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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石家庄

  石家庄虽然是河北省会,但在1983年,却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北方小城市,村庄的气息还十分浓郁,和近些年来被诩为“国际庄”的名头相比,可是看不出一点端倪。
  国槐是石家庄的市树,三成多的街道以国槐作为行道树,以“槐”命名的街道有不少,如槐中路、槐安路、槐北路等。据说,石家庄人对槐树的钟爱,源自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
  不管你去了哪里,乃至港澳台,欧洲美洲,特别是河南、山东、河北和安徽一带,一听说你是山西人,一定会有人和你攀老乡:“山西是不是有个洪洞大槐树?”
  明初大规模的移民,很多姓氏的先祖从那里迁徙后,遍植槐树,待槐叶茂盛,槐花飘香,想起祖辈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艰辛,思念和缅怀的情绪,就会化作一缕乡愁飘荡在家园的上空。
  黄怀德收到信的第二天,便向系主任请假,原本是不准的,但系主任一听小黄是为了终身大事相亲(当然是编的借口),立马痛快签字放行了。
  婚姻大事,那年代可是非常大的事,拦不得。
  六天六夜的火车,闷罐车,黄怀德开始挺兴奋,一路穿山越岭,由蔽障之地的岭南,到鱼米之乡的江南,再到干巴巴只见得到尘土飞扬的北地,他的心情低落不少。
  出了石家庄站,北方的寒冷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形立刻蜷起来,之前风雅的仪态见鬼去吧。
  将黑色的旅行包背在身后,理理头发,走过狭窄如同一户人家大门的出入口,在西侧的纪念碑下看到了张勇兄妹。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售票厅,那里既小又窄,不远处上火车的人在地道桥南侧的广场排起长龙。
  这时候的石家庄站,站口上方弯着两个铁条,像半个花环,在这花环中间,是五个正方菱形的铁皮,书着“石家庄车站”五个大字,可远远不像一座省会城市的火车站,更像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媳妇,羞涩的不敢见人。
  地上是一指厚的冰,远处人家的屋檐上还能看到再阳光下闪着晶莹光的宿雪。
  他一出来,就觉得自己穿少了。
  真冷,尤其是街上透过国槐黑色枝丫吹过来的大风,冻的两条腿站不稳。
  他看到张霞向他开心的招手,忙快步走过去。
  张勇迎在最前面,穿的很厚实,灰色的大袄,厚实的裤腿,面色比前几年见到时更加饱满,胡须拉碴,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颓废,但很热情地说着:“怀德,怎么样,路上辛苦吧。”
  “还好啦。”他勉强撑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怕冷。
  他的目光看向张霞,几年不见,张霞身形丰满了些,红扑扑的脸蛋,一身黑色的西服,带上了宽边的蓝色眼镜,整个人显得愈发成熟,举手投足散发着丰润的气息。
  和之前的青春洋溢完全不同,多了一份稳重和沧桑感。
  她目光如水,像是西湖的轻波,抿着嘴笑着说:“赶紧走吧,这么冷。”
  张勇叫了出租车,很快三人来到张老汉的家里。
  张勇坐在副驾驶,张霞和黄怀德坐在后排,两人相互看了看对方,异口同声说:“还好吧?”
