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鬼城襄樊,有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镇。
赵衡在宗室亲王中算是难得文武兼备的一个,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输给燕剌广陵两位王兄,兴许是心灰意冷,耳顺之年开始崇信黄老学说,一度曾有去龙虎山做道士的念头,最近两年又弃道学佛,兴师动众,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两禅寺烧香,甚至主动要给黑衣僧人杨太岁当菩萨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闻,始终不加理会。
赵衡如今长习西方教,手中常年缠绕栾珠一百八,多愁善变如女子。
徐骁说过这个赵衡阴沉如妒妇,求佛问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个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数他最不是个爷们。
三条大船才离姥山没多远,两条春神湖水师楼船便靠了上来,徐凤年所站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徐凤年眯眼望去,北凉铁骑在春秋国战中摧城灭国势如破竹,可谓无敌,唯独不善水战,所以徐凤年对春秋各国水师极有研究,本朝湖上战舰大小四十余种,都有不浅的涉猎,眼前楼船称作黄龙,在青州水师中只比青龙楼船和六牙巨舰略逊一筹,江海通行,已是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设三楼,高六丈,饰丹漆,裹铁甲,置走马棚,上下语音不相闻,女墙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寻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离破碎。
很不幸,徐凤年这几条船就经不起几竿怒拍,但青州水师更不幸,因为此时船头站着的,是北凉世子殿下。
徐凤年平静道:“宁将军,去拿大戟。”
性格温良的大戟宁峨眉难得露出一脸狞笑,转身去船舱取出那一枝卜字铁戟,连短戟行囊都背上。
吕杨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跃船厮杀的准备,寻常武卒,实在是经不起他们三个二品高手折腾,只不过民不与官斗,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讳,但一想到到底是谁教会了江湖这个血淋淋道理,三人立即轻松无比。
徐凤年让鱼幼薇先回内舱,抬头看到昨日挨了吕钱塘一脚踹的赵姓纨绔与一帮狐朋狗友站在黄龙大船三楼,指指点点,敢情是在装模作样指点江山?
黄龙楼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巨型拍竿已经准备就绪。
拍竿张牙舞爪前,那给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赵姓公子哥双指捏着一只白瓷酒杯,看上去挺潇洒不羁的,他朝徐凤年喊道:“外地佬,你还敢造次吗?!”
徐凤年笑着回应道:“行啊,我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楼船的斤两,就怕你们中看不中用。”
姓赵的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这同龄人容貌风雅,行事却低调内敛,哪怕与他们相处,也无架子,在青州境内口碑极佳,都统之子居高临下,问道:“你敢再重复一遍昨日言语吗?!”
徐凤年明知是个一眼看破的陷阱,却依然淡然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说了又何妨?藩王赵衡的儿子站在这里,一样打得他回家以后连赵衡都认不出来。”
姓赵的心中大喜,瞥见侧身那位青州境内无人敢在他面前自称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见到的阴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净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赵纨绔当下便后退。
公子哥直视徐凤年,平静道:“你别后悔。”
徐凤年一抬手,三船内一百凤字营尽数出舱,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凉刀。
如此一来,反而是青州水师骑虎难下了。
今日,难不成真要水战一场?
凤字营都尉袁猛更是怡然不惧,频频手势用作督战,井然有序,凤字营本就是北凉轻骑中的翘楚,马战步战夜战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条船瞬间拉出一条圆弧,互成犄角,北凉军虽不善水战,但那只是跟马战相比,青州水师?当初北凉铁骑围困襄樊,这两艘楼船上的水师士卒都还在吃奶吧?西蜀曾凿开石壁挂了三条铁索拦江,试图阻拦北凉临时拼凑出的水师,不曾想那场水战尚未开启便落幕,大江沿岸天险就被北凉军悉数摧破,真要严格来说,北凉军还是青州水师的半个老祖宗才贴切。
徐凤年放声讥笑道:“可敢一战?!”
第094章 死战
春神湖至春秋国战以后再无燃起滚滚硝烟,难不成今日三条商船要让青州水师开荤?
