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那可是沈家的女儿,手下人命无数夜里都不怕鬼敲门的主儿,你骗我呢?”齐明珠嗤笑。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郑玄轻叹一声,“似梦似幻,似幻似真。”
  这句话齐明珠也曾说过,他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再踏入帝京时,也感叹过相似的这么一句。
  江湖闻名的医仙蓦然一怔,那些揶揄话语也说不出了,反而真询问了几句正事,并嘱托了一些用药禁忌。
  “……明玑子的嘱咐是对的,哪怕是彻底换了条路子医治,也不能大喜大悲。这个毒从胎中带出来,旁的还是其次,主要落在心绪之上。我看你像是个寡欲之人,应当会好些。”
  医者并不全是父母心,他就更算不上是个仁医了。但面对病患时,却也是有些责任感的。
  “……等这些药用完,你今年入冬就不会受那些折磨了。”
  郑玄穿戴未整,发丝还没干透,浑身带着一股很淡的草药味道,泛苦回甘:“多谢。”
  “玄灵子。”齐明珠看了他片刻,蓦然出言,“但愿你真有这个与有情人共老的天命。”
  郑玄静默无声地回望着他,目光疏清寡淡,里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对红尘的迷恋与贪欲,无垢无尘。但两人对视之时,齐明珠还是窥见内中的执念。
  藏得很深、却也深深地刻进眼底。
  郑玄道:“谢你赠言。”
  两处共明月。国师府与景王府的同一轮明月,不会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清皎动人。
  ·
  齐明珠一直留在国师府检查药效,不断地根据实际反馈更改配方,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入秋之后渐生寒雨,一重比一重冰冷。而朝堂之上亦不安宁,东宫空悬,夺嫡的姿态愈发鲜明,就连后宫也并不安分。
  在诸多站队之中,曾领过大启精锐神武军、最有分量的景王殿下,与六世高门儒玄皆通、且地位超脱的国师大人,却并无与任何一位皇子亲近的迹象。
  近来有传言说,国师大人府中豢养了一名相貌秀绝的白衣男宠,一时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谣言在坊中流传起来。但这还是轻的,当世家闲散的浪荡子们发现这个符合描述的男人,还常常夜访景王府……
  谣言就开始如同一锅放多了配料的补品,炖得绵软稀烂,五味俱全。更有人幕后操盘,让坊间绘声绘色地添加了聊斋元素,于是白衣男宠化身白狐狸,成了什么什么魅惑的妖孽,让朝中两位重臣为他争风吃醋,宠他上天……
  不得不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增色之后的故事不仅流传得更广了,甚至都深入到诸多京中闺房小姐的枕畔绣案之上,许多人为这个“缠绵凄恻”的故事伤心落泪,深恨没有资格一窥故事原型。
  齐明珠啪地一声把册子甩到桌上,气得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温茶:“你们看看!”
  画册子的封皮很是正经,看不出什么,上书《孽海情帆》四字。
  郑玄坐在右侧,目光落到小册上时,沈青鸾已率先拾了起来,瞥一眼怒色未褪的齐明珠,掀开了一页问道:“怎么了?”
  他别过手,先掠过郑玄,指了指沈青鸾道:“坏我名声!不提别的,你这个女罗刹,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幻想。”
  沈青鸾不明就里,迅速地扫了一下第一页,未看出什么,便又向后读了几页,发觉这文中的主人公……她持着书册,用隐隐有些嫌弃的目光扫了齐明珠一眼。
  “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幻想。”
  “还有玄灵子。”齐明珠把茶盏搁在桌案上,谴责道,“我与玄灵子之间怎么会有那种关系?!”
  “你说什么!”
  “哪种关系?”
  前一句是沈青鸾脱口而出,后一句是郑玄疑惑反问。
  沈青鸾力道过重地又翻了几页,恰恰好翻到一个鲜明非常的插图之上,顿时停了手,杀气腾腾地攥紧册子,收进袖中。
  郑玄还什么都没看……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齐明珠,转头问沈青鸾:“讲得什么?”
  沈青鸾未收的杀气听到身畔人这么低声地询问过来,顿时全都烟消云散,她缓了缓气,回答道:“你出家人,你不能看。”
  齐明珠从脑子里迟疑的冒出来一个疑问:你知道现在人家是出家人了?早些时候满脑子都是什么呢?
  她如此回答,郑玄心里虽仍有迷惑,但也算是推测出来大抵写了什么了。
  他问道:“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沈青鸾道:“议论当朝重臣,胆子这么大,不像巧合。”
  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刹,又各自转移到面前的齐明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你真有这个与有情人共老的天命。”
  第13章
  被两人齐齐注视的医仙呛了口茶,咳了半天才道:“满朝文武都等着你俩呢,我没权没势的,和我无关啊。”
  沈青鸾思虑了半晌,道:“我与长清不过是走个过场,里面貌若天仙的可是你。若真是冲我来的,旁人纵有这个胆子,也不至于拿这个来试探。”
  “什么也试不出。”郑玄接了一句,“景王殿下内敛。”
  这句话他说着不违心,齐明珠听得却是要腻歪死了。偏偏沈青鸾还觉得不够,探过手搁着几层衣衫,掌心稳稳地贴在他腕上,连气息都逼迫地靠近过来了。
  “你脸皮就这么薄,一个亲昵称呼都不肯叫的?”