  “呵呵。”
  “咯咯。”
  张勇透过车玻璃,看着冰雪下的城市。
  两天前刚刚下过雪,雪花似鹅毛,大片若倾盖,自高空笼压而下,纷纷扬扬。
  一下就是一天一夜,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可风更加凛冽,像刀子一样。
  冬天的国槐树,就像是乱蓬蓬的稚子头,灰突突的街墙,三四层的建筑,暗黄色和牙白色的公交车,发着“呜呜”的轰鸣,慢腾腾的,很快被抛在后面。
  到了家里。
  张老汉和老伴早就准备好了瓜子核桃,炒花生,热开水和碧绿的茶叶。
  老两口孤独地坐在茶几正对着的灰布沙发上,张老汉拿起烟,又放下,抽一支,又装回去,起身踱步,来回三圈,还是没能静下心来。
  老伴早就把午饭炖煮的肉食上了火,隔五分钟进去看一看,闲不住就擦茶几,来来回回擦了六遍,烦的张老汉跳脚。
  女儿的婚事,让老两口真是犯了大愁,上了真火。
  张老汉甚至想,当初要是让女儿嫁到深圳去,也未必不行啊。
  这几年,深圳的建设和变化情况老在电视上播放,一天一个样,国家改革开放的决心和意志不可动摇,传言总设计师今年可能要去深圳哩。
  要是当时,唉,要是当时丫头嫁过去,总比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拖着,他张家都快成了邻里街坊的笑料,茶余饭后的谈资。
  儿子这几年也不省心,儿媳妇生的厉害,把儿子管的死死地,可没有没结婚前的精气神了。虽说不和工友们胡吃海喝,打牌乱混,但也没见他有啥特别的出息,哼,生了小孙子,竟然抱给姥姥姥爷带,宝贝孙子一年见不着几天。
  可恶。
  莫不是他和老伴成了飞行员,见孙子要用时长来计量。
  张老汉越想越气,气喘地呼哧呼哧的。
  又想到今天来的这个黄怀德,女儿说是什么在深圳认识的朋友,男的。
  男的朋友,莫不是男朋友,他知道了,这几年女儿没少给深圳那边寄信,原以为和那姓田的好小伙断不了线,没想到不是,是另一个,据说是个医生,儿子说长的不赖,家里的光景比姓田的好上十几倍都不止,人不错。
  老天爷,若真的是这样,人家若是能看上自家丫头,那赶紧嫁了吧。
  老姑娘,在眼下这个时景,可总被人指点的,有的甚至怀疑自家丫头是不是有病,可恶。
  真是可恶。
  好好的,竟被人这么说。
  张老汉想起这些,气更加不顺当。
  这几年,虽说大伙的生活水平渐渐上来了,可他的精神生活反而越活越回去。
  人到老年不如狗,还是条老狗!
  呸!
  老伴也不容易,拉扯着一大家子,还得应承着娇气的儿媳妇,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媒人给女儿安排人相亲。
  老天爷。
  张老汉急切的想见到女儿的朋友,只要那人不是很凑包,那就快快的把女儿嫁走。
  他年轻时候可是个强人哩,这些年真是受够了邻里街坊的说教。
  真他娘的憋火!
  终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儿子回来了,女儿回来了,那个后生也来了吧!
  张老汉一看到黄怀德,心情立刻舒坦,好像是闷热的夏天去冰凉的河里打了澡,浑身上下都熨帖。
  眼前的后生,有个儿,长的真俊,气质也不错,配得上自家丫头。
  老伴更是喜笑颜开,招呼着黄怀德屋里坐,倒上茶水,几人便拉起家常。
  张老汉没有去过比江苏更南的南方,仔细的问着那边的风土人情,听黄怀德介绍的时候,砸吧嘴,津津有味;张霞抿着嘴,中间插了几句话;张勇出去接媳妇,一大家子就在老张家吃了午饭。
  到了下午,黄怀德睡了一个小时后,在张霞的带领下,来到石家庄的市区转了转。
  张勇给他拿了件黑色的大袄,试了试挺合身,到了路上的寒风里,不觉得像之前那样寒冷。
  张霞穿了身深蓝色的长袄,梳着流行的妇人发髻,脸色白里透红,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成熟稳重。
  两个人并排走着,穿过人流,穿过冰雪的清巷,从那条惯常上学校的小路经行,老大爷的生意多元化了,加了修鞋一项,当他看到张霞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有说有笑时,本来朝鞋底钉去的锤子,失手砸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疼的哎吆哎吆。报刊亭的老婆婆,停住打毛衣的一双手,慢斯条理的带上黑框镜子,冲着两人瞄来瞄去,好像在看什么稀有的动物。
  “这几年怎么样?”黄怀德轻声问着,他从她布满血丝的眼里,能够看出,她一定过得不好,很不好,但忍不住还是要问。
  这姑娘,也曾是他的梦里人。
  是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突然冒出的思念。
