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节

  显荣低头垂手道:“小人不敢欺瞒少爷,为查这笔账,小人已把当天的礼匣来回过了三遍。”
  李家不比谢家,家大业大的,人口多,李家统共才三房人,显荣理这回门的账,不过就一晚上的事。
  但偏这李家几个人的账就就出了问题——李家老太太给的礼匣子打开,内里就只二两银子,比她两个儿媳妇出得都少!
  显荣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和振理等一应经手的人昨晚又忙活了半夜,把前日收受礼匣的过程——从李满囤给匣子起,一直到所有匣子装箱装车搬进明霞院止全线复盘了三遍,结果都没发现哪里有差。
  显荣找不到原因,只得硬着头皮把账册呈给谢尚。
  红枣一旁瞧到,心中疑惑,便即问道:“尚哥儿,怎么了?礼匣子出什么错了?”
  谢尚看着红枣,一时有些犹豫。
  谢尚信任小厮显荣。显荣即说没有弄错,他便觉这事虽然蹊跷,但错可能真不在显荣。
  可如果显荣他们没弄错,那他小媳妇的面子就难看了——相处虽只五日,但从强记菊谱一桩事,谢尚算是看出来了,他的小媳妇是个本性极要强,不甘落后的人。
  现若让她知道这桩事,谢尚想:她一准会觉得难过吧!
  红枣看谢尚一脸踌躇,心中一动,当下便探头看了一眼。
  看到册子左右两页分记着“李老太太一两银锭,两个,市值二两,李二太太半两小金锭两个市值十两”和“李三太太半两小金锭两个市值十两”,红枣立刻恍然。
  红枣叹道:“原来是为这件事!”
  “怎么,你知道?”谢尚看向红枣。
  “虽然刚刚还不知道,但现在却是知道了。”红枣回道:“尚哥儿,这事你不用再问显荣他们了。他们一准没有弄错。”
  “这确是我奶能干的事!”
  谢尚……
  显荣的头则垂得更低了。
  “尚哥儿,”红枣道:“你看看另一本册子上我爷给了多少?”
  谢尚依言翻了翻,红枣就谢尚的手看了一眼,立刻言道:“我爷二两金锭,市值二十两,我二叔和我二婶一样,都是两个半两的金锭,由此可知我爷让我奶备的礼该是跟他一样的二两金锭。”
  “但奈何我奶这个人一向见不得我爷给我爹娘,还有我使钱,所以一准是她背着我爷把这二两金锭给换了!”
  谢尚闻言惊呆了——红枣她奶这行为严格来说就是窃盗,谢尚想:这都够得上七出了!
  如此再联想到红枣一家人被夺嫡的前尘往事,谢尚越发觉得生气——这妇人行事无法无天,真以为这世间没人能够治她?
  看谢尚脸色突变,红枣赶紧解劝道:“尚哥儿,你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值得!”
  看过《大诰》,红枣知道《大庆律》里“亲亲相隐”的规定和“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的条文,所以来回盘算几次,红枣觉得跟于氏顶真得不偿失。
  “尚哥儿,”红枣又道:“你若真是气不过,那咱们往后走礼,给别人都照规矩来,独她那份都只给二两银子好了!”
  谢尚依言想了一回,然后便为红枣的促狭给逗笑了。笑后,谢尚方问红枣道:“红枣,你奶对你们做了那许多的坏事,你不生气吗?”
  闻言红枣低头苦笑道:“能不生气吗?但再气又有何用?她占了礼法名分的大义,分家前但凡我爹娘不如她的意,便就哭骂不孝。”
  “先前分家虽说不公,但我爹娘倒是有了清静。如今,我连弟弟都有了——这可是书上讲的‘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所以,我奶她现又搞事,咱们只装不知道,也别跟她生气。”
  “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咱们都别犯傻!”
