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在青春之外(1)
「章进?」高老师捧着一堆鲜花和礼物回来,穿着校服的男生却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李章进连忙转身,脖子涨红了一圈,压着声音说:「高、高老师您回来了?」
「李老师出去了吗?」高老师刚要往前走,男生却姿态僵硬地挡着她,一脸有口难言的模样。
「呃⋯⋯李老师她⋯⋯」
玻璃房门开了,两人同时回头,只见李杏梨和梁日柯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四人视线刷刷刷地对上,李杏梨忙解释:「他是⋯⋯」
「梁日柯?」高老师惊喜地喊出声。
「高老师好。」梁日柯礼貌地点点头。
李杏梨默默住口,梁日柯这样的模范学生当然是眾老师的「一眼万年」,根本轮不到她介绍。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高老师看了看两人。
「他⋯⋯他就是我上回跟您说的,男朋友。」李杏梨小声说。
高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才瞪着眼问:「果真在一起啦?」
李杏梨一脸不明白。
「以前我常看你们一起来温习,当时就觉有点不对劲,但每次见你们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像不太熟络的样子。」高老师笑:「没想到,最后真的在一起了。」
李杏梨和梁日柯不由对视了一眼,片刻,才双双忍俊不禁地笑了。
「谢谢你们回来,让我看见这么美好的故事结局。」高老师一时感触,她即将带着满身花香和荣誉离职,这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好像收穫了许多,但时光流逝,聚聚散散之间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所作为。
至少眼前两个年轻人让她明白,总有些照料会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开花结果。
李杏梨送梁日柯离开时已日落黄昏,高老师晚上还约了其他相熟的老师聚餐,跟两人拍了张照片后便先行离开。
「照片我传你了。」李杏梨低头摁着手机,又自言自语:「没有章进的电话,改天再传给他⋯⋯」
梁日柯盯着照片里的四个人,左边的小男生笑容靦腆,不过牙齿有大又白,给人很阳光的感觉。指尖滑走,下一张是只有他们三人的合照,他轻问:「那个学生,一直都会来当值?」
「对,他很乖吧?」李杏梨想起李章进又傻又可爱的模样,不由笑得很开心。
「你喜欢这种男生?」梁日柯垂眸,声音是寻常的低。
李杏梨理解了好一会儿,才惊醒:「你、你说什么?他这么小,我怎么可能⋯⋯」
「不小了。」读到高中的男生,其实什么事情都懂得。因为他也曾是高中生。
梁日柯停下,两人正踩在被斜阳晒热的草地上,他看着女生满眼纯粹,心被微风撩起一角:「你知道,像你这种女生最容易吸引什么人吗?」不到对方回应,他自顾自地答:「比你年纪小的男生。」
男生的脸染来大片金黄和粉彩,分不清是夕阳还是脸红的顏色,唯独那双眼眸镶了迷濛的光,李杏梨盯着他好一会儿,驀然像花蕾绽放地笑开了:「你到底说什么呀?从来没有男生跟我表白,我甚至没有认识过几个学弟。」
「高二那年⋯⋯」梁日柯欲言又止。
「高二那年?」
「下回再跟你说。」他眉头一舒。
李杏梨只觉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因为在他追问林雅的信时,她也没有把一切告诉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林雅的秘密就先交给她保管吧。
「梁日柯。」李杏梨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手,男生顺着柔软的指腹把她整隻小手裹住,女生声音很轻:「其实这四年以来,我自认一直过得不错,因为我心甘情愿地将部分自己留在了过去,而那个过去,有你在。」
「从小到大,周遭的人都认为我胆小、懦弱,说这是我的缺点。」
「可我也有那么一个优点,就是知足。」
梁日柯在她说「过得很好」的几个字时,心早就失衡了。