黄龙楼船上一班纨绔中隐隐领头的世家子皱紧眉头,一场实力悬殊的水战胜负在他看来不需想,只是一旦轻启战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后遗症太大,哪怕是他父亲都不敢承担。
这三艘黄龙战舰借着水上演练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扬威,若对方是寻常勋贵子弟,且不说楼船前后左右设置有四杆巨型拍竿太杀鸡牛刀,钩距和犁头镖就已经够吃一壶了,拍碎或者掀翻对方大船后,就丢一个走私盐铁的罪名,便可成为一桩无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对姥山王林泉插手盐铁生意多有不满,一来替赵都统的儿子出口恶气,二来可以给姥山一个警告,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看到三条船上百余人携带制式军刀不说,更是手持弓弩,佩刀还好,王朝虽不鼓励游侠莽汉带刀游历,但并不严令禁止,可弓弩却是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睁眼瞎,对面那个登姥山游玩的子弟身后可是站着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将,王朝甲士百万,能用铁戟的勇夫屈指可数,这次要教训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谁能让北凉大戟宁峨眉亲自护卫?他早就听说北凉世子殿下二度出门游历,不曾想今日便不凑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谁都敢假冒,藩王子孙出境需要朝廷钦准,出行阵仗更有明文规格,何况显而易见,自称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凉世子要安全,人屠的儿子,随便站在春秋八国中,喊一声我是北凉世子殿下,看会不会被多如过江之鲫的刺客死士蜂拥而上。
同是王朝最顶尖世家子的年轻男人眼神复杂,喃喃自语:“这家伙带了一百北凉轻骑,与我父王几乎等同,好大的排场,不愧是异姓藩王的儿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脑袋里生出来的想法便截然相反,与为首世家子的谨慎不同,赵姓纨绔在内的青州子弟听到徐凤年叫嚣后,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战有两大依仗,一个是占据上游,顺势而下,敌师难以争锋。再就是以大船碾压小船,王朝水师这些年耗费巨资打造三艘与城墙等高的巨舰,旧东越境内的余皇,旧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师旗舰,莫说黄龙楼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龙大舰,都要被船头冒铁撞竿一撞立碎,黄龙与三大巨舰的差距,无疑正是眼下商船与黄龙的差距,那厮何来的勇气说出“可敢一战”四字?这得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成?
这批穿锦衣骑壮马的豪门子弟中除去为首世家子,有两人性格最激进毛躁,除了父亲是都统的赵姓纨绔,再就是家里老爹身为青州水师一把手的韦玮,韦玮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骂做恶蛟,仗着父亲权势,最喜欢强行掳走姑娘到湖上肆意妄为,事后要么沉尸,要么剥光衣服逼迫她们下船,后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尽,韦玮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杀。
他父亲堪称青州龙王爷,韦玮这鸟人斗大字不识几个,寻常在街上架鹰走狗见着士子装扮的读书人就要去痛殴一顿,从老子那里学来了七八分的桀厉狠辣,生平最佩服凉州四恶中家设兽笼的李瀚林,经常说有机会定要与李大公子结拜兄弟才痛快。
韦玮当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见不惯两样东西,气度儒雅的读书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头的家伙,都齐全了,如何都瞧不顺眼,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大放阙词,活不耐烦了,转头朝远远一位府上仆役怒喝道:“去给爷取弓来!”
奴仆赶紧跑去拿那张染血无数的大弓。
两艘黄龙楼船上共计楼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胜水,其色黄,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黄裳头戴黄帽,名黄头郎,每艘黄龙船按照水战兵书《水上制敌太白阴经》配备长矛钩斧各十,弩各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黄头郎中善战者授予楫濯士称号,黄龙有楫濯士十数人,何况两艘楼船顺风而战,不管如何看,都远胜敌人仅有的一百把弓弩,胜券在握。
黄龙船上几位女子皆是贵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长裙,“大袖”首创于皇宫内赵雉赵皇后,与凤冠袆衣都是娘娘嫔妃的常服,近年朝廷执政宽松,上行下效,开始在民间的高门大族中流传开来,楼船上女子们身着丹紫粉绿鸭黄大袖,宛如一群彩蝶莺燕,煞是好看。服饰豪奢的她们与同船的公子哥们心态略有不同,她们本就对那佩双刀的家伙无甚浓烈敌意,看在眼中,只觉得风流倜傥,双刀一长一短,长刀漂亮,短刀古朴,风格迥异,站在船头面对青州四百楼船士竟能丝毫不惧,更显那男子玉树临风大将风度,先不说是否绣花枕头,仅凭这份胆大作态,便让她们怦然心动了,情郎可不得就找这般潇洒无畏的公子哥?
