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不过谢子荇的记忆里并没有三岁前在谢家庄生活的印记。他只记得二十年前老太爷告老还乡之前他都是京里谢学士府的大少爷,他爷爷最看重的孙辈——他的名字便是由他爷爷在他出生时亲取《诗经》开篇《关雎》里的“荇菜”而来。
  荇菜所居,清水缭绕,污秽之地,荇菜无痕。故而荇菜有“高洁”之意,被用于祭祀。
  当年他爷爷给他取名“荇”,谢子荇内心里每尝暗想:对他其实是寄予厚望的吧!
  谢子荇一点也不喜欢雉水城。他觉得自打离开京城来到这里,便就似那戏里唱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样就没个顺气的时候——嚣张胡为的土包子谢子安仗着他是元嫡长孙万事占先,处处要强,抢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冷眼看着他爷眉开眼笑地给比他还大了五岁的谢子安额头贴重阳糕,谢子荇心中怨恨:早知今日,当日他爹就不该贪念老家的祭田而放弃京城的基业回到这鸟不生蛋的雉水城来,以致如今他们这房人人财两空,看不见前程。
  还在谢子安和云氏上前请安的时候,红枣便自觉地往后侧退了两步。
  红枣身后原站着二房孙辈谢允、谢允愢、谢允怀等人。
  他们看红枣顾前不顾后地直往后退,不好硬顶,只得一边避让一边暗自嘀咕:谢尚魔王,娶个媳妇也是夜叉。瞧瞧这大刺刺横档在他们面前的浑然,可有一丝女子该有的谦卑?
  红枣知道身后站着二房的孙辈,但想着谢尚一步不能退的话,便就挤占了谢允刚刚的位置——统共就这么一间屋子,她若不站这里,便就得站到二房女眷中去。
  而比起女人们的言语官司,红枣以为二房男人这点子敢怒不敢言的眼刀真的是无关痛痒。
  站在了老太爷的椅侧红枣离近了看老太爷身上蓝紫色暗纹提花缎袍正是前天她婆婆送的,其袍子上的折枝菊花虽是暗纹,不似她袍子上的菊花有红粉黄绿白五色,但胸口、肩膀和衣摆等各处菊花的姿态跟她身上的却是一模一样——见状红枣便忍不住回想前儿她婆婆送去赤水县给老爷太太的衣裳,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折枝菊花?
  下意识地红枣又看老太爷前方下首椅子上的谢知遇,眼见他和刘氏的衣裳虽也是菊花纹锦缎,但菊花的花型却与她一家子的不同,红枣不觉眨了眨眼,心说:也不知这二太太是不是也曾孝敬老太爷重阳节衣裳?若是如此,那老太爷选穿她婆婆给送的衣裳就有说法了!
  嘴里嚼着糕,谢子安听老太爷叫他坐,便转头向谢知遇拱手道:“二叔,重阳安康!”
  谢知遇见状心里这个气啊——这谢子安,人来这么久,直等想要他的座位了,才跟他招呼?
  不过谢知遇素知谢子安的疯狗脾气,不敢轻易招惹,当下稍一权衡便站起身笑道:“子安,你坐这儿,方便和老太爷说话!”
  谢子安微微一笑,没一点推辞地撩袍子坐下——他爹现不在家,那么这个位置,便只能由他来坐。
  刚算他二叔识相!
  谢尚看他爹坐下后便倚坐在老太爷椅子的扶手上亲热叫道:“太爷爷,您今儿吃了我爷爷送的八爪鳌重阳糕了吗?您觉得好吃吗?”
  “我觉得可好吃了……”
  云氏看谢子安谢尚父子都有了座,便和刘氏笑道:“二婶,没道理这侄孙媳妇都进了门了,还只累您一个孝敬老太爷。”
  “您且先歇会儿,这里让尚儿媳妇来!”
  红枣闻言赶紧走过去,福身道:“二太太!”
  站起身,红枣吩咐彩画道:“彩画姐姐,麻烦打盆水来给我净下手。”
  刚没洗手就剥瓜子的刘氏……
  谢知遇坐在谢子安下手,看谢尚一人霸占了老太爷的话头不算,他那个刚进门才半个月的庄户媳妇也抢走了他媳妇手里的瓜子夹,不觉心里暗恨——难得的和老太爷见面亲近的机会,竟又让谢尚这兔崽子给搅浑了!
