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就这样,在慌乱中,漫长的一个下午过去了。
  星海没来。
  太阳的热度减低了很多,光线也开始黯淡,一些海族旅人已经重新跳回大海,变出鱼尾,并迅速消失在一缕光中,回到了光海的次元。梵梨捂着头,不知是否还应该等下去。
  更糟的是,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一抹巨大的铅灰色云层已经张开魔掌,无声无息地遮住了阳光。天气变得潮湿,热带雨林里的蚊虫开始恣意飞舞。
  梵梨靠在礁石上,抬头看看天空,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正在纠结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回头一看,她差点以为是错觉。
  “苏释耶大人?!”她将身体慢慢完全转回去,“你……你怎么也上岸了?”
  真的是苏释耶。他的简短托加、雪白碎发都是干的,应该上岸有一会儿了。相比她的惊讶,他的竖瞳中只有一片平静与冷漠:“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我是在这里等星海……”
  “他一天都没来赴约,你也等?”
  “你怎么知道?”梵梨愕然,“他、他是我男朋友,我当然要等他……”
  “你想和跟星海陆生交尾,是不是疯了?”苏释耶压抑着怒气说道,“你在我面前一直自诩保守,就是这么保守的?”
  认识苏释耶这么久,梵梨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无礼的话。她涨红了脸,又羞又怒:“你偷听我和他说话?!”
  苏释耶哼笑一声,没回答她。
  “苏释耶大人,请你尊重人。谁说保守就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呢?我和他已经决定要一辈子在一起了……不,即便他不和我一辈子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他发生关系,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没关系吧?”
  “那你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和他做什么的?”
  梵梨深深蹙眉,狐疑地看着他:“星海不可能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在他身上装了监视器吧?”
  “我就问你,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他的出身、他的过去、他的种族、他的健康状况、他的家人……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他是星辰海军人家庭出生的,父亲是纯种青鲨族,母亲是海洋族,他有负面情绪吞噬症……我知道他不健康,但无所谓啊,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我眼中,他就是什么都好。”
  “那你知道这些都是他骗你的么?”
  “……他骗我?”梵梨先是一愣,然后摇摇脑袋,觉得星海比苏释耶可靠多了,所以也不反驳苏释耶,“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骗我我也信。”
  “陷入爱情就变得愚蠢的女人。”
  “那又如何,没有惹到尊敬的独裁官大人吧。”
  “他甚至连一个独立的生命都不是,你接受吗?”
  “什么……”梵梨后退一步,开始感到害怕了,“什么意思?”
  “他只是一个拟态生命,军用的。”苏释耶缓缓道,接着说出了晴天霹雳的话,“而且,现在这个拟态生命只剩下一周的寿命了。但我看你开始犯蠢,居然想和他做到最后一步,所以提前中止了他的行动。”
  “我不信。”梵梨条件反射,第一时间就使劲摇头,“我一个字都不信。”
  “还记得你第一次和星海见面的场景么。”他停了一下,见梵梨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接着说道,“那时他的意识是我操纵的。”
  梵梨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次与星海见面的情景。这也是让她纠结了一段时间的谜题。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星海眼神、气质、说话方式都和后来的星海不太一样,说是苏释耶换了个壳,她真的会相信。所以,她几乎就要相信苏释耶的话了。
  “苏伊逃出风暴海以后,没过几天就被我追到了踪迹。”苏释耶的笑容冷淡,“但是那一次我抱过你,发现你的反应非常奇怪,我就开始觉得,是不是苏伊在假装灵魂交换,在演戏。但是那几天我有很多公务要办,没时间一直盯着你,就往这个拟态生命里注入一个人的部分记忆,让他在你身边盯着你。这就是你要爱一辈子的星海。”
  “我不信……”梵梨虚弱地说道。
  “不信是么,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星海一起在落亚荧光海亲热了一个晚上?”见梵梨脸色越来越难看,苏释耶云淡风轻道,“那个也是我。”
  “不可能!”