她们才不管什么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两个胆大些的青州豪阀千金,已经悄悄丢去媚眼。
徐凤年对于青州水师能否迎战其实并不上心,更多是在观察黄龙楼船的一些细节,战舰调动是否有条不紊,钩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楼船船板蓬帆裹有牛革铁甲是否完备,一叶可知秋,青州水师战力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阳站在世子殿下身侧,以防偷袭。徐凤年转头与宁峨眉随口说些水战要事,对青州水师简明扼要做了一番评点,这名北凉四牙之一的武典将军不谙水战,但听着世子殿下口中所讲,神情凝重中带着几分惊讶,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战略的行家,阐述利弊,娓娓道来,可不是看几眼《太白阴经》就能纸上谈兵的。
大戟将军微微一笑,躬身请命道:“只要敌军敢战,末将一戟便可挑断楼船拍竿,让其近不了身,至于比拼箭术,黄头郎比我北凉健卒差了十万八千里。恳请殿下准许末将率兵先声夺人!定要让青州水师见识一下何谓战阵悍勇!”
徐凤年摇了摇头,打趣道:“宁将军,我们约战,打不打最好还得由对面那些人来决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后追究,我这个一向名声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骁在朝堂上与张首辅等一帮殿阁大学士破口对骂,但是小心你连武典将军都做不成。你瞧瞧那边与你同阶的楼船将军,志得意满,估计想着帮妥这事儿就得升官发财了,宁将军跟我在身后本就遭罪,没法子升官也就罢了,若再被降阶,传出去我的名声就真烂遍三十州了,以后谁敢给我这个无良世子殿下鞍前马后?”
重甲威严的宁峨眉约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会心笑道:“是这个道理,看来赶明儿就得求殿下与大将军给末将一个千武牛将军当当,这趟好不容易出门在外,总得给殿下涨涨脸面。”
徐凤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凉轻骑凝神对敌时,偶尔会观察世子殿下与宁将军的神态,看到两位主心骨如此轻松随意,他们都跟着豪气横生,北凉军旧部可谓是离阳王朝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人,三十万无敌铁骑屯扎离阳北莽两国边境,对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风气无可奈何,他们跟着世子殿下与宁将军袁都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走出北凉,虽说雨中小道一战折损兄弟不少,可入了北凉军,有谁怕马革裹尸?后来颖椽城门宁将军一戟将那不长眼的顾剑棠旧将挑翻下马,后来听宁将军说世子殿下亲口说他在场的话,定要把那东禁副都尉吊在城门上示众,如果那会儿凤字营轻骑还在半信半疑,可经过了鬼门关世子殿下亲自救人,再听今日放话可敢一战,他们是开始信多过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鲁莽,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终归是不愧那北凉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当日在激流中腾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铁戟提人的手法,凤字营可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那几个被殿下从水中救起的轻骑,最近与袍泽们插科打诨,言语中总有些自傲。
徐凤年见到黄龙楼船上一个壮硕青年拿过牛角巨弓,拉弓如满月,可见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眯起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眸子,默默说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来到小女儿王初冬楼中书房,一同观战。
王东厢的头场雪书斋是姥山最高建筑,书籍遍地,散乱无序,但她从不要丫鬟女婢整理,书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写书写诗时,无人打扰,每本书都被评作三六九等,分门别类,给予不同昵称,无聊时便趴在地上书堆里,让不同类别书籍进行假象的角斗,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所以从不孤单,因此站在书斋外的贴身丫鬟总能听到诸如“呀,经学胜了兵法,罚尔等兵书四十六部将半旬不被我阅读”“哦,西蜀诗集与南唐曲赋势均力敌了,不错不错,奖赏你们各自领兵的大将军《花间集校》与《菩萨蛮跋》各读三日”。