  或许曾经傻过,但时至今日,红枣已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再分给她奶于氏,这个无知无识不算,还没心肝的乡下妇人。
  《大学》云:“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
  谢尚今年十一岁,正是青春热血时候,这些年虽跟着老太爷修身养性,理智上知道老太爷讲的“克己然后制怒,顺理然后忘怒”有道理,但实际里与事还是很难调伏心气。
  谢尚当下听得红枣这句“不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的言论,一时间竟深以为然——对比克己,利己显然更容易为谢尚所认同。
  说完二两银子的事,红枣又道:“尚哥儿,敬茶的礼帐也整理出来了。不过,我让碧苔拿回去再抄三份来。到时一份存你那里,你要用什么寻起来也方便。”
  “再就是这账上的钱财有近三千两,如此,我便想立个库房存放东西。毕竟这才只是一个开始,后续人情往来,东西出入频繁,没个人管着不行!”
  谢尚听得有道理,便道:“院里这许多屋子,你看哪个合适就拿哪个做库房吧!”
  抬眼看到红枣望着自己不说话,谢尚灵机一闪,无奈问道:“你是要我做什么吗?”
  红枣笑道:“尚哥儿,这库房设在内院,便就得有个通笔墨的丫头或者媳妇。”
  谢尚恍然大悟,笑道:“那你找周嬷嬷好了,她原就是帮娘管库房的!”
  第246章 你坐这儿(九月初一)
  说话说得口渴,谢尚正要唤彩画倒茶,便见芙蓉端了托盘进来。
  托盘上两只白瓷茶盏,茶盏里装着暗红色液体。
  “石榴汁?”谢尚一眼认出,立刻笑道:“哪儿来的?”
  石榴汁是跟午饭一起送来的。红枣原打算佐餐喝,但转念想起云氏既然拿这石榴汁当奖赏,显见得比较稀有,不是家常饮食,如此便心机了一回——红枣打算拿石榴汁笼络谢尚,让他摘香橼柚子的时候也能想着自己。
  红枣嘱咐芙蓉把这石榴汁拿井水湃起来,只等谢尚家来后兑了温水拿来一起喝。
  红枣没想到谢尚刚刚一进家就会主动邀她一起去摘柚子,当下看到谢尚眉开眼笑的样子,红枣知是投其所好了,心里也是嘚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如此礼尚往来,方是永以为好的基石。
  红枣谦虚邀功道:“尚哥儿,这石榴汁是早晌娘说我听话,奖赏我的。”
  “我以前虽没吃过石榴汁,但想着这石榴汁是娘给的,一准是好东西,所以便留着待你家来一起吃了!”
  谢尚闻言自是欢喜。
  他小媳妇,谢尚暗想:不仅知道想着他,而且还能得他娘欢心——这真是太好了!
  诗言志。谢尚心里高兴,不觉诗兴大发,对着茶盏当即吟道:“我摘石榴果,侬奉红玉汁。
  结发同心德,恩爱两不疑。”
  红枣……
  喝完石榴汁,谢尚检验一回红枣背记得菊花名,然后再讲一本菊谱,不再细说。
  夜来听彩画说起二两银子的事,云氏着实生气。
  如此下作的妇人,云氏想:竟然也能当她儿子一声奶奶?
  云氏真是越想越替她儿子谢尚委屈。
  谢子安闻言也是膈应,不过他看云氏脸已气白,便就没再火上浇油——毕竟连红枣都知道的道理,他没道理不知道!
  “罢了!”谢子安在一旁解劝道:“尚儿同他媳妇都不放在心上的事,你也别太当真。”
  “你管家这些年,什么样的人事没见过?何苦单为这么个人生气?”
  “这生气,按尚儿媳妇的说法:可就是拿她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不上算!”
  云氏为谢子安的话逗笑,然后便不禁感叹道:“尚儿媳妇倒是个明白人。在被她继祖母这般削脸后,她看尚儿生气,犹知道解劝,可称得上是贤良!”
