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节
比起在那人人畏他、惧他、无人知他隐衷的地方,他会更愿意被埋在草原上,身躯化为泥土,灵魂脱离躯壳,化成天上雄鹰,从此自由自在,翱翔天地之间,替他曾经守护的大周,在离东狄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继续为大周看着他们。
草原上有牧草丰茂之处,也有荒芜之处,荒芜之地通常是上一年放牧过的地方,游牧民族总是追逐着水和草不断地转移。
宝意朝着远方走,与天地间滚动的羊群背离,在只剩下风声与雄鹰鸣叫声的地方,远离了集市,远离了其他,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选了一片格外荒芜的地方,身体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欧阳昭明维持着被她半抱起来的姿势,由玉坠空间的土地上转移到了外围。宝意伸手托着他的脖颈,把他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草原上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和长发,宝意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像在自己想象中一样,不是死去而是在牧民的帐篷中千金买酒,喝醉以后找了个地方席地而眠。
她看了他片刻,然后拿着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的工具,开始在自己为他选定的墓地上一锄一锄地挖起了地上的土。
从一开始平坦的土地,变成浅坑,然后变成深坑,宝意挖得极其认真。
这是欧阳昭明长眠的地方,她不能为他立碑,甚至不能为他栽一些花,到来年好祭奠他,只能将这个坑挖得尽量深一些,宽敞一些,让他睡在里面的时候不会有拘禁之感。
虽然不能留下印记,但是等到明年再回来,这一片牧草格外丰茂之处,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宝意挖得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她放在这天与地之间的人,像是沉睡了一冬的种子,被这草原上的阳光与风唤醒。
他本就柔软的还带着体温的肌肤被这阳光注入了生机,他恢复了呼吸,那曾经像冬日里截断的溪流一样,在宝意指下消失的脉搏也像是春天复苏的流水,重新地接续了起来。在重新开始起伏的胸膛里,那颗心脏稳健地跳动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击出生命的韵律。
听见耳边一下一下挖土的声音,欧阳昭明闭着的眼睛睫毛开始微微地颤抖,最先复苏的是听觉,随后是视觉,就好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睁开眼睛,刺入眼中的就是金色的阳光,同他倒下的那个雪夜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
他抬起了手,遮在眼睛上,另一手支撑着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
支撑地面的那只手抓到了些细绳模样的事务,欧阳昭明低头,发现是几条干枯的草根,而面前有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努力地挖坑。
尽管她身穿厚重的棉袍,打扮得像个少年,但欧阳昭明还是认出了她。
他坐在原地,等着宝意转身。
宝意停下了动作,站在坑中,自觉已经挖得足够深了,于是把铁锄放在了一旁,转过身来就要将欧阳昭明拉下,可是一转身,却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宝意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自己此刻是身在梦境之中,还是累得出现了幻觉。
但是面前坐着的这个,确实是刚才还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欧阳昭明。
他看着宝意,指着她挖的坑问道:“你挖这么大的坑做什么?”
第246章
宝意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
看着面前这个她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想要把他救回来却都失败了,可是等到她放弃,想要挖个坑把他埋了以后,却又这样苏醒过来的人,心中一时间涌起了惊涛骇浪。
有无数个问题从宝意的心里冒出来,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嘴边,想要问欧阳昭明——
她想问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之前在玉坠空间里怎么就不见他回应自己,可是等到了最后,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干巴巴的一句:“把你埋了。”
欧阳昭明朝她一挑眉。
这个动作越发刺激了宝意的记忆,让她确定这个坐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欧阳昭明。
宝意感到自己的头晕了起来。
那些空茫无序的情绪在她脑子里膨胀成了一团棉花,把其他的东西都挤了出去,令她所能做的就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见她不知还要在里面站多久,盯着自己发多长时间的呆,欧阳昭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上来。”
别的问题都可以等之后再问,现在还是先把她从这个坑里拉上来再说。
草原上的阳光灿然,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在远离集市、草场的这一处,这个深坑显得无比引人注目。
宝意挖的这个坑有半人深,欧阳昭明确信她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埋了。
这么大一个坑,她一个人挖,用的时间也不算太长,能挖得这么方方正正,也算是难得。
宝意正跪坐在旁边,被拉上来之后,欧阳昭明就看到了她穿着的袍子上沾到的那些泥土。
不过她本人并没有顾得上伸手去拍一拍,只是依然注视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看着一个未解之谜。
