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他有信心让宋星遥留在自己身边,却没有信心让她再爱上自己。
  宋星遥目光垂落在菜肴上,满桌菜肴都随心头浮现的名字失了滋味,她搅着碗里粥糜道:“回来又如何?你对自己如此没信心吗?林宴,你我相识已有十余载,对我而言,这世间有哪个人比得上你?”
  时间赋予这段感情全然不同的意味。
  但终究……她没有再说爱。
  林宴静默无声。
  ————
  八月初五,离宋星遥收到的消息,东平王抵京的日子还差两日。
  刚下过一阵雨,天有些凉了,仲秋将至,桂花飘香。宋星遥腰间挂了个桂花香囊,从公主府的长廊下走过,往各含章阁拜见赵幼珍。早晨是赵幼珍例行的议事时间,宋星遥得呈报这段时日长安的消息。快到含章阁时,她恰遇长公主的轿辇。行过礼,宋星遥跟在轿辇后走着,轿辇后是赵幼珍的近身侍卫,其中一个,正是裴远。裴远立了大功,不止进了飞骑军,又因为一身好武艺,被长公主挑在身边做了近身侍卫。
  “跟着殿下可还习惯?”宋星遥问他。
  她与裴远已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共过多次患难,前世裴远狰狞的面目渐远,只剩眼前这个少年,他身上的棱角已被磨平了些许,不再如初见时那般锐利,笑起来也显得温和。
  “习惯。多谢关心。”裴远笑道,很客气。
  她已嫁人,嫁的还是他的挚友,他再不甘心也能把心思通通藏起来,和她保持距离,而宋星遥似乎也不再排斥,偶尔见上面彼此都笑笑,倒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做朋友,也挺好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
  “殿下前两天还跟我夸你来着,说你是个将才,做侍卫委屈你了。”宋星遥小声道。
  “殿下谬赞了。”裴远学会了谦虚。
  “以前可没见你这般自谦。”宋星遥轻轻一笑,又道,“殿下很欣赏你,你好好加油,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裴远还想说什么,前头赵幼珍已经转头:“六娘又在背后编派我什么?”
  “我哪有,我夸殿下慧眼识英雄呢。”宋星遥嘻嘻笑着走上前去,站到轿辇旁与赵幼珍说起话。
  裴远只瞧着她从自己身边跑开,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变了许多,但又好没变,仍是那年拐子窝里拿脚踹他的少女。
  “我听说上个月京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排的戏都不错,殿下最近总无空闲听戏,就让六娘先去打个头阵,替殿下掌个眼,若好,便请来公主府唱给殿下听。”宋星遥说笑的声音传来。
  “你啊……是自个儿想听吧?”赵幼珍也不怪她贪玩,语气透着宠溺,又问她,“一个人去?”
  宋星遥道:“约了林宴,他今日早下值,陪我看去。”
  “你们这小两口,过得倒有滋味。”赵幼珍笑着抬手点点她。
  宋星遥便只笑笑不答。
  ————
  京城新来的戏班子叫六梨,才一个月时间就打响了名头,不少达官显贵都往这里跑,里头的台柱叫徐燕泉,他的戏场场爆满,听说一座难求,不过这对宋星遥来说并非难事,想来自然有人将票奉上。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像和赵幼珍说得那样,真是来玩儿的。
  祁归海已经去了长公主身边也有大半年了,如今负责着京城胡商商盟之事,他那里送来的消息,这戏班似乎有些古怪,宋星遥便假借听戏之名,前来瞧瞧而已,林宴却没陪来,他过午被人缠住,临时有了急事不便前来,只好遣人来告罪,宋星遥就自己来了。
  天还没暗,戏还没开始,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宋星遥坐的是雅座,十分隐蔽的位置,既与外头的宾客隔开,又正对戏台,一眼就能把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位置极佳。她到的时候,桌面上已经摆好茶水点心,俱是她爱吃的红果糕、炒松子等磨牙的小零嘴,茶是今年新做的最好的桂花茶,香气萦绕不散,除此之外,椅子上铺着松软的锦褥,几案上放着香炉,小小的雅室竟布置十分贴心。
  “哟,这戏班子倒舍得砸钱,难怪那些人爱来。”宋星遥一眼瞧出,这里头的东西不仅仅是费了心思,还件件价值不菲。
  引她进雅室的小厮笑眯眯的道:“娘子喜欢就好。好戏就要开场,娘子稍坐,小人在门口侯着,不打搅娘子看戏,若娘子有事只管叫小人。”
  他说着便躬身退出,将房门轻轻带上,掩实。
  宋星遥拣了块红果糕送入口中,在椅子上坐定,等戏开场。
  她没待太久,一声清亮的弦音忽然响起,底下喧闹的人声都被压过,化作寂静,只剩乐声悠悠响起。
  宋星遥喝两口茶,仔细品戏,那乐音却越听越是熟悉。
  几声转,几段高,一嗓亮音响起,戏台的幕布被撩起,妖娆的身影踏上台。
  宋星遥霍然站起,她认出了这段戏。