  谢老太爷目光扫过谢知遇,看到他坐立不安极力忍耐地模样,不觉心中暗叹——知遇是他身边看着长大,然后又帮着娶妻生子的儿子,即便再不成器,那感情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了的。
  何况知遇对他一直都很孝顺。
  当年告老,老太爷也曾在留京和回乡中两难。
  彼时老太爷犹清楚记得十年前灵堂上发妻周氏挥拐棍抽贵妾阮氏时脸上的凌厉以及长子谢知道当着他这个父亲的面毒打兄弟,甚至不让他们参加出殡的阴狠,而事后他为防长子一房独大假托亡母遗言以设祭田的名号分走了发妻嫡子手里的地这件事更是让已经薄成纸片的情份雪上加霜。
  老太爷儿子多,原也不是太在乎长子这一个儿子的孝顺。但老太爷没想脱孝回京前,长房长孙谢子远会突然夭折。
  头两天老太爷听说谢子远吃坏肚子原也没当回事——时谢子远已经十岁,并不是三四岁的幼童,偶尔吃坏肚子,看郎中吃两贴药也就是了。
  所以噩耗传来,老太爷也是怔愣——谢子远并非夭相,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鬼使神差的,老太爷当即便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是犯女子小人,且方向是后宅。
  老太爷不信,便又占了一回,结果铜钱滚到了地上——不成卦。
  老太爷愈加不肯信,然后一气便占了十回,结果回回都是各种意外的不成卦。
  由此,便由不得老太爷不信这谢子远的死是意外了。
  京城官宅里的阴私手段如何是身在雉水城的周氏和谢知道所能知晓的,周氏和谢知道盘查一回一无所得,老太爷在谢子远下葬后回京复职,但从此便添了心事——他为了自己的官声和其他三个儿子以及他们子孙的前程隐含糊了重孙的命案。
  而待听闻谢子远的生母,长子谢知道的元配杨氏因为忧伤过度,病逝的消息后,老太爷的心事就更重了。
  第258章 大杀风景(九月初九)
  时隔七年,再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谢老太爷真不想回雉水城来面对反目的发妻,离心的长子以及葬了谢子远这个无辜孩子的祖祠。
  但为官三十载,老太爷挣的家业大头都在雉水城,京城仅有两处宅子、四个铺子和三个千亩地的小农庄——只凭这些根本支撑不了一大家子人的优裕生活。
  当然他在还好,他手里有老家祭田的出息做贴补,日子能过,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年过花甲,谁知道哪天就去了?到时他这些儿子孙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以他发妻周氏和长子这些年的恨性,老太爷想:到时怕是连根草都不会再送来京城。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过去七年,老太爷的一众儿孙里除了身在老家的长子谢知道中了一个举人外,其他人在考场全军覆没,连个秀才都不能中。
  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老太爷心中有愧,便觉在京儿孙们屡试不中的缘故是因为谢子远死得冤,以致祖宗不喜,祖坟不佑。
  为了十一个儿子和他们儿子的未来,老太爷思前想后终还是回了雉水城——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爷想解了这段冤孽。
  为免一个锅里吃饭,锅碰瓢,瓢碰锅的再生出事,老太爷一回来就作主分了家。
  因为对谢子远的亏心,老太爷这回分家完全照《大庆律》给长子谢知道七分的田地不算,还给长孙谢子安按幺子的份折算了一份。
  老太爷以为自己处事公正,结果不想他父子两个完全不领情——分家文书拿到手,父子两个一个闭门读书,一个称病不出,竟是连面都不露了。
  老太爷想着他和长子谢知道之间可谓是冰冻三尺,于是便想着俗话说的“柿子捡软的捏”,他笼络好才十五岁的谢子安也是一样。
  谢子安是谢子远的亲弟,是长媳杨氏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骨血。老太爷想谢子远和杨氏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他善待谢子安,想必也能消些怨气。
  老太爷第一次见到分家后的谢子安是在花园假山顶上的惜字亭。
  老太爷做官时风雅惯了,平常就喜欢看个花赏个草啥的。他家来后闲则无事便就想好好修回花园。
  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爬上花园的假山顶堪查地形,结果站到山顶,老太爷才发现整个花园的风景最佳处竟不知何时修建了个烟熏火燎的惜字亭——明明他七年前进京时还没有。
  何谓杀风景?前人曰:清泉濯足;花下晒裤;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
  但老太爷在见了自家花园假山顶的惜字亭时便觉得相较前人的比喻,他家这个惜字亭修得可算是“大杀风景”!
  叫了管家来问才知道这亭子竟是谢子安让人修的。
  闻言谢知遇等人不免嘲笑一回谢子安附庸风雅附庸错了路数——自古花园假山顶都修凉亭,然后再以清风明月白云之类的闲情逸物来命名,现修个惜字亭是个什么状况?
  别是谢子安道听途说山顶该修亭,便就随便修了个惜字亭吧?