欧阳昭明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回神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没有再叫她郡主,不过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宝意看着在面前晃过的修长手指,回想起刚刚他拉自己的时候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有自己的指尖之下感到那重新跳动起来的脉搏,确定面前的人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对欧阳昭明说:“你没事了。”
他就这么活过来了,在空间里,她明明喂他喝了那么多的灵泉,给他吃了朱果,还带着他在湖水里浸泡了那么久,都没能让他恢复心跳,睁开眼睛。
可是现在,她才把他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在阳光下放置了一小会儿,生机就重新在他身上焕发。
“对。”欧阳昭明懒洋洋地朝她张开了双臂,“我没事了。”大有让她不信就自己过来检查一下的意思。
于宝意而言,欧阳昭明的死亡持续了那么久,她尝尽所有方式都不能挽回他的生命。
可是对欧阳昭明来说,这一切却是模糊的,甚至连被震断心脉抛出悬崖之外那段记忆,在他脑海中都已经变得模糊。
他完美地回到了人世间,身上没有带任何伤处,这让那段死亡的经历变得不真实。
这也令他心中存有疑惑,可他总是习惯掌控一切,哪怕有疑惑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当他对宝意张开双臂的时候,只是习惯性地做出了这么一个动作,把控谈话的节奏,并没有觉得宝意会真的上前来检查自己是不是活着。
所以当面前的人像是接受了这个邀请,真的凑上前来,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仔细感应这颗胸膛里是否真的有心脏在跳动时,从来处变不惊的欧阳大人在这一刻的心跳居然漏了一拍。
宝意毫无所察。
在欧阳昭明略带意外的注视下,她感应着从这个胸膛之下传来的心跳,等到确认之后,又再次伸手,探向欧阳昭明的颈侧。
察觉到她的手去向的位置,欧阳昭明条件反射想要避开。
颈侧的位置暴露在别人手下,等于就是将性命交在了对方手中。
谨慎如欧阳昭明,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超过安全范围来触碰自己。
但是他看到了宝意微微颤抖的手指,她像是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轻颤。
他原本想抬起的手于是又放了回去,允许了宝意对自己的触碰。
他任由那纤细的手指搭在自己的颈侧,像是野兽在信任的人面前袒露了肚腹。
是真的,宝意触摸到他的脉搏,想道。
体温可以骗人,但是心跳和脉搏骗不了人——
他真的活过来了。
“太——”
维持着指尖搭在他颈侧的姿势,宝意抬起了眼,想对面前的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却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过于近了。
在这远离了尘世喧嚣的草原上,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她的手还在这样停在他的颈侧。
在欧阳昭明没有醒来的时候,为了救他,不管是做什么宝意都不会有异样的感觉,可是当他恢复意识,睁开眼睛,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好了。”
宝意的指尖从他的颈侧离开,尽量不显出异样地收了回来,“大人没事了,太好了。”
在最初的震惊后,她也想清楚了为什么他在玉坠空间里不能醒来,一离开就再次活转——因为空间里的法则,里面不能存在除主人之外的活物。
在进入玉坠空间的那一瞬间,欧阳昭明就已经死了,在空间的规则之下,他一直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刻,给了宝意救回他的机会。
玉坠空间里的灵泉、朱果都是神妙之物,修复了他身体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只差外界的一缕阳光,一片清风,他的心脏就能够再次跳动起来。
想清楚之后,宝意就不再纠结。
这个过程再曲折也好,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她想要的就行。
原本就不能过于依赖这玉坠,现在知道要救回一个死去的人需要怎样的机缘,也不令她失望。
她想着,移开了目光,看向自己身边挖出来的这个大坑。
她好不容易把坑挖出来,现在却又要填回去。
不过宝意却没有觉得可惜。
欧阳昭明就见她在确认过一番自己是活人以后,就又再次两手在坑旁一撑,重新跳了下去。
见状,他也跟着站起了身,见到宝意从底下取出放在里面的锄头,然后扔上了地面,接着再次从里面爬了出来。
回到地面上,宝意站直了身体,站在坑的对面转过身来,拍了拍手对欧阳昭明说:“这个坑是用不上了,你歇会儿,我把它填回去。”
她说着,就开始把旁边挖出来堆在一起的泥土又重新弄回坑里。
旁边的阳光被挡住,欧阳昭明走了过来,问道:“有别的工具吗?”
见宝意停下动作,看向自己,他说,“这毕竟是为我而挖的,现在用不上了,我应该帮着你把它填回去。”
他说得没有毛病,而且两个人动作确实比一个人要快。
“那你拿着这个。”宝意把手里拿着的锄头给了他,抬手一按耳后,在欧阳昭明反应过来之前,就又再拿着一把铁铲出来了。
那样神奇的玉坠,其中有着无数的玄奇宝物,就跟这样普通的锄头跟铁铲放在一起。
欧阳昭明忍不住露出个有些唏嘘的表情,见宝意再次开始填土,也跟着动作起来。
那些被挖出来还湿润的土壤又被抛回了原地。
宝意一边铲土,一边听身旁的人问自己:“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令她的动作一顿。
这个问题比较笼统,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是从悬崖上那场屠杀?还是从她沿着冰封的河流走到那个村庄?
见她如此,欧阳昭明又换了个问法,“或者说,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他这样问,那就应该从悬崖之夜开始说起了。
宝意开始重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一面将土铲回坑中,一面告诉欧阳昭明当日影七是怎样拼死将他掷出了悬崖,自己又是怎么接住了他。
两个人凭借着玉坠空间躲过了追兵,在那深渊底下躲了几日,等到搜查的人都散去了,自己才顺着深渊结冰的涧底走出来,一路来到了边境的村庄,编造出了那样一个身份,以要寻找在雪崩中失散的父兄为由,让这些普通的村民带着她越过了边境,来到了这片草原上。
宝意虽然说得平铺直叙,完全不惊心动魄,可是欧阳昭明想到她在悬崖边上那样接住自己,然后带着自己那样坠落下来,又一个人走过那么漫长的冰封之路,重新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就明白这中间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