  当年她初回长安,第一次去绘珍阁时,临水而闻的……狸戏。
  第113章 护妻
  狸奴戏是长公主府上的独创, 后来长安豢养狸奴风气渐盛,喜爱狸奴的人越来越多, 这模仿狸奴的戏也渐渐传来,成了风靡一时的戏剧。戏园里出狸戏的曲目,并不奇怪,但奇就奇在,今日这一出,与宋星遥当年在长公主那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出戏,若她没有记错,是赵睿安自排自演的, 外头很难看到。
  雅室是挑空架高的小阁楼, 宋星遥已然起身,站在扶栏前朝戏台上探看。撩帘而出的戏子已经在戏台中央折身回旋, 宋星遥还未看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骨软柔, 模仿起猫来惟妙惟肖。台下的看客已经发出阵阵呼声,这只是正戏开始前的热场,所以并非正角徐燕泉上场, 一般由戏班子里的无名小足上阵,但今日这无名小足获得了满堂彩。
  宋星遥看了几眼,心中自然惊疑,正要退回原座坐下慢慢瞧,却不妨那人似猫儿般仰头望来, 涂过脂粉的脸上是猫儿倨傲的神情, 只那一双狭长的眼, 缱绻温柔地望过来, 与宋星遥的目光撞上。
  他生得极好, 宜男宜女的长相,多情的眸,嗔喜皆动人的唇,笑起来能轻易俘获女人的心,不笑的时候又惹人怜惜……
  宋星遥停在原地不动。
  这张脸,这个人,这出戏,是赵睿安。
  她的消息有误,赵睿安提早抵京了,并且回来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收到风声。
  台上的人还在演,猫儿嘤咛的声音伴着弦乐同起,无一字唱词,只有婉转唱腔,台下看客没人认出他来,不断喝彩叫好。赵睿安唱得陶醉,目光却只往宋星遥这里望。
  从他离京至今,已有一年零五个月,他春日离京,第二年夏末归来,长安依旧是长安,没有变过,但她却从昔日的少女变成人妇,窜了个头换了妆容,稚嫩渐散,越发明艳,看得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宋星遥已无看戏的闲情逸致了,她想过很多种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没想过这样的再相见,宛如初见时的一眼惊鸿,却已物是人非,他的戏唱了十多年,唱到现在。
  狸戏不长,一曲终了,赵睿安谢幕下台,正角才要登场。宋星遥蹙眉走到门口,心中暗忖赵睿安的本事见涨,如今她在长安的眼线已能算天罗地网,但就算这样,赵睿安却依然有本事逃过她的耳目悄然入京,若非祁归海察觉戏班有问题,她到现在估计都发现不了这里,但话说回来,依赵睿安今日的安排,也许他是故意让祁归海发现的,好引她前来。
  如此一想,宋星遥愈觉赵睿安心思之深,已无从揣度,再想想去岁春天她与林宴合力坏了他的好事,旧情早已生怨,也不知今日设局有何打算。她觉得此非久留之地,推开门就往外走。
  “宋娘子若有事吩咐小人就是。”门口还站着那笑脸迎人的小厮,看起来很普通。
  “没事,我乏了,打算回府。”宋星遥边道边往外走。
  小厮一步拦住她的去路,只道:“戏才开场,娘子不多瞧瞧?好戏精彩消乏解闷,娘子定会喜欢。”
  “改日再来看吧。”宋星遥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小厮也一步挪到她面前。
  “今日的戏是特排的,改天可就看不着了,娘子再坐坐?”小厮依旧笑嘻嘻,语气客气谦卑,但态度却很强硬,站在宋星遥面前就是不让,动作敏捷度也异于普通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宋星遥便又望向楼外,她如今出门身边必会带着暗中保护的人。
  小厮会意笑道:“娘子带来的那些朋友,小人也吩咐好生招待了。”
  此话一出,宋星遥心猛地沉下去,目光也愈加冷冽,刚要说话,狭窄的楼梯上却传来久违的声音。
  “退下吧。”
  脚步声响起,有人慢慢踱上来。
  赵睿安慢慢出现宋星遥视线之中,他不及换衣,只将脸上脂粉抹净,褪去罩在外面的戏服,穿了身素白的衣衫过来,与宋星遥初识时一模一样。
  一年多不见,他模样不见差别,只是神色间嘻笑怒骂的漫不经心尽皆化作无形气势。
  这世间已无当年的东平王世子,只有宋星遥眼前这个东平王。
  宋星遥退了两步,欠身行礼:“见过东平王。”
  “六娘,你我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多礼。”赵睿安眼神一黯,道,“叫我名字吧。”
  “礼不可废,况且您如今是东平王,六娘不敢造次。”她行过礼才站直,面无表情道。
  “一定要如此生疏?六娘,你不是如此守规矩的人。”赵睿安道。
  “那是东平王还不了解我。”宋星遥淡道。
  赵睿安不语,盯着她良久才踱步入雅室,一边又道:“喜欢刚才的戏吗?本王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我亦答应过你,今后只唱给你一人听。”
  “不记得了。”宋星遥摇头,走又走不得,索性跟在他身后再进雅室,“这戏班子是你的?”
