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祝燕隐知道这个“多拖一日是一日”的意思,赤天清楚厉随的伤势,断定对方活不了多久,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只等着那些昔年旧伤一起发作,他便成了真正的天下无敌。
  想得还挺美。
  江南望族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拖垮的吗?
  开玩笑,不可能的。
  祝二公子已经很自觉地把厉随“望”了进来,并且雄心勃勃地想着,区区一个雪原魔教,能成什么气候,看看我那些叔父兄长,哪个不是搞事情的高手——谁还不会兴风作浪了?
  他仙气飘飘地下楼,准备去找厉随共商大事,结果恰好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美人,宽袍广袖,八尺有余,形貌昳丽,至少能顶个“鹤城之美丽者也”的名头。
  周围路过的少女们:“哇!”
  祝燕隐热情打招呼:“徐老板,你怎么亲自送过来了,快请进喝杯茶。”
  徐云中却道:“我与你一道北上。”
  祝燕隐一愣:“啊?”
  第55章
  客栈门口正有不少人, 来来往往的,都听到了徐云中说的话。有知道他是谁的,心中难免诧异, 因为这位鹤城才子实在是懒惰嗜酒出了名, 一年里能醉个两百天, 清醒时也大半都躺在院中软塌上,闲闲守着头顶一方天, 嘴里除了吟诗就是吟诗,想让他挪动贵步吃一顿亲戚席面都困难,还要北上?
  祝燕隐道:“我们是要去讨伐焚火殿的, 时常会遇到危险, 怕是不大方便。”
  徐云中的理由也简单, 他说自己有一位故交叫宋玉, 住在霜皮城中,已经病了许多年。原本早就想去探望,但过了王城的那一截路不安稳, 所以一直未能成行。这回好不容易赶上了武林盟的队伍,想要结伴同行,算是合情合理。
  霜皮城也在东北, 据说城中有几百棵枝干雪白的树,远望如树皮上也结了霜, 因而得名, 确实离雪城很近。
  祝府家大业大,车队再来十个人也能装下,而且才子之间多少有那么一些惺惺相惜,祝燕隐便吩咐管家暂且将徐云中带去厅里喝茶,自己找到厉随, 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问:“你怎么想?”
  厉随道:“若真是要投奔亲友,你想收留十个二十个也无妨。”
  祝燕隐不放心:“我不是怕他居心不良吗。”
  虽然暂时说不上哪里不良,但祝二公子的江湖话本可不是白看的,对各式套路熟悉得很,尤其是这种非亲非故,却突然要求加入队伍的人,怎么想怎么不能掉以轻心。
  厉随派人去城北看了一眼,砚台铺子还好端端开着,小伙计独自一人守着店铺,对上门拜访徐大才子的众位客人挨个解释,我家老板跟着武林盟一起去东北了,到霜皮城探望宋先生,可能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似乎并无异常。
  厉随道:“想不想带着他,都随你喜欢。”
  祝燕隐心想,那我还是带着吧。没问题最好,若是有问题,放在身边盯着,总比暗暗躲在角落里要强。
  于是他就在自家的豪华车队里给徐云中安排了一个位置,又抽调了五名护卫——看似妥帖周到,但多少有那么一点监视的意思在里头。
  下午的时候,武林盟的队伍又出发了。天上飘着若有似无的小雪,祝燕隐让祝小穗将厉随请进自己的马车,说是要听故事,但其实是不想让他继续在寒风中骑马,有一种冷,叫抱着暖手炉的江南贵公子觉得你冷。
  其余江湖人:很吃惊,现在连厉宫主都开始拓展讲故事的生意了吗!
  祝燕隐放下车帘,神秘兮兮:“方才家丁来报,说徐云中一直在马车里睡大觉,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厉随捏住他的鼻尖:“他才刚刚混进你的车队里,就算有问题,也不可能立刻就行动。”
  “反正我会一直派人盯着他。”祝燕隐道,“我已经想好了,这一路我都不会主动去找他,先晾着,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厉随扬起嘴角:“好。”
  结果一晾就是三天。
  徐云中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和喝酒,他倒是不挑,自己带的酒喝完了,路过村镇街巷弄一些便宜散酒,也能喝得有滋有味,吃饭就跟着祝府一起——交伙食费的那种,而且一次就交了两个月。
  祝府的吃穿用度讲究气派,两个月的伙食费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祝燕隐听说之后,问厉随:“可我们那晚去买砚台的时候,小伙计明明说账上已经没银子了,徐云中那么宝贝稀罕的砚台,最后还是乖乖拿出来卖,怎么现在出手又如此阔绰,他哪里来的银子?”
  厉随道:“许是其余门派的弟子。”
  祝燕隐:“啊?”
  厉随掀开马车车窗的布帘,示意他往前看。
  一名锦衣青年正在笑容满面地往徐云中的马车里钻,身后还跟着小弟子,手里捧满了礼盒补品。
  祝燕隐:“……”
  果然,美人在哪里都好说话。
  祝燕隐虽然也是容貌不凡的读书人,但背后的家世实在太显赫了,显赫到其余人只能感慨仰望,并没有信心能勾搭到仙气飘飘的祝府二公子。但徐云中不同,他虽才华横溢,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开毛笔铺子的小老板……还是砚台铺子来着,这都不重要,反正同声名赫赫的各大门派来说,差距还是颇大的,所以各位存在着强烈爱美之心的少侠们就都信心满满地来了。
  “这不行吧。”祝燕隐坐直,担忧道,“我们还没有摸清徐云中到底是敌是友,怎么能放任他接触武林门派?”