  张霞步伐轻快,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路面有薄薄的冰层,在午后的阳光下,像麦芽糖般的酥脆,鞋子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是不安分的小老鼠。
  “还好。”她说完,头压得更低,额前垂落的秀发将她的整张脸遮住了,给人一种垂头丧气的感觉。
  黄怀德把手揣进裤兜里,哈出一口热气,看着那远处和暖阳相接的屋檐,语气沉重地说:“我过的很不好,我知道的,你过得也不好。”
  两个人停住了,任周边散乱的人流像河里的游鱼,穿梭在空气中,急速或者缓慢的行过。
  “为什么要退婚?”黄怀德有些不甘心,田宗生这人不错的,为什么张霞要那样做呢。
  张霞没有回答,而是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泣。
  黄怀德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伤。
  他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问自己,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年,但是这个决定让她的生活,坠入了不可自拔的黑暗深渊。
  黄怀德不知道怎么安慰面前的漂亮姑娘,他忍不住要问,更多的是对张霞退婚的愤怒,如果没有退婚这回事,他很有可能会和许秀冰结婚,而不是现在,田宗生占据了他渴望的位置。
  实际上,黄怀德想的有点多,许秀冰压根就不喜欢他这样的类型。
  即使田宗生不出现,还会有李宗生、王宗生等等…….
  黄怀德张开臂膀,给了张霞一个温暖的怀抱。
  张霞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一头扑进去,放声大哭。
  为何会这样?她在每天清晨睁眼的时候,都会感慨,悲伤,再鼓起对生活的勇气,进入到日常的工作生活中。
  这个世界多不公平,她又没有做亏心事,只想安生地和心爱的人过平静的日子。
  难道这有错吗,不对吗?
  凭什么,为什么生活给她,带来的无数的烦恼和恶意。
  傍晚,看到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的女儿,张老汉压下心底的疑问,和黄怀德喝了半斤酒,算是把招待工作的第一天度过了。
  吃完了晚饭,黄怀德在张勇的陪护下,回下午定好的宾馆睡觉。
  老俩口把女儿拉到屋里,严声拷问。
  “丫头,说,你俩咋回事,小黄欺负你了?”母亲紧皱眉头,坐在女儿对面,边嗑瓜子边说。
  张霞揉了揉眼睛,她不想对父母说实话,搪塞道:“下午回来看西方小说的时候,被剧中人物的悲惨遭遇感染,所以哭了一下,跟人家小黄有什么关系!”
  “你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因为以前田宗生的事后悔,这一页翻篇了,别老想,这人啊,总得向前看,不能老回头!”张老汉将一大杯茶一口喝干,重重的放下,又接着说:“我看这小黄不错,你俩处的怎么样,后年能不能让我抱外孙子?”
  “我看小黄也挺好,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这小伙还挺懂礼貌,听你哥说,小黄的家境也不错,多好的女婿啊。”母亲眉头舒展开,十分高兴地说。
  “你俩别瞎想,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可没有那种关系!”张霞一扭头,回了房间,任母亲怎么敲门,也不开。
  张老汉嘿嘿一笑,“普通朋友,我不信!”
  老两口一晚上没怎么睡觉,开始琢磨,越聊越远。
  “哎,老张,你说到时候要结婚了,咱们得要多少彩礼?”
  “一千块?”
  “一千?”
  “难不成一万块?你还说不行,霞都成老姑娘了,再加上和田宗生订婚那一出,人家小黄家愿不愿意还不知道,你还想讲什么条件!”张老汉说的脸红脖子粗,过了一会儿,又说:“话说,咱们丫头这十里八方的论相貌也算是数得着的,哎,怎么搞成这样。”
  “这该死的老天!”他在被窝里向上方的空气里挥舞双手,很是愤怒。
  黄怀德一共呆了三天,到临走的时候,张霞突然说要他和一起回深圳看看,和田宗生的事,成了她的心结。
  从那里回来的这几年,电视新闻、报刊里把深圳描绘的热闹非凡,她不去看一眼,心里这一关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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