  这声话倒是很轻,可座上都是习武之人,哪有听不清楚的。连一旁的南霜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哑巴。
  郑玄由她捉着手,气息疏冷中略带温和:“还在谈正事。”
  沈青鸾的手从纤薄衣料外滑下来了,顺着袖口贴到手背上,再沿着肌理往里探去。
  这下就是真的挣不开了,从未受过什么威胁的国师大人迫于情势,只得低低地道:“昭昭。不要闹。”
  若沈青鸾真与那些又娇又贵的猫儿有什么相似的话,那必然是这种只得顺着毛捋的脾性了。别的人虽不清楚,但郑玄的软她是一定吃的。
  齐明珠目睹全程,几乎想自戳双目,免得看沈青鸾欺负出家人还欺负得这么起劲儿。
  他拍拍桌案:“行了,要是跟你没关系,那就是玄灵子这边的了?”
  “长清修身养性,甚少树敌。”前世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沈青鸾压住没说后半句,转了个弯儿道:“他又不似我,有什么试探,要如此周折隐晦?”
  郑玄仔细思量片刻,忽道:“也不是,应有一个。”
  他这么一说,沈青鸾也记起来了,道:“你说的是五皇子的母族,宁家?”
  “陛下虽按下此事,但若仔细调查,细心设计,再露出一角,正该这个时候。”
  沈青鸾稍一挑眉:“宁家脑子坏掉了吗,那事若不是你出手缓和了局面,他们……”
  他们还有命留着喘气儿说话吗?
  她临到嘴边刹住了话,想到此事之中,除却郑玄清誉受损外,便是齐明珠成了众人口中的狐妖,想来该是有许多人将关注过来了。
  “医仙,你得如实告诉我。”沈青鸾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你的旧相识暗中运作。”
  齐明珠见这两人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便也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迷惑道:“与我有仇的,除了龙椅上那一位,阖京还有哪个认得我?”
  沈青鸾与郑玄对视一眼,联想到近些日子来有沸腾之势的派系之分,彼此心中都稍有些明白过来了。
  “恐怕是圣人的意思。”沈青鸾将那本书册拿出来,指腹按在上面的四字上,“这是逼着咱俩呢。”
  “我就说嘛,我无权无势的哪有冲着我来的道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面前的两人一起看了过来,一个冰冷得几乎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另一个清淡平静却窥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齐明珠当即闭嘴,知道是在当今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那四哥哥想是早就认出他了。
  但他又笃定齐明钺不会杀自己,那人虽在兄弟之中不是最出众的,也不是最友善那个,但在诸多兄弟接连殒命后,他不会动自己这个无名无分的江湖中人,顶多利用一下而已。
  没有意义的事,齐明钺不会做。
  三人之中除了一个远离京华的先帝十六子,就是圣人倚重的重臣和敬重的国师,对皇帝的行事都算是有几分了解。
  “明知我是把太锋利的刀。”沈青鸾饮了口茶,语气平直。“依旧不怕伤手。胆识真是不减当年。”
  ·
  秋意愈浓,夜深人更静。
  待调试过的新药发挥效用之后,齐明珠随意询问了几个问题,便坐在椅子上翻看那本从沈青鸾手里要回来的书册,看得出神。
  林庆在屏风外头守候着,没敢打扰。现下这一方窄窄的药池里,除了郑玄与齐明珠,就只剩下间隔一段时间进来加水的侍童了。
  热气氤氲,满头乌发浸入水中,原本便漆黑的发色润得更深,几缕雪白的长发也就跟着更柔亮了。
  郑玄略微垂着眼眸,被药性激发出来的积年残毒慢慢地发作,虽说是锥心之痛,但他与这顽疾相伴久,再痛的也都过去了。
  加上程度又减轻了许多,就更能忍耐了。
  齐明珠没想到自己仔细一看,就埋进去半晌拔不出来了,这情节过程写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里面不辨雌雄的白衣美人描述得……简直是姿仪兼美形容秀绝。
  连同另外争着宠他的一男一女两位重臣,都个性鲜明如在眼前。
  等等,如在眼前……
  齐明珠啪地再次丢下书,目光与郑玄望过来的眸光相对。
  静默少顷后,齐明珠赶紧找了句话说:“这个改良过的怎么样,好一些吗?”
  “嗯。”郑玄点头。
  齐明珠定下心来,语气恢复如常地打趣道:“我要是治坏了,脑袋都能让沈家那位拧下来,半点儿水都不掺。”
  “其实她没有那么……”
  “好了,你不用说,你说也没有供人参考的价值。”他摆摆手,“在你这儿,哪怕她就是个夜叉,也得变绕指柔了。”
  郑玄沉默片刻,手腕浸在药池中,浑身都是一股泛着淡淡苦意的气息,有些像苦茶的味道。
  “内服的方子我已写下了,沈青鸾暂用她那边的人寻找。是怕你动用郑家的人,传给你父亲知道吧?”
  齐明珠一语中的,再往屏风外等候的身影上瞥过去:“簪缨世族,也不是什么容易撑起来的身份。还有……”他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不用总这么冷冰冰的,好像带着面具。”
  郑玄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了,他反问道:“面具?”
  “对,你就好像被装在一个盒子里,四周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别人都看不清里面是冷是热……除了沈青鸾,她有时行为出格,一面是性格使然,一面大抵也是想见你跳出盒子的表情吧?”
  对方说了这么一大通,还没有半点分寸地继续说下去了。
  “玄灵子,你们修道人讲究逍遥出尘,可我看你,你好像把自己压抑住了,好像什么事都要顾全一样,你觉得,自己逍遥过吗?”
  郑玄沉默不语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缓了缓气息,道:“自然处之,已是逍遥。”
  齐明珠听到这话,就觉得自己这一通话都是白说。便放弃劝说,嘟囔道:“怪不得心病这么重。”
  药池中的汤水再次添过,夜色也沉浓了许多。
  齐明珠将记录过变化的纸张留在手旁的小桌案上,便打着哈欠回去休息了。
  外头传来林庆和齐明珠两三句上下不接的问询和答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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