因为这四年里他过得并不好。
「可现在的我连唯一的优点都没了。」李杏梨低头看着二人紧握的手,悄悄地又握紧了点。
「你本来就应该学懂贪心。」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眉心:「一早就应该学会。」
至少在爱他这件事上。
李杏梨低低嗯了一声,心持续在跳动,是温柔安全的速度。她依恋他的吻,于是偷偷踮脚,也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好呀,我学。」
男生那肯放过她,眼皮压下笑意,便又抓回她。
一双人影被拖得细长,草尖上泛着耀眼的光。暑期的学校安静得很,如果青春也有暑假,她一定会实现那个长久以来的愿望——在某一个晴朗的日子,兴致勃勃地带上画纸和顏料去敲响男生的家门,扬起最灿烂的笑脸,然后说:「一起去写生吧!」
想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想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
世上有太多故事嘎然而止,像林雅的那一封未曾被开啟的信,无论是写信者一时失误放错了位置,还是收信者根本毫不在意地将书连信一起还了,都不得而知了。
梁日柯轻轻放开她,忽然说:「刚才你跟高老师说,我是你男朋友。」
李杏梨不解:「啊?」
「所以,我们和好如初了?」男生诚恳地想要得到确认。
李杏梨有点尷尬:「我也没说我们分⋯⋯」虽然她的行为也差不多意思。
「照片能还我吗?」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李杏梨嘀咕,手还是很诚实地拿出来,因为她竟然忘记自己有照片的电子档,回去想冲印多少张也不成问题。
梁日柯接过那张经过争夺战而多了几条皱纹的照片,珍而重之地放回钱包里,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后悔吗?」
李杏梨见他一脸认真,不由抿嘴笑了:「我那是赌气的话,你听不出来吗?」
梁日柯一愣,脑海的记忆却倒流回毕业日,那天女生同样跟他说了几句不好的话,而他不但当真,还记了四年。
「以后别说了好吗?」梁日柯抱住她,唇碰碰她的耳朵,语气有撒娇的意味:「你说的每一句,我都当真。」
当女生用低婉动人的声线说出每一个字,他连她的喘息都不敢褻瀆。
「那你⋯⋯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一句话就行。」
听,她又在不着痕跡地诱惑他。
「梁日柯,我好喜欢你,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夹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在黑夜降临前为他燃起第一颗星。
三天假期结束后,赖心荷回到「时日」看见李杏梨的空位置,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到一会儿,看见男主角一派自然地开门进来,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她就不解了:「梁先生,请问你回復单身了吗?」
「没有。」梁日柯淡定笑了:「永远也不会回復单身。」
赖心荷自然不肯放过他,把人从头到尾盘问地一遍才知道原来是昨天请罪回来。
「你都跑去找人家了,怎么不待久一点?」
「她还有工作在身。」梁日柯想了一下:「就算待久一点,对我们来说也没差。」
赖心荷又不解了,她和男友七年来都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块,怎么这对小情人才刚热恋,就进入老夫老妻的模式了?
「真是细水长流的爱情啊。」
赖心荷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赵远一副吊儿郎地挨在墙角:「你什么时候开始偷听?」
「什么偷听?我一大早就站着准备去倒水喝,是你们挡住我的去路!」赵远愤怒地摇着手上的空杯子,又风度翩翩地对梁日柯说:「关于谈恋爱的问题儘管来问我,你这个处男千万不能大意⋯⋯」
梁日柯含笑地从他身旁经过。
完全把人当透明。
那春风满脸的模样简直一度让赵远以为自己才是没经验的处男!