  “要不,我能给咱们尚儿娶她?”谢子安笑道:“现你跟她处了几日,当知道尚儿媳妇人聪明还在其次,这行事大方才是难得。”
  “你看她把敬茶得来的礼钱中将来要回礼的部分上账建内库就知道她心有成算,是个过日子的人。往后有她帮尚儿打算,你我倒也少操些心。”
  闻言云氏自是点头称是。
  虽然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云氏暗想,但不得不说尚儿媳妇这件事做得漂亮——能放手近三千两的礼钱不说,最难得的是知人善用,能听从尚儿的意见使用她这个婆婆的陪房周旺媳妇来管库房。
  只这一点,云氏扪心自问自己当年便绝做不到。
  早起便是九月初一。
  早起穿好衣裳,红枣想起昨晚再一次在养玉的时候睡着颇为爱怜的摸了摸挂在胸口的玉,然后悄摸摸地安慰道:别急,我们今儿抓紧白天的时间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因为是初一,谢家十三房人都要去五福院给老太爷问安的缘故,红枣今早同谢尚、谢子安、云氏一出门便就遇到了老太爷的幺儿子十三老爷谢知微和十三太太甄氏以及他两个抱在奶妈怀里的长子谢子艺。
  谢知微的院子就在明霞院的对面。因为院里种了好几棵樱桃树的缘故,老太爷便用了宋人旧词里“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句,取名为“流光院”。
  谢知微虽是叔叔,但年岁小了谢子安有十五岁,少年时没少受谢子安作弄。故而两家现对门住着,日常也不走动。
  当下两家人在过道遇见,谢子安微微一笑,当先拱手道:“十三叔,十三婶子!”
  谢知微闻言脸上的肉下意识地抢先跳了一跳,然后方拱手回礼道:“子安哥!”
  子安——哥!哥!红枣震惊地看着谢知微,心说论辈分,他不是她公公的小叔吗?
  这叔叔管侄子叫哥?她没听错吧?
  甄氏虽然没有给谢子安回礼,但也抢先拦住了欲跟她行礼的云氏。
  “大奶奶,”甄氏笑道:“您可别跟我客气了!”
  谢尚跟着给谢知微、甄氏行了一礼,叫了声“十三爷爷、十三奶奶”,然后不待谢知微说话,便三步两窜的窜到奶娘跟前,捏着才刚两岁的谢子艺的腮帮子,笑道:“子艺,快叫我哥哥!”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谢尚觉得他爹能够让他十三爷爷见面就叫哥,他也得让谢子艺见了他就知道叫哥才行。
  谢子艺原是被谢尚欺负惯了的,当下便似良家遇到恶霸一般忍着两眼包泪委屈叫道:“尚哥哥!”
  红枣……
  “乖,”谢尚满意地拍拍谢子艺的小脑袋瓜,送开了手。
  见状,谢知微和甄氏不觉都舒了一口长气。
  唉,谢知微心中叹息。
  谢尚和他爹谢子安一样,谢知微暗想:都是霸王性子,可惜当年他不知道这谢子安吃软不吃硬,老是跟他硬顶,所以才吃了无数的大亏。
  “十三爷爷,十三奶奶万福!”
  闹不清谢家这种叔侄处兄弟的情况,红枣便似敬茶那天一样规矩地给谢知微和甄氏道福。
  甄氏见状笑道:“尚儿媳妇也别多礼了。”
  闻言红枣一笑置之,心说:这礼都行完了才说别多礼,可见这十三奶奶对自己只是嘴上客气。
  两家人行到一处,然后在临近五福院的时候遇上了刚从自家出来的二老爷谢知遇、二太太刘氏以及他们的五个儿子媳妇和十个孙子孙女一大家人。
  谢知遇的院子比拟大老爷谢知道院子里的牡丹花圃建了一个芍药园,院名取了宋诗“尚留芍药殿春风”这句,叫作“殿春院”。
  谢知遇的娘阮氏是京官家的庶小姐。阮氏嫁给老太爷虽是做妾,但因正房太太远在老家的缘故,自进门起便在老太爷身边执掌中馈——过去三十年里,阮氏夫荣妻贵,除了少一副诰命,其他享用风头都盖过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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