丫鬟们对自家小姐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跟着这么个喜庆逍遥的主子,真是幸运,小姐若是写书读书闷了,便与她们一起蹴鞠秋千打马球,尤其是一些个丫鬟都在《东厢头场雪》露过面,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们啦,以至于青州士族许多俊彦都慕名而来,只求娶回一个“《东厢》丫头”,与那老家伙自称东厢子孙并称本州文坛两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脚尖,望向湖面舟船对峙,忧心忡忡问道:“爹,打得过吗?”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师看似船大人多,其实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无战事,这帮黄头郎也就做做样子,殿下的亲卫扈从却不同,百里挑一,精于骑射,一百矫健悍卒对上四百不谙兵战的废物,真要对战,几盏茶功夫,黄头郎就要丢盔弃甲。但殿下需要顾忌庙堂上的捭阖,不好先手破敌,青州水师也不敢说无法无天到殿下摆出身份后还敢水战一场,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说遮掩就遮掩,两派官军相斗,是朝廷大忌,现在就看青州水师那边有没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韦玮之流鼠辈来掌控局面,多半要输了水战再输庙堂。青州水师一旦败露出如此不济,这些年水师都统韦栋的贪墨枉法,就连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时候这支水师便要变天了。本来青州水师被顾剑棠旧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对爹的盐铁河运生意反复诘难,哼,爹趁此机会刚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进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万六千顷,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赶紧收敛心神,不去说那些官场上的坑坑洼洼勾心斗角,笑眯眯赞赏道:“好诗好诗,气势磅礴。”
王初冬瞪了一眼,“这哪里是诗!女儿随口胡诌的呀。”
王林泉厚脸皮吹嘘道:“我的初冬倚马万言出口成章,不是诗但胜过诗嘛。”
王初冬正要反驳,猛然瞅见湖上风云突变,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楼船三楼上韦玮弯弓拉出一个大圆,然后电光火石间射出了一箭!
锋利箭矢激射向徐凤年。
早前大戟宁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挡下这一箭,却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眼神示意无需出手。
徐凤年瞬间抽刀,楼船众人以及四百黄头郎都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抡出一道弧线,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气势惊人的箭矢被斩断两截,不知如何箭头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给坐等对手毙命的韦玮回神时间,徐凤年轻轻抛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弹,只见箭矢去势迅猛无数,这一击却不是回赠韦玮,而是射向了那名为首的世家子,这名年轻公子早已退居幕后位置,显然要坐山观虎斗,徐凤年就是不让他得逞,既然钓鱼,不钓大鲸算怎么回事,这家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赵衡的子孙,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让靖安王知道,当年你被徐骁拿马鞭连敲几十下不敢声张,今日本世子就亲手揍一揍你的儿子,看谁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边自有高手护卫,以袖挡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后撤数步,不小心撞到一名青州高门名媛的胸口上,惹来一声此时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娇嗔。
徐凤年缓缓收刀,依然是那副极其嚣张欠打的表情,朗声问道:“可敢一战?!”
宁峨眉将手中铁戟往船板上一顿,轰然作响,他的长相本就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此时对黄龙楼船怒目相向,无比狰狞雄武,喝声道:“凤字营!死战!”
袁猛与一百凤字营轻骑当下齐声喊道:“死战!”
