盛些, 老叩延敲着烟枪:“快到了。”
  转过一叠灰黑风磨石,突然有抹浓郁的绿意冲入眼中, 将满眼疲累的铅灰砂砾冲走。
  众人眨眨眼, 原来是一洼柔嫩野草。
  草色如碧,枝叶青翠, 莹莹可爱,深红、嫩黄, 奶白的细碎小花摇曳在草间,纤细又柔软, 如少女最鲜嫩轻盈的罗裙。
  有凉爽的微风, 啁啾的鸟声、香甜的沙枣花香飘荡而来。
  众人已然厌倦了这多日的烈日黄沙,初见绿意尤未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上空飞鸟鸣叫, 刹然回过神来,连声欢呼,满心欢喜纵马前策。
  一爿枝叶繁茂的胡杨林,温柔起伏的黄沙,一汪广阔浅青碧水,翠挺芦苇欢快的在风中招手,水边红柳低垂,开出一片片如雾如霞的粉色绒花,令人难以置信,这样荒芜的沙碛中,居然还有如此奇妙的世外桃源存在。
  驮群摇起尾巴,欢快的奔向青青草场。
  野马泉,终于到了。
  正是久旱遇了甘霖,叩延英呐喊一声,将马鞭往地上一扔,跳下马来,撒开双手,一路快跑着奔进了水中,撩起朵朵水花,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水中。
  他半眯着眼,面庞仰起,舒适的叹了口气。
  众人喜笑盈盈,快步向前,俯下身贴近水面,感受着久违的清水的凉意。
  春天也脱下风帽面衣,奔至水边,捧了一把水洒在面庞上,手指入水的那刹那,是久违的,熟悉的,凉爽的,湿润润的感觉。
  简直要喜极而泣。
  这一汪泉水呈椭圆形,水正中央有一小块葳蕤绿洲,长着一片极其葱郁的野草,长草披挂而下,垂入水中,如倩女临水梳发。不知何处来的白鸟,在水面掠过身影,咻然钻入水中,叼起一尾小鱼飞腾而去。
  泉水深处扑腾起一片水花,是叩延英在水中自在泅游,他平日用头巾缠头,倒看不出什么来,此时松了头巾,只见湖水中有个白肤棕发的少年,唇红齿白,蓝眼璀璨,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显得分外俊美。西域河泽稀少,居民大多是旱鸭子,胡商们俱挽起衣袖裤腿,多停留在水畔汲水洗濯,见叩延英在水中的模样,纷纷笑道:“小叩延,你这岂不是洛神出水,杨妃沐浴,可比小娘子还小娘子。”
  叩延英啐了众人一口:“小爷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他从水中攀上水中央的绿洲,几只白鸟嘎的一声扑棱远去,叩延英双手一摊,悠闲躺在草地上休憩,突然惊喜的朝众人招手:“这里有好多泉眼,水好甜啊,快给我水囊。”
  这一小块绿洲也不过只容两人卧躺,却有许多地下泉眼,这些泉眼细细数来竟有数百个之多,汩汩冒出的清冽泉水,日夜不停补给着野马泉。
  李渭和老叩延坐在红柳树下呷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春天见他曲腿支膝,眉眼懒散,意态闲适,是和平日里全然不一样的神情,知道他这刻也松弛下来。
  他这一路照应着她,比她还辛苦些。
  胡商们托付叩延英装来甘甜清泉,喝了个肚饱,见红日高升,天气渐热,纷纷回到岸边,在满树粉蕊的红柳树下择一地好眠,入莫贺延碛连日辛苦,又遇风沙又见死人,人人早已困倦不已,眼下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
  树下渐渐想起胡商们的鼾声,春天坐在芦苇滩旁,悄悄的褪了靴袜,将一双白嫩天足浸入水中,慢悠悠的扑腾着水花,见水中的叩延英东游西窜,朝着水边的春天挥挥手:“鱼,湖里好多大银鱼。”
  这孤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湖水中不知藏着多少肥硕的鱼儿,背脊挤搡在一处,也泛出一片粼粼光亮,叩延英嬉闹够了,钻入鱼群中伸手一抱,顺势抱起两尾肥硕的银鱼。
  水中鱼儿几乎未见过世人,天敌稀少,不知躲避,故都有些呆呆的,那鱼儿身长肥硕,一只堪堪合抱,两只在叩延英怀中扑腾,鱼儿离了水,这才知道反抗挣扎,一只银鱼在叩延英怀中用力甩尾,抽了叩延英一耳光,跳入水中。
  叩延英大喊一声,搂紧怀中银鱼去追:“姑奶奶的,你一条鱼,也敢打小爷我。”
  春天见此情景,咯咯直笑,急忙穿上鞋袜,朝着叩延英大喊:“叩延英,先把手上的鱼拿回来!”
