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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互为定时炸弹

  第三节 互为定时炸弹
  非常客人同非常主人的多次接触中,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动怒。平时,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遇到什么问题,他刘国池是从不轻易动怒的嘛!只有不动怒的人,才会把自己包装得更好。
  非常主人为了不让可能来到的不速之客看到这种场面,他的满脸阴云骤然消退,而且显得落落大方,若无其事。这种异乎寻常的抑制力只有那种“无毒不丈夫”的人才会有的。
  这使非常客人感佩不已。他好像有意要考验他的抑制能力,非常客人又把听说黄春江打算逼他批《连改报告》的事告诉了他。又强调说:
  “对于黄春江,怕要安顿点紧箍咒,才好对付啦!”
  非常主人仍然不动声色,陷入沉思。
  非常客人等待着非常主人的回答。他觉得,刘国池勃然大怒突然变为沉默不语,说明对黄春江恨入骨髓而又无可奈何。
  他的心情焦急起来了。他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春江一帆风顺,步步得胜,搞好连改,实现定居吗?无事不登三宝殿。本是一为通风报信,二为打探刘国池心里的奥秘,好吃下一颗定心丸,他才迫不得已在众目睽睽之下,特意拜会知友的。
  而今,知友却呆若木鸡,叫他如何不心焦呢?
  两人沉默不语,只有蓝色的烟雾在房子里弥漫。
  忽然间,非常客人转过脸,狡诈地瞥了一眼刘国池手上的《关于春柳湖捕捞大队改造连家渔船实行陆上定居的几点建议》,装着漫不经心地问:
  “哎,你看看上面的落款是几时呀?”
  非常主人反问:
  “是你自己写的,还用得着问我吗?”
  非常客人说:
  “我记忆力远不如过去了。记忆力一天比一天差。往往是自己做的事,说的话,转身就不记得了。”
  非常主人说:
  “我也是!好像喝了亡魂汤似的。”
  说着,他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细看手上的《关于春柳湖捕捞大队改造连家渔船实行陆上定居的几点建议》,指着页末的落款说:
  “1965年9月27号。”
  非常客人问:
  “阴历呢?”
  非常主人看一眼墙上的日历后对非常客人回答:
  “九月初三。”
  非常客人故意大吃一惊:
  “九月初三?没有搞错吧?”
  非常主人点头说:
  “这日历上清清楚楚的,怎么会搞错呢?”
  非常客人感叹:
  “岁月不饶人呀,眨眼就二十年了。忘不了呀!”
  非常主人先倒不觉得,一经非常客人提醒,也愕然张大了眼睛,连连说:
  “哎!对对对。忘不了呀!”
  他明白这是非常客人在他面前故意玩手段,便立刻恢复到先前的平静状态。平静得像一池没有一丝波纹的水。
  非常客人那两根长在嘴唇左边的痣毛连连翘动,从那形似鲶鱼嘴的两片嘴唇里挤出一句话:
  “你也忘不了呀?你也还记得呀?”
  非常主人冷冷地从他那形似鳡鱼嘴的两片嘴唇里也挤出一句答话:
  “经历过的事,想忘也忘不了。人到了这把年纪,对过去经历的大事小事,想忘记也忘记不了。对眼前做过的事,想记也记不住,转背就不记得了。”
  非常客人强调说:
  “是呀!尽管过去20年了,可农历九月初三这一天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他等待非常主人附和,哪怕说一句:“这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可非常主人无动于衷,对这个日子毫无兴趣似的。他十分清楚,这是主人在他面前故作深沉,不想重提他自感耻辱的日子。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连窗纱上那对亲善的壁虎也无从知晓。
  非常客人再也无法抑制焦躁的心情,说:
  “看阵势,这个日子,怕很快就要被黄春江他们……这,有什么办法呢?”
  非常主人好像陡然被抽掉了遍身的筋骨,酸软地坐下来,圆瞪着一双眼睛问:
  “为什么?”
  非常客人回答:
  “你刚才不是说,黄春江已经怀疑到你的出身了吗?”
  “锣是锣,鼓是鼓,两码事嘛。”非常主人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你想想看,要是他能掌握到那些,我还能有今天?不要神经过敏,庸人自扰。”
  “神经过敏?”非常客人摇了摇头,叹息道:“眼看春柳湖就要定居。定居之后,黄春江就满足了?不会的!他是个搞架子,不搞点新明堂是过不得日子的。我估计他还要修什么阶级谱,还要学什么继续革命的理论嘞!”
  “定居?没那么容易。”非常主人做了一个紧紧捏成拳头的动作,“权力还在我手里嘛。我坚持不给春柳湖划拨生产生活基地,他黄春江只有到月亮上去定居。他有这个本领吗?!”
  非常主人脸上现出一丝轻蔑而自得的笑意。
  非常客人嘘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这就好,这就好!”
  他仿佛看到黄春江在非常主人面前碰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站起身,满心高兴地告辞:
  “我要走了。再找适当机会来看你。”
  非常主人也起了身,客气地挽留道:
  “还坐坐嘛!”
  非常客人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宜久留。只要你堵住不让黄春江他们搞连改定居,以后多的是机会来看你。”
  非常主人连连点头:
  “言之有理。”
  他嘴里挽留,内心则恨不得客人快点走,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一颗定时炸弹,已经威胁了他二十年,不知哪个时候会爆炸,他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他企图排除这颗定时炸弹的引爆装置,但一则没有胆量,二则没有技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存在,对自己构成权力、金钱、生命的威胁。
  他唯独能夠做到的,就是离他远一点。但他却像磁石,像蚂蟥,轻则粘住他,重则吸入他的体内,令他摆不脱,甩不掉。他对他拍不得,打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哄,千方百计呵,用尽一切办法,稳住爆炸装置,能够延缓一天爆炸,他就多赢得一天安全。
  他稳住他的最佳办法,就是让他明白:他要对他实施爆炸,最先毁灭的是他自己。所以很难断定,到底是谁引爆谁。
  非常客人当然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俩相安无事,同舟共济了二十年。在眼前这种惊涛骇浪、风雨飘摇的关键时刻,他俩需要的是互相忍让,彼此理解,共同坚守。如果两心互生一丝猜疑,便会引发爆炸,两败俱伤,毁灭殆尽。
  此时,非常主人笑嘻嘻地起身,把非常客人送到门口。嘴里说:
  “方便的时候,你就过来嘛!不要讲客气”
  非常客人说:“我恨不得天天都来,时时都来。可条件不允许呀!我都没有什么,反正喊死,就可以去死。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就担心给你造成麻烦。”
  他说完盯着刘国池,企图从他嘴里得到满意的回答。
  刘国池说:“我怕什么麻烦?我根本没有什么麻烦,我才不怕麻烦嘛!老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非常客人只讨没趣,只得连连点头附和。
  非常主人指了指门外说:“恕不远送!请你原谅!”
  非常客人明白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他含笑点头,他想和刘国池握个手。可是刘国池没有握手的意思。他也就没有伸出手。
  他说了声再见,双手拉开门,正要朝外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威严的汉子出现在门口,他不禁大吃一惊。心里暗暗问:没想到他今天真的来了。还真的来得这么快。这不会被他抓住什么把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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