  老太爷听之也以为然。他正好想笼络谢子安,便让管家以重修凉亭的名目去叫谢子安来商议。
  时管家还是谢福的爹谢大德。
  谢大德一家子都是谢子安和谢知道的心腹。他听说要拆亭子便赶着使人给谢子安送信。
  明霞院就在花园前面,谢子安眨眼就带着人前呼后拥地来了。
  “这亭子是我给我奶修的!”谢子安如此告诉老太爷:“我奶平时烧字纸和书要用!”
  “不能拆!”
  耳听涉及嫡母,谢知遇等都收了笑——他们的亲娘陶氏还在后院佛堂躺着呢。
  嫡母周氏手狠的,得罪了她,被她寻机拿拐棍抽了,连老太爷都不能救。
  老太爷闻言则奇怪道:“你奶奶妇道人家,又不识字,哪里来的字纸?”
  “再说好好的书烧了干啥?不看的书送到旧书店,有人收的!”
  曾经的老太爷也没少在旧书店买二手书。
  “烧来生!”谢子安哂笑:“字为世间至宝,能使凡者圣,愚者智。敬惜字纸便能得累世宿慧。”
  “我奶说她这辈子吃够了做女人和不识字这两样苦,下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做个能读书的男子。”
  “我为了成全我奶心愿修了这塔!”
  说着话,谢子安指着谢知遇一拨人威胁道:“小心了,这惜字塔是我奶初一十五烧字纸用的,你们谁敢拆,便就是不孝!”
  “到时可别怪我帮我奶对你们动家法!”
  谢知遇等人……
  老太爷……
  “老太爷,”谢子安又转与老太爷道:“你跟我奶既然相看两厌,倒是如今不见的好,大家省心。”
  “现家里花园这么大一块地方,您搁哪儿修亭子不好,干啥非得看中我奶烧字纸的地方?”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老太爷做梦也没想到他老了老了竟然会被才刚十五岁的孙子谢子安当孙子给数落,而且数落的还是他和发妻的感情问题,一时间竟因为太过震惊而不知道说啥才好。
  “而这亭子留着,”谢子安淡然道:“让它护佑我奶下辈子做个男人,从此和你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世不见,岂不是很好?”
  “所以,你又何必非拆了这与你有益惜字亭呢?”
  丢下话,谢子安便似认定了老太爷一准会听他的劝一般施施然走了。
  老太爷好半天反应过来,然后便气了个倒卯——他和发妻周氏两个祖辈间的恩怨如何轮得到谢子安这个小兔崽子评说?
  而谢子安一个做人孙子的,看到长辈不和不说居中尽力解劝,反倒听信他奶的一面之辞而对自己大放厥词——他倒是知道孝敬他奶,但也不想想他这么做却是将他这个祖父置于何地?
  简直是荒唐之极!
  “荒唐!荒唐!”老太爷为谢子安气得浑身哆嗦,但回首看到身后几十个目瞪口呆的儿孙,思起刚刚竟无一人出头驳斥谢子安,不觉灰心失望——没有直面抗礼的勇气,试问如何还能取而代之?
  古语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叹他这许多儿孙竟无人能担得一个勇字——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然。
  听老太爷说谢子安荒唐,回过神来的谢知遇等人为了遮掩刚刚自己为谢子安这个半大侄子唬住了的失态便争先恐后地跟老太爷列数谢子安的荒唐事,以加深老太爷对他的厌恶——分家大房已经得了大头,老太爷的体己便就再不能分大房了。
  时谢子安才只十五岁,且日常奉养他奶周氏,其所谓的荒唐也不过是拒婚——自十二岁开始,谢子安对于各路媒人提来的姑娘,从来就只评价一个字“丑”!
  虽然孟子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承认人本性里的颜狗属性,但这世人把品德排在女德之首,娶妻都讲究个“娶妻娶德”——拒婚也都是拿对方“德、言、工”说事,没人跟媒婆抱怨女方相貌,以免让人误会自己“以貌取人”,肤浅。
  谢子安可以说是雉水城第一个公然跟媒人直言自己肤浅的人,而且不是一回两回,而是三年如一日地把雉水城里外稍有点体面人家姑娘的相貌都嫌弃了个遍。
  谢子安的婚事一日不定,她奶周氏的心就一天不能安。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周氏自己吃透了婚姻的苦,也不忍心强逼大孙子谢子安娶个不喜欢的人,便只能每天求告神佛给她孙子下凡个天仙来做媳妇。
  老太爷在听了几十个大同小异的谢子安丑拒故事后,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特叫了管家谢大德来言明涉及谢子安终身,让他送给周氏。
  比起不待见老太爷,周氏更在意孙子的婚姻大事。她把信给了谢子安,谢子安见信后破天荒地跑来五福院找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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