  虽是这么说,但她不可能忘记荧光海之夜的细节。那时的星海确实和平时太不一样了,狂野又性感,一颦一笑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让她晕头转向地爱了好长时间,后来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看看,你连星海发生了巨大变化都没察觉出来,还好意思说你了解他。”
  梵梨抱着双臂,眼眶湿润,但还是保持着镇定,轻轻摇头:“我不信。苏释耶大人,您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了。一个拟态生命,怎么可能有那么完整的人格。他除了偶尔会假死,有负面记忆吞噬症,根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我说了,因为我往他身体里注入了一个人的部分记忆,他当然看着很真实。”
  “那个人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苏释耶叹了一声,“星海的意识与我是互通的,但不是即时的。他会‘假死’,其实就是他到把观察到的情报提取到我意识里的时刻。你可以把他当成一个机器,那时候正在返厂修理。“
  梵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我和星海第一次去奴隶市场的时候,有个奴隶主卖苏伊血线的奴隶,后来被深渊族杀了……其实那是你做的事,对不对?”
  苏释耶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那天,星海也跟你聊过他的‘负面记忆吞噬症’,对吧?其实他没得这种病。所谓‘负面记忆吞噬症’,就是因为有很多记忆不利于他间谍的身份,我刻意让它消失了。例如,他是怎么知道父母死前那么多细节的。”
  经苏释耶提醒,梵梨才察觉这件事很奇怪。星海说过,他的父母是饿死的。那么,在饥荒的状态下,如果他也在附近,应该也会因为没有食物饿死了才对……
  “他……是怎么知道的?”
  同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片沙滩,像死神举起了一个庞大的相机,把岛屿的尸体闪成了刺目的白,以此拍了一张遗照。
  “他父亲濒死的时候,不论如何都不肯吃母亲的尸体。他在父亲和已经病逝的母亲身边,并且对他说:‘儿子,你记得,找到你的妹妹,她的人生决定了整个光海的存亡。所以,你不能死,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他的父母死了,他却活下来了。”
  梵梨本想问他“所以呢”,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暗示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了。然后,一道惊雷在海上的天空“轰隆隆”响起,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从身体里震出来。
  晕眩感排山倒海地涌入大脑,让梵梨立即有了呕吐感。
  她不敢相信,星海居然经历过这么可怕的过去。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不记得这些事才是正常的。如果记得了,他不可能是后来这么干净的性格。
  “等等,”梵梨眯着眼睛说,“星海……有妹妹?”
  “嗯。”
  “那个人到底是谁?”梵梨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竖起来了,“你往他身体注入记忆的主人,是……是谁?”
  “那个人就叫星海。”雷声伴随着苏释耶的声音响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虚虚实实,“但这个拟态生命的身体里,只有星海七十四岁以前的记忆。”
  “那七十四岁以后呢?他去了哪里?”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所认识的星海只有七十四年的心智,这也是为什么你们俩认识这么久,你能前进,他却一直停滞不前的原因。他不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因此也不会成长。”
  说到最后,大雨倾盆而下。
  “不可能……”梵梨擦掉脸上的雨水,颤声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星海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我不信,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苏释耶没说话,只是对着一个地方伸出食指。一道金光冲出去,星海出现在了梵梨面前。
  他晃了晃脑袋,看到梵梨,看看灰色的天空,直接冲过来,抱住她:“对不起,梨梨,我又进入假死状态了。我……是不是迟到了很久?”
  梵梨只觉得眼眶、鼻尖都很酸涩,视域里一片模糊,好像再无法听清任何人说话。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她一头埋入星海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抖得不像样,整个身体都疼到仿佛不属于自己。
  苏释耶静静看着他们俩相拥,面无表情。
  雨下得越来越大,把梵梨的白色连衣裙又淋得湿透了。没过多久,她就变回了海生状。她无法站立,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星海赶紧接住她,捧着她的脸,着急道:“梨梨,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梵梨用力摇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苏释耶又指了一下星海。星海浑身一震,被冻结的雕塑般,半睁着眼,一动不动。
  梵梨从星海的怀里滑倒在地。
  “不要!!”她趴在地上,胳膊上、脸上全是肮脏的泥沙,“苏释耶大人,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活下去的,是不是?”