  厉随靠在软塌上,给他喂梅子吃:“你可以让赵明传去查查看。”
  祝燕隐咬了两口蜜饯:“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担心?”
  厉随将手指擦干净,有一下没一下捏他的后颈:“有你在,我为何要担心?”
  祝燕隐被他这一副全然信赖的慵懒放松搞得压力很大。他坐在旁边想了一会儿,又问:“你是相信我,还是懒得管?”
  厉随答:“懒得管。”
  祝燕隐:我就知道,你不许吃了,放下我的梅!
  厉随笑着抱过他,低头在脖颈处亲,几缕头发垂下侧脸,搞得很不务正业,很纵情享乐。
  祝燕隐没什么脾气,他算是发现了,厉随虽然想杀了赤天,但却从未真正想过要与武林盟合作,即便是与众人一道北上,也仅仅是“同行”而已,有时候不羁起来,甚至有一种“即便赤天已经将全武林都拉入魔教,我也能一个杀一千”的无所谓气质。
  虽然你功夫很高,但这样不至于,真不至于。
  祝燕隐一边被他搓扁搓圆,一边想着要怎么解决一下这个问题。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武林盟,但能多几十上百个帮手总是好的。
  不远处,徐云中的马车里,先前那名锦衣少侠已经出来了,他并没有送出去礼物,不过看起来心情倒是很不错,一路仗剑策马,好不风流。
  祝燕隐稍稍皱起眉头,若徐大才子不收礼,那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为了尽快摸清真相,当天晚上,他便找到了赵明传,同他说了心中疑虑。
  赵明传道:“我也听说了。”
  祝燕隐催促:“详细说说。”
  赵明传人缘好,打听消息的门路自然广。据他所说,这几天所有去拜会徐云中的人,都与之相谈甚欢,谈天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比如说滇城的门派,徐云中就与他聊四季如春的盛景与过桥米线,晋地的门派,就聊竹叶青酒,西北聊沙漠,东南聊出海,反正总能找到共同语言。
  祝燕隐心情复杂:“他还挺博学,那聊完之后呢,真的没有收礼吗?”
  “没有,非但不收礼,好像还会送礼。”赵明传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些玉佩啊扇坠啊,不过价格不便宜。”
  祝燕隐更迷惑了,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赵明传压低声音:“贤弟觉得他有问题?”
  “没证据,不过总觉得有些奇怪。”祝燕隐将那夜去砚台铺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明传道:“不如我先去探探。”
  “我也是这个意思。”祝燕隐道,“至少先摸清楚,他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赵明传又问:“厉宫主怎么看?”
  祝燕隐险些被茶水呛到,做贼心虚,什么厉宫主怎么看?
  赵明传进一步解释,哦,我看最近厉宫主经常留在贤弟的马车里,像是关系极为亲近,关于对徐云中的疑虑,贤弟难道没有同厉宫主说过吗?
  祝燕隐:“没有,没提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关心。”
  赵明传叹道:“也对,厉宫主一向对江湖人、江湖事都没兴趣,这回若不是看在贤弟的面子上,只怕也不愿与我们共同北上。”
  祝燕隐面不改色:“嗯。”
  这就是脸臭脾气烂的好处了,虽然全江湖都知道厉随要杀赤天,也知道厉随身负重伤,但就硬是没有一个人觉得厉随其实很需要武林盟帮忙,都还战战兢兢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这基本得归功于厉宫主那张“你们都得死”的冷酷脸,好吓人的。
  祝燕隐又问:“赤天长什么样?”
  赵明传:“你没问过厉宫主?”
  “你怎么什么都让我去问厉宫主?”
  “……”因为你们分明就时时都待在一起,前阵子还好,这阵子简直形影不离。
  祝燕隐还真没问过,倒不是不敢,而是觉得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美妙,不想破坏气氛。
  赵明传道:“近些年所有见过赤天的人都死了,据早年与他打过交道的人说,赤天面容平平无奇,鹰钩鼻,三角眼,皮肤蜡黄,身材也瘦小。”
  祝燕隐如实评价:“这副尊容,怎么好意思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我家门口卖汤包的大爷都比他更像魔教教主。”
  赵明传苦口婆心,人不可貌相。
  数里地外,那夜的面具人正站在矮坡上,月色惨淡,他的面容也惨淡,真应了一个平平无奇,三角眼,鹰钩鼻。
  身旁还伴着一名青衫女子,她面色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教主为何要突然拉拢徐云中?”
  赤天道:“不是拉拢,是利用。”
  “但徐云中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所以他比高手更好用。”
  青衫女子低头:“属下不懂。”
  赤天语调平缓,继续不紧不慢地问:“你能打得过蓝烟吗?”
  “能。”
  “你们十六个加在一起,能打得过厉随吗?或者再退一步,能打得过他一只手吗?”
  “……不能。”
  “你们十六个,再加上我呢?”
  “教主神功盖世——”
  “我不知道!”
  “……”
  青衫女子噤声,惴惴不安道:“是属下多嘴。”
  “这么多年,厉随一直隐在西北地宫中,没人知道他的功夫究竟练到了何种地步。”赤天半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的天赋,我不想与他正面交锋,哪怕让我在雪原中多待一年、五年,只要熬到让老天爷将他带走,我也愿意。”
  青衫女子是焚火殿十六名护法之一,名叫原野月,她只在那个雪夜与厉随短暂地打过照面,但当时对方已是奄奄一息,所以她实在不懂,这些年教主究竟在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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