雷鸣冲霄。
对面两船人士不由心神一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浓重惊恐。
四百黄头郎更是手脚颤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
第095章 各怀心思
官与官斗,可曾见到大人物们撕破脸皮在官衙里卷起袖管打架斗殴的?不都讲究个笑里藏刀,暗箭伤人?这帮纨绔千金此行游玩,更多是凑个热闹,给姓赵的撑个场面,想要亲眼看到黄龙战舰拍竿砸烂大船的罕见画面,哪里料到这个与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却是硬到不行的扎人硬点子,带有一百甲士扈从不说,还敢主动约战,乖乖,约战的对象可不是一群家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师两艘大楼船啊。
黄龙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无敌巨舰,一直被夸成是青龙不出谁与抗衡的水师主力战舰,这些年与王朝内其余几支水师一争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韦栋官阶不算太高,但在青州境内却敢与高他一阶甚至数阶的官员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对韦龙王十分和颜悦色,争着抢着极力拉拢。
若非挟青州水师坐拥这等特殊权势,韦栋也养不出韦玮这么个目无法纪的儿子,州内有个在京中做台谏言官的爱女返乡,不幸被韦恶蛟凌辱后逼死射杀,那品秩不高却可左右言路纠察百司的谏官竟然临死都无法为女儿求来该有的清白,韦龙王只是丧失了巨舰龙幡的指挥权而已,而闯下大祸的韦玮只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横行,足见盛产京官的青州与朝廷那边自立门户的青党是何等共进退。
传闻那个时运不济的清流谏官临终前写下一首绝命泣血诗,讥讽当朝言官风骨尽失。
其中一句更是诛心到了顶点:“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鸡鸣和”。
徐凤年重新将矛头指向那名身份最为显赫的世家子,为得就是要让靖安王赵衡投鼠忌器,牵扯越大,令其身陷局中,徐凤年浑水摸鱼摸出来的鱼就越大,那部给藩王套上沉重枷锁的《法例》,对异姓王徐骁来说却是禁锢甚小,宗室亲王强势如广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画卯,一期不到按律当拘押至审理所,弱势如淮南王赵英许多青壮年子女都未能请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凉王却十数年不曾一次去凉州州牧府,每逢徐骁回府,都是上任州牧严杰溪屁颠屁颠去王府请安禀事,想必“叛逃”出北凉的严杰溪憋了口恶气,难怪他到京城以后成为时下抨击北凉军政的最激烈股肱忠臣。女儿入嫁皇子赵炎午,严杰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测很快他就可填上三殿三阁中排在第四的凌烟阁大学士位置,殿阁榜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如同大柱国,是数百年王朝两大虚衔,不敢奢望。
假若张巨鹿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项殊荣桂冠,只是以张首辅能够隐忍二十年的韬晦,多半不会让自己如政敌徐骁一般置于火炉上蒸烤。
只不过徐凤年貌似小觑了韦玮这帮在青州心狠手辣惯了的纨绔胆识气魄,韦玮一箭无功,再听徐凤年质问可敢一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头对身后对他一直唯命是从的楼船将军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战利器,尤其是大型战舰间近身后的决斗,注定无法以钩距掀船,善战水师往往在帆蓬上涂抹厚实药泥,以阻火攻,最终靠得就是这拍竿轰砸,拍竿制如大桅,长十余丈,上置巨石,下设机关贯颠回旋,敌军船近,便倒拍竿击碎之。
徐凤年转头对宁峨眉与魏叔阳轻笑道:“衡量一支水师战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拍打几次,我看这青州水师最多两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烧高香才行。比起广陵水师可差远了。”
这边谈笑自若,那边青州黄龙已经开始准备拍竿,两名楼船将军一声令下,舵头和负责拍竿的黄头郎在楫濯士一旁指挥下开始忙碌,箭跺孔隙中箭矢密布。站在三楼看戏的男女都回到船舱,韦玮和几个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则坐在窗口观战,被徐凤年拐弯抹角连骂带打的世家子举起一杯酒,并不饮酒,只是不断双指旋转瓷杯,面沉如水,他独坐桌前,无人胆敢接近,这位平日里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称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盘踞起来的毒蛇。
绸缎大袖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本来有一两个偏向青州死党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脉脉的同伴好一阵唧喳渲染,都在两眼放光诉说那外乡公子的好话,说他如何英伟风采,说他长了一双如何漂亮的眸子,说他耍刀如何声势浩大,立场不坚定的她们立马临阵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摇旗呐喊。
出身豪阀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鹤立鸡群的世家子,她们家世并不比韦玮等人逊色,自然不必在乎他们的脸色好坏,利益盘根交错的青州相当排外,故而韦玮射杀言官女儿,朝中青党捏着鼻子都得帮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内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韦玮无论如何蛮横粗暴,对楼船上女子却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们嘲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百姓说他是江上恶蛟,她们更乐意调侃他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虫,一口一个韦虫子。韦玮也不气恼,欣然接受。
青党能有今日地位,可与张首辅一脉、顾大将军部、以及各个亡国遗老新贵派分庭争权,与青州豪门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团分不开。
这是治学不显治国更平平的青党立身之本,韦栋深谙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坚定不移,否则他们会试图竭力促成隋珠公主与靖皇甫松长子皇甫颉的婚事?原先八字没一撇的事,青党大佬们却要去殚精竭虑去硬生生画上两撇!