推开会议室的门,梁日柯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女生坐在里面。
唐舒乔转动着椅子,对上他时一笑。
「听说你和杏梨吵架了?」
「不算吵架,只是有点误会。」梁日柯在她对面坐下。
「是因为我的事?」
男生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最后是怎样和好的?以后与我保持距离?」见对方摇头,唐舒乔再问:「还是你道歉,然后一个人承担下所有?」
「这件事与第三者无关,由始至终,我们都是和自己过不去。」梁日柯脸上有释怀:「现在说开了,我们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唐舒乔静静地听,只觉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我最近常常想,如果我更早认识你,比李杏梨还要早和你说说话,你喜欢的人会不会就不一样呢?」
梁日柯没有作声。
这样的问题任谁都无法回答。
「所以你,由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唐舒乔不死心地再问一遍:「那怕有一瞬间的心动?」
这一回同样是沉默,当她以为男生不打算回应时,对方竟然开口了。
「或许有。」寧静的岁月中有浮光掠影。
唐舒乔一剎那热了眼眶。
「舒乔,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生,有时候我都会觉得,你跟着我留在『时日』会不会太糟蹋你的才华。」梁日柯目光尽是坦诚,他没有理由欺骗她:「或许,我也曾心动过,或许过了很久以后我们会在一起⋯⋯但迄今为止,除了杏梨,我再也没有过一种强烈的喜欢。」
「也有可能是因为你们年少留下的遗憾,才这么耿耿于怀。」
「我原以为也是,所以也曾说服自己。」梁日柯一顿:「直至再见到她。」
两人沉默了良久,女生忽然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脸色有豁达:「我知道答案了。」
梁日柯望向她。
「刚才我不是问,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唐舒乔笑:「看来答案不是了。你们既然战胜了时间,就算我再早认识你也不一定有优势。」
见她站了起来,梁日柯也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总算能下定决心跟你说。」在男生疑惑的目光中,她仰了仰头:「九月我会出国攻读硕士,哥加利大学,去年就收到面试了,本来是打算拒绝的。」
这是非常有名的艺术大学,梁日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除了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拒绝?」
「既然你还要问,我也只好回答。」唐舒乔眼角动容:「因为在爱情和艺术中,我选择了前者。」
唐舒乔离开的消息把「时日」上下弄得惊天地泣鬼神,李杏梨得知消息时也是心里一沉,再三跟梁日柯确认对方不是因为自己而离开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昨天新老师刚上任,李杏梨简单地跟她交接了一下,才和李章进和其他几个值日同学道别,几个同学很喜欢李杏梨,于是纷纷加了对方好友,临走前还写了张心意卡给她。
——李老师,你声音这么好听,以后千万别在图书馆工作!
当李杏梨看到心意卡上这么一句话时,不由笑出声来。
事实正正相反,经过这一个星期后,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工作。
手放开行李箱,她将卡片收回包包里,到火车站前,她还要去一趟别的地方。
前一段时间回来拍毕业照时,婶婶并不在家,她也没有特别想探望对方的慾望。然而这一回,她还是走进那条熟悉的宽巷子,两排红砖屋子似乎永远都屹立不动,旁边依旧坐了两个老人在聊天。
她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门后才露出一张警惕而垂老脸孔。
两人隔了几年没见,老女人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得她,「哦」了一声把门打开,示意人进来。
李杏梨刚才到街边买了一些水果和饼乾来,又塞了一些钱给她,当是孝敬她老人家。对方没有拒绝,但还是沉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你以前⋯⋯这么⋯⋯」老女人用手低低地笔画了一下,「现在啊⋯⋯都这么⋯⋯大了!哎唷!」
李杏梨听着,却觉得对方好像在自言自语,现在对方说话的样子,已经和这里住的老人差不多了。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她回应。
外头天色已经黑了,幽暗的屋子还没开灯,四周瀰漫着一些异味。
不知道是不是寂寞太久,老女人竟然开始和她聊起来,聊的都是以前的事,偶尔也谈谈她那只顾着挣钱的父母。
李杏梨知道她自小不喜欢孩子,大概因为是自己长大了,才愿意和她聊这么多话。
聊了将近一小时,她才拿出车票,示意要离开了。
老女人送她到门口边,旁边的邻居探出头来,她连忙指指女生,很大地嚷了声:「以前住这儿⋯⋯杏梨呀!」
邻居咧开崩掉一颗门牙的嘴,笑着说记得。
李杏梨遥遥看了一眼斜对面,林雅的天台一如既往地掛在天际。
她转身朝两位老人点头道别,说,下次再回来探望你。对方没有说话,站在门边一直望着她离开。
只有小孩才爱问归期,长大后的人一般不会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因为生死有时,聚散有时。
她滚滚地拉动行李箱,里头也装了一封永远失联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