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中舱里一阵沉默
第二十卷
月夜太白湖
第一节 中舱里一阵沉默
黄春江来到渔船艄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发现恩娘刘秀莲老人掉进了太白湖里。
这太白湖,坐落在龙寿县东北方的西湖垸境内,与大美河连通,湖面大约有几万亩;水体深,最浅水处齐腰,最深水处一篙伸下去根本探不到底。
太白湖原为洞庭湖西泽赤沙湖的一部分,后来湖床淤积抬高,筑堤围垸,成为内湖。现与西洞庭湖区最大的湖泊目平湖仅一堤之隔。相传唐朝诗仙李白曾来此游览赋诗并留下“洞庭湖西秋月辉”的美丽诗篇,故以太白湖闻名于世。
黄春江先前只顾了与爹爹恩娘说话,没注意到湾船的位置。这时他才明白他们的渔船湾在了湖水最深的地方。
他伸渔篙下去,七八米长的渔篙没入水里还探不到底。恩娘掉下水的地方只见冒起一层水泡,看不见恩娘的影子。
历崇德对黄春江埋怨道:
“都怪你赶起来,你不来,我不会在这里湾船。我不在这里湾船,你恩娘也就不会掉进水里。你这个小杂种,前世欠了你的。”
黄春江没有搭理爹爹的话,赶紧退掉全身的长衣长裤,只留条短裤衩在身,一个鱼鹰收翅似的动作,从船上扎进太白湖里。他在水底探到了恩娘。他使出浑身力气,将恩娘双手托举,双脚拼命踩水,凭借着他一流的水性,把恩娘从几米深的太白湖底,托举出了水面。
历崇德伏身船舷,弯腰伸手,抓住老伴的后衣领。
历崇德在船上提,黄春江在水里托,父子二人合力把刘秀莲救上了渔船。看看她的状况,都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刘秀莲掉进太白湖里虽然喝了几口水,脸色苍白如纸,神志却还很清醒。本来恼火黄春江的历崇德因老伴被及时抢救上船,幸免一死,他心里对黄春江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觉得像这样有用的儿子还是没有白养。
他主动从船舱里拿出自己的一条短裤衩,丢给黄春江,说:
“喜妹你快点换上,莫受凉哒。”
黄春江点头说:
“好。谢谢爹爹关心!”
历崇德又吩咐道:
“喜妹。我来给你恩娘换身干衣服,你穿好衣服后麻利些发火点燃炉子烧开水,冲两碗姜糖茶,你自己喝一碗,你恩娘喝一碗,一驱寒气二提神。”
历崇德说着,把老伴抱进中舱,拉上帘子,为其换衣服去了。
黄春江则蹲在火舱里换上爹爹给的短裤衩,穿好长衣长裤,划火点燃杨树棍子,把铜壶伸进太白湖里取满水,放在了柴火炉子上。
中舱里,历崇德轻声问老伴:
“老妈子!你这是怎么啦?”
“老妈子”也是龙寿人的特殊称谓,同样内涵很深,从文字上来讲容易明白,等同普通话中的老伴,喊起来就不一样了。照龙寿这地方的习惯,老两口平时讲话是不带称谓的,都是说的敞口话。真正互相称“老妈子”、“老倌子”,都是在动了真情的时刻。
此时,刘秀莲一听老伴这样称呼她,沾在身上的湖水还没有干,两只眼睛又湿润了。她轻声地回答:
“老倌子,都怪我,没有嚇到你和喜妹吧?”
历崇德回答:
“老妈子看你说的,俺立起两个大男人,又是大白天,哪里会被嚇到呢?我只是奇怪,你一没心脏病,二没眩晕症,为何一下就掉进水里去了呢?”