“出行带甲士,这人是谁啊?”一位穿了双尖藕弓鞋的小姐低声问道,这话算是问到了关键。
“还能有谁,凉王世子呗,”一身鸭黄的名媛轻笑道,瞥了一眼那边举杯出神的同舱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只听说世子殿下骄横北凉,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换了我们这位殿下去北凉辖内,敢这么跟徐大柱国的子孙叫嚣吗?”
“不能吧?咱们靖安王可比不得北凉王。眼下北凉王进京面圣,听我爹说这是给世子殿下要一身蟒袍去的,其他藩王连入京的机会都没,还是那位大柱国厉害。”长了一张鹅蛋美人脸的女子嬉笑道,“听说北凉王世子对待看上眼的女子可宠溺得很呢,一掷千金买一笑那都是说轻了,我二姐嫁去北凉,寄给我的书信里可都说凉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带回王府为荣,再瞧瞧咱们姐妹身边只会辣手摧花的韦虫子,真是没法比。”
“北凉王真能世袭罔替?”菱藕小脚的小姐讶然问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点才华且不说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门内的妻妾相斗,就要吃亏吃苦。曾有胭脂副评谈及天下女子,说北凉女子可纵马勒缰,东越女子多婉约才俊,西楚女子重情义,而青州女子则是勾心最多。这话并非无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后总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坐稳大妇的位置,让侍妾苦不堪言,当然,这与青党势大难匹不可区分。青州女子,对庙堂勾心斗角和江湖尔虞我诈总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嗅觉,别州对仕途有野心的门第士族自然喜欢迎娶一位青州儿媳内庭持家。
“难说,按照常理朝廷一百个不愿意承认北凉有罔替一说,要不为何《宗藩法例》只提到两大藩王可罔替,独独对异姓的北凉王讳莫如深?还不是担心北凉是大柱国的北凉,而非王朝的北凉?”
家中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名媛对北凉军政秘闻十分热衷,此时算是闺阁密语,谁泄漏出去便是坏了青州规矩,会被视作叛徒,连累整个家族都再无法立足,她不担心这个,可以十分言谈无忌,她托着腮帮,望向窗外,静等大战酣热,“朝中张首辅,顾剑棠大将军,尤其是那帮恨大柱国恨到极点的春秋亡国遗老遗少,以西楚忠烈旧臣孙希济为首,这位老太师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国仍屹立不倒,才背负漫天骂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亲眼看着北凉王下场凄凉。至于我们青州老祖宗们与靖安王,嘻嘻,这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会眼睁睁由得北凉世袭罔替?”
“燕妮子,那你说说看有关北凉世子殿下的见闻,这事儿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询问鹅蛋脸闺中密友,一脸期待,一群莺莺燕燕当中就数她最雀跃,当时看到徐凤年提刀断箭,若非身边同伴拉住,她都要大声叫好了。她以往因为家族缘故以及青州风气,对大柱国以及那位恶名远播的北凉世子都嗤之以鼻,今儿亲眼看到殿下傲立船头的出尘风姿,不得了,彻底魔障了,只觉得嫁人当嫁徐凤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见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发觉得北凉世子更胜一筹,连同为藩王世子的赵珣都敢挑衅,扬言要打得连靖安王都认不得,那姓徐名凤年的家伙还不够英雄气概?!
“北凉男子无一都在骂,尤其是那帮搁在青州便是韦虫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妒嫉得牙痒痒。在女子中倒是毁誉参半,我二姐曾经远远看过北凉世子的行事,觉得颇有意思,二姐夫便没少拿这事跟我姐吵架闹别扭,说我姐被鬼迷心窍啦。你们知道我二姐说了句什么狠话堵住姐夫的嘴吗?”她卖了一个关子,笑脸灿烂。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灵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韦玮等人便很是手腕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