  她拎着衣袍,沿着水岸碎步跑向叩延英,沿着水岸去找叩延英,笑的眉眼弯弯,纯净无邪,身边风景如画,天地间俱是她的倒影,巧笑嫣然,衣袂飞扬,窈窕婀娜。
  叩延英泅入水中,再钻出来,手中又多了几尾鱼,兴致勃勃的泅至岸边,将鱼往春天身边一扔,又跳入水中:“我多抓几条,等会我们吃烤鱼,喝鱼汤。”
  上岸的鱼儿在沙地上胡乱扑腾,细沙四溅,春天手忙脚乱锁着鱼儿不准乱跳,也被扬了一脸沙土,握着匕首也不知从何下手宰鱼,想起在甘州城见过李渭杀猪宰羊。笑盈盈回首,朝红柳树下看了眼,向李渭招手,小鹿一样奔过来,”李渭,李渭...”
  “嗯?”李渭挑起唇角,带着点懒洋洋、舒展又慵懒的兴味回应她。
  “大爷...”她把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唤他,“大爷,你来教我杀鱼好不好。”
  李渭慢悠悠啜了口酒,眼眸瞥了瞥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女,莞尔一笑,洒脱站起身来,松松衣领,将袖口的束腕和身上箭囊拆下,随手扔在地上,挽起衣袖:“走。”
  叩延英接二连三将鱼儿抛上岸,李渭见春天手忙脚乱拦着鱼儿跳入水中,忍不住微笑,捉住一条银鱼摁在地上,给春天示意:“先破鱼腹。”
  “呀...不行呀...”鱼尾拍打起细沙,蒙了春天满脸,她红彤彤的脸儿上满是抱怨,皱皱鼻子,“它很凶,我捉不住它!”
  李渭的匕首咚咚敲在鱼脊上,那鱼儿霎时不动,李渭耸耸肩,笑道:“它晕了。”
  她觉得脸靥上的细沙生痒,胡乱用衣袖抹抹脸,将几近金黄透明的细沙抹开,还剩几粒细沙沾在水漉漉的鬓角,折射着晶莹的亮光。
  李渭突然低下头去:“看好了。”
  开膛破肚,刮鳞除鳃,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春天笨拙的依着他的步骤,将鱼儿翻来覆去的摆弄,口里念叨:”鱼儿鱼儿,不疼不疼,借你祭祭五脏庙,庙里菩萨心欢喜,赐你来生喜乐顺遂,一世平安。
  李渭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闻言笑道:“敢问女郎,五脏庙坐了哪坐尊神佛?”
  春天抬头瞥他一眼,睇眄流光:“是监斋菩萨呀。“
  ”监斋菩萨喜欢吃鱼么?”
  “别的监斋菩萨爱不爱吃鱼我不知道,但我的五脏庙里的监斋菩萨最喜欢鱼了。”她颇有些狡黠,笑盈盈解释,”赵大娘信佛,每回家里杀生都要唠叨上这么几句,这样杀生菩萨不怪罪。”
  “那这世上大概没有监斋菩萨不爱吃东西了。“他爽朗大笑,眉眼生动,又问她,”你喜欢吃鱼?“
  春天点点头,嗯了一声。
  ”云娘和长留都不爱吃鱼,所以家里从来不做这些水生物,若早知道你喜欢,在甘州应该给你多烧几顿鱼。”他道,“这是我招待不周了。”
  “没有没有...大爷和李娘子、长留和陆娘子家都对我很好。”她慢吞吞,突然道,“大爷是不是想李娘子,想长留了?”
  李渭手中一顿,继续杀鱼,低声道:“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话里带着一丝丝难以形容的酸涩之意,春天心头百感交集,隔了半晌道:“李娘子温柔可亲,虽天人永隔,但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我倒觉得她一直在,在甘州城等大爷回去呢。”
  他微微一笑:“那等着回去看看吧,希望这回回去,她的病也好些了。”
  两人将鱼处理干净,李渭见泉水边有不少沙葱之类,摘来洗净。削尖红柳枝,将鱼穿在枝上,打算要做炙鱼。又挖了河泥裹了几条鱼,要放在火堆下焖熟。
  天色已暗,胡商们捡柴生起了火堆,李渭将鱼架在火上炙烤,众人又煮了一锅鱼汤,又在湖边掏了几个鸟蛋焖熟,将胡饼撕碎泡软食用。北地居民不喜河鲜,鱼虾吃的极少,但此时众人早吃腻了胡饼,此时尝到热汤鲜脍,不啻山珍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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