刘秀莲说:
“老倌子,我实话告诉你,都怪我胆子小,生怕你和喜妹三句话不投机动手打起来。自从喜妹赶来后,我就一直心吊吊的。你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又提起了旧社会的那些苦难事,想说动你回春柳湖去参加党支部扩大会。老倌子你是晓得的,我就是提起不得过去的那些事,每当提起心里头就像捅了刀子似的痛。我听喜妹说着说着,徐铭谱要你们两父子的狗命,我就像回到了过去的苦难日子里,心里一阵绞痛,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晓得了。”
历崇德动情地说:
“老妈子!是我害了你。”
刘秀莲乘机劝道:
“喜妹把话讲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是跟他一起回去吧!”
中舱内的对话虽然很低,蹲在火舱烧开水的黄春江全部都听到了。他心里感到很难过。悔不该提起旧社会的那本苦情账,伤了恩娘的心,差点出了人命。他决定不再提旧社会的那些事了,打算多给爹爹恩娘描绘实现连改定居以后春柳湖的美好前景。
他冲了一碗姜糖茶,双手捧着,欲送进中舱,这时又听爹爹恩娘在说:
“老妈子你跟喜妹一起回去吧!”
“老倌子那你呢?”
“老妈子我不想回去。”
“你就算给喜妹一个面子,也应该跟他回去呀!”
“老妈子不是我不听你的!是我不能给他面子。我这回要是给了他面子,他日后越发会上天。”
中舱里一阵沉默。
黄春江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茶,隔着帘子喊道:
“恩娘!姜糖茶冲好了,您老搭热喝了吧!”
刘秀莲掀开帘子,双手接过姜糖茶,一边吹,一边喝,喝了几口,一抹嘴唇,开口就说:
“喜妹!那次要不是你爹爹及时赶到,你就成了徐铭谱的棍下鬼。”
黄春江一怔,没想到恩娘本不愿旧事重提,免受刺激,此时却接起了他前面的话题,是要他把那伤心的旧事说完。他明白,恩娘这是在帮他。他心想,千万莫小看了没有文化的渔村老妇,因旧社会的迫害,无法上学读书,接受知识教育,但她们的心里却像灯一样的明亮,对大是大非分得十分清楚。他顺势接过恩娘的话说:
“要不是老倌得救我,我早就没得命了,骨头都打得鼓响了,哪还有今天呀!”
刘秀莲说:
“你明理就好。看来你还是记住了老倌得的恩,只要有机会就会感恩老倌得。”
黄春江说:
“天下唯有娘知子。”
刘秀莲转对历崇德问道:
“老倌子你说喜妹是这样做的啵?”
历崇德听着一个一声“老倌子”,一个一声“老倌得”,所含情分打动了他的心。他叹了一口气,对春江板得铁紧的脸渐渐有了红晕,嘴唇动了动,有话没有说出口。
黄春江又说:
“我义爹被渔霸害死了,但他掩护雷四叔逃出虎口,躲到岳阳东洞庭湖里去了,得了一场重病,搭帮遇到了橘姨妈,不仅救了他一条命,两人还因此结成了夫妻。还有那个祝老幺,爹爹你还记得啵?他也是在我义爹掩护下,逃到南县去了。解放后,他的儿子祝文艺,只有一条破船水上漂,不仅生活无着,就连上户口的地方都没有,成了天吊户。是您得知后,要我把他收留到了春柳湖捕捞大队。”
历崇德连连点头。
这时刘秀莲故意说:
“这些往事春江你都还记得呀!俺还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嘞!”
黄春江说:
“恩娘!我就是忘记吃饭穿衣,也不会忘记这些苦难的往事。也不会忘记您二老对我的养育之恩。”
历崇德说:“人不忘本就好,才能干大事,才会有出息。”
刘秀莲说:
“有句话讲得蛮好,忘记过去就是,就是……”
历崇德接着说:
“就是背叛。”
刘秀莲说:
“俺喜妹不会背叛。”
黄春江说:
“您二老放心。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我都装在心里的。您二老也一定还记得,1951年4月12日,我们在这太白湖上所经历的危险,差点把命丢在了这里。”
说着,他搂起宽大的渔裤,指了指右边大腿上一道三指宽的伤疤,“我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