  雅室是两人座,赵睿安已经坐到左侧椅上,闻言点头:“是我的。回长安不知给你带什么礼物,想着你爱玩爱闹,喜欢听戏,便调/教了这个戏班子送你。你还没听过吧,不如坐下听听?我包管你会喜欢的。”
  他说着笑开,脸颊上笑出酒窝,眼角飞扬,得意洋洋望向她,依稀是旧日拉着她大街小巷玩乐的影子,每次都献宝般把自己发现的新鲜地方推荐给她。
  “东平王费心了,您送这份大礼,倒叫六娘惶恐了。”宋星遥没有坐下的意思,和他打起太极来,“您不远千里跋涉,身负朝廷要职,路上又舟车劳顿,入京时怎不打声招呼?我好让人安排酒宴替您洗尘接风。”
  “酒随时都能喝,可本王唱戏的兴致却不常有。”赵睿安捧起茶慢条斯理啜了口,又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听戏多无趣,我与夫君约好了的,他也快来了。”宋星遥回他。
  “是吗?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赵睿安微微一笑,忽略那个让他极不愉快的词。
  宋星遥蹙眉,想着林宴今日突遇急事,不由脱口:“是你!”
  “我就想与你好好看场戏,单独叙叙旧,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人。”赵睿安道。
  宋星遥强压下心头波澜,他入京声色未动,一来就将他们一军,很有卷土重来的较量意味。
  “他既不来,这戏我独看也无趣。多谢东平王的好意,六娘心领,不过今日恐怕不能与您叙旧,改日我夫妻二人再设宴为您接风,今日六娘先告辞了。”宋星遥担心林宴那头不知遇到什么算计,急着离开。
  “急什么。他不能来,本王陪你看戏就是。”赵睿安的笑被她一声一个林宴,一声一个夫妻搅得冰冷,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仍落在戏台上。
  宋星遥甩甩手,未能挣开,心里更急,道:“赵睿安你放手。”
  却不想赵睿安听到自己名字,反而高兴了:“就该这样唤我。六娘,戏开始了,我亲自排的,你看了再走。”
  宋星遥没能挣开他的手心里正恼,闻言刚想说话,扶栏之外忽有锐利之物破空而来,直取赵睿安咽喉。暗器来得突然,赵睿安不得己推开宋星遥,自己向后一翻,避开暗器。宋星遥退到扶栏前,只闻下面传来乱声,宾客惊慌失措逃窜,刀刃交错的铮声不绝,其间还有一人声音。
  “遥遥,我来接你了,下来。”
  林宴赶到。
  宋星遥大喜,扑到扶栏向下望,果见林宴站在慌乱人群里冲她张开手臂,她没有多想便翻过扶栏跳下,被跳起的林宴接入怀中。赵睿安看到她跃下楼阁的背影,随之冲到扶栏前,却只瞧见她被林宴接在怀中。
  “东平王,真是抱歉,拙荆不想看戏,我先接她回府了。改日若有机会,我夫妇二人再请东平王叙旧。”林宴仰着头,一手执剑,一手揽着宋星遥的腰,将人牢牢护在怀中。
  四周慌乱一片,只他独自站着,神情未见怒火,反挂着笑,愈发被衬出成竹在胸的气度。
  语毕他挽朵剑花,搂着宋星遥就往外走,也不管赵睿安如何反应。
  一时间人潮散去,阁楼之上的赵睿安定定站扶栏前,片刻之后回身拂袖,扫落满地瓷盏碗碟,虽未言语,可怒色弥眼。
  宋星遥跟着林宴出了戏园,踏上马车,这才反握他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林宴挑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出现得自然是有如神兵天降,恰是当时。”宋星遥拍他马屁,又问,“我听他言下之意,你今日遇上麻烦是他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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