  “他根本就没有活过,你要我怎么让他‘活下去’?”
  “不,他活过的!他真的活过,我亲眼见到了。虽然你说他只是拟态的,但我知道,他是有灵魂的!”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苏释耶都只是淡漠地望着天海交界处,一句话不说。
  梵梨拍打着自己的尾巴,双手撑在泥泞的沙地上,拖着身体爬行,一步步爬到了苏释耶的脚下。她抓着他的靴子,抬头看着他:“苏释耶大人,求求您,让星海活下去,好不好?我不介意他是不是真的生命,我爱的就是这个人,这个在落亚大学和我认识的男孩子,这个一路保护我、陪伴我,和我许诺要在圣耶迦那一起生活,一起创造未来的男孩子……”
  她说得很真切,似乎有条理,但内心早就崩溃了。
  “如果你需要,就让他最后陪你一天。但是,在他生命结束那一刻,即便我不想看,也会知道他所经历的所有细节。你如果不想让我再看到你的裸体,再体验一次睡你的感觉,就不要和他搞到最后一步。”
  这样的话已经刺激不到梵梨了。
  “一天太短了。”她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着,胳膊上的泥沙都蹭在了他的白色足丝衣料上,“再给我们十年时间可以吗?”
  他没说话。
  “五年,五年好吗?”
  “那三年。三年就够了。”
  “一年?”她回头看了一眼被冻结的星海,声音沙哑而绝望,“只要一年就好,求你……”
  苏释耶终于低头看了她一眼。地上的海洋族女孩尾巴被雨水淋得发亮,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鬓角上漂亮的白色贝壳早就散落了一地,就像沙滩上随处可见的贝壳残骸。她垂着头,哭到瘦削的肩膀和手指都在颤抖。
  他皱了皱眉,弯下腰,轻松地把她横抱起来,静静地望入她的眼:“很伤心,是么。”
  梵梨缩在他的怀里,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但一想到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就不愿这么做。她确实很伤心,已经伤到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缩着双肩,任雨水拍打在他们的身上。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如此执迷不悟。”苏释耶的声音很轻,在她的上方响起,“如果星海是你爱的人,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她呜咽道,“我是如何和他相爱的,这一路你也看到了,不是吗?你为什么要纵容我们相爱,然后再把他带走?!”
  “是我自大了。”
  她听不懂苏释耶的话。但苏释耶也没打算让她明白。
  是他自大了。
  他以为梵梨如此迷恋自己,等她到了圣耶迦那之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她从星海手里抢过来。因为如此自信,所以他放任自己回味每一个与梵梨相处的瞬间。
  其实,何止是梵梨一人会依赖与星海纯洁的恋情。
  他也一样。
  他也曾经像星海一样爱过一个女孩子,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开始。
  星海与梵梨,和他们俩是如此的像。每当星海的记忆进入到他的意识,他都产生了一种极度真实的幻觉。
  就好像那一场被战争与政治摧毁的初恋,终于得到了圆满的结局。
  每当梵梨用天真而狡黠的眼神看着星海,他好像都透过星海的眼睛,看见了那个他单恋过的女孩子过去的倒影。
  在这一场过于美丽的梦境中,她终于不再只是留给他冷漠的背影;她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对他说出那一句永远也听不到的“我爱你”。
  大雨把苏释耶的白发淋湿,狼狈地挡住了他一只眼睛。
  “梨梨,对不起。这件事责任全都在我。”他低头看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梵梨,疲惫地说道,“我如果一开始就非常确定你不是苏伊,也不会任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和星海,还能相处一周,对不对?”梵梨却没法思考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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