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谢之茵忙蹲下身子去捡:“妾身愚钝。”
  云清鸿皱了皱眉,她性情娴静,自从跟了他后,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何时这般惧怕他了。
  谢之茵下一刻便被那人厚实有力的手扶了起来。
  云清鸿扬手将她揽近了些:“这种事让下人来就行了。”
  这回倒是没躲避,趁着他心情不错,谢之茵略一思踱后低言:“侯爷,姒儿的婚事……”
  她想说什么,云清鸿自然知道,他截下她的话:“之茵,这是为了姒儿好,也是云家莫大的尊荣!”
  云清鸿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背:“从前是我疏忽你了,今夜我宿在你这儿可好?别再拿这事跟我置气了。”
  果然还是不同意,谢之茵眉眼低垂,不动声色退离半步,闷着声:“今日持斋,诸多事不宜,望侯爷见谅。”
  这话一听,云清鸿立刻来了怒意:“持斋持斋,又是持斋!你怎么就不能同素锦一样,搜罗首饰绸缎寻些乐子消遣,为何成日足不出户,非要在屋里念叨这些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侯府亏待了你!”
  他语气极为不悦,谢之茵却只是正襟而立,置若罔闻般无言。
  云清鸿的耐心顿然全无,刚才生出的那半点疼她的心思转瞬散尽,气哼一声甩袖离开。
  门重重地关上,谢之茵泛白的双唇微抖着,她紧闭双眸,良久才睁开眼,颤悠悠挪步到床沿坐下。
  她弯下身子,探手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梨花木锦盒,放在膝上。
  锦盒的成色质地都算不上大好,她却当心头宝似的,细细抚过。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两下门,谢之茵立刻扯过丝被盖住锦盒。
  她答了声,夕晴推门进来:“夫人,侯爷命奴婢来收拾。”
  夕晴捡了地上的瓷壶碎骸后,瞅见她丝被散乱,便走了过去:“奴婢替夫人整理床铺。”
  谢之茵很快抬了抬手:“不必了,出去吧。”
  夕晴略微一顿,福了福身子,应声退出了屋子。
  *
  乌云翻墨,几道电光纵横闪过,随之而来数声闷雷。
  云姒回兰苑的路上,步调不太慢,她可不想一天湿透两回,必须在暴雨倾落前赶回兰苑。
  “四姑娘——”
  声音似唱腔柔婉,自不远处传来。
  云姒眸心一跳,顿足侧眸望去,二姨娘柳素锦正含笑朝她走来。
  碧罗软锦裙,牡丹点翠簪,妆郁却不俗,未有年老之态,也不似少女稚嫩,如此韵味,又有哪个男人不爱。
  可这漂亮皮囊下的阴暗,在云姒这儿已被看得透彻。
  柳素锦对她安然从宫里回来微有讶异,但转瞬便眼含春波,一颦一笑叫人看不出破绽:“四姑娘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我还以为会去好一会儿呢。”
  她今日入宫是听了柳素锦的三言两语,于是便临时起了意,而太后显然是早有预谋,太后是如何提前知道她行踪的,重活一世她若再不明白,未免太过迟钝。
  云姒隐去眸心的冷意,淡淡一笑:“亏得有姨娘替我疏通,我才得以进宫见到陛下,太后娘娘更是看在姨娘的情面上对我照顾有加,姨娘有心了。”
  柳素锦微微一愣,觉得她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却又看不透任何,一瞬后柔笑道:“应该的。”
  “姨娘的恩情,改日……”乍然电掣,闪光破碎,割裂了那张冰肌玉容,云姒唇边勾出艳然浅笑,字句清晰:“云姒必当奉还。”
  她语调舒缓,眉眼温浅,柳素锦却听得心里惶惶的,忽然闷雷一声轰鸣,惊得她浑身震颤。
  云姒莞尔道:“姨娘身娇体弱的,还是快回屋里去吧,沾到雨水可不好。”
  骤雨摇摇欲坠,柳素锦也不再多停留,扯唇敷衍了两句后,便由丫鬟搀扶着往自己院子去了。
  云姒敛了笑,眸心冷焰再不掩饰,突然有个念头轻闪,似是想到什么。
  少顷,雨水不讲道理地颗颗坠落,云姒这才抽回思绪,秀眉蹙起,在心里暗骂了柳素锦一句,抬手遮在额前,疾步回了兰苑。
  第6章 凛冬
  宫裙华美,却是累赘又繁重。
  如雪柔荑遮在眼前,云姒还得空出只手去拽那碍事的裙幅,雨水像是骤然倾倒了下来,她跑得再急,还是湿了个透彻。
  见她匆匆越过雨幕,风昭言撑了把伞,极快地从屋檐下冲了出来,给她挡了最后一段路的雨,雨伞全遮着云姒,他自己全淋湿了也不为所动。
  兰苑长廊下,云姒低低喘着,堪堪拭了拭睫毛上的水珠。
  风昭言收了伞,见她发丝衣裙皆是湿意,随即道:“我去叫阿七备热水。”
  “嗯,”云姒垂眸拍着广袖,随口轻应了声,突然想到了重要的事,停顿一瞬后云姒忙喊住了他:“昭言!”
  风昭言回过身:“四姑娘还有何吩咐?”
  黑云摧压,还未入夜四处便已窒暗,风雨声与雷鸣声纠缠在一处,打湿着世间万物。
  云姒眼波微动:“雨得下许多天,这几日你去主院守着吧。”
  雨势将会连下七天不止,要随时过去娘亲那儿怕是困难,虽说上辈子娘亲不是在这几日出的事,但云姒还是不放心。
  那时她在牢中,只从嚼舌根的狱卒那儿草草听到几句,说是侯府夫人与人私通被赐死,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娘这般低调,从没得罪过谁,说她私通,可笑至极!
  云姒笃定的语气像是早已预知,风昭言怔了一下:“……四姑娘怎么知道要下好几天的雨?”
  疾风暴雨通常喧嚣个一夜也就过去了。
  云姒微滞,虚声敷衍过去:“猜的……你过去吧,自己也记得把湿衣服换换,别病了。”
  风昭言反而露出难色:“可夫人命属下……”
  “府里安全,不必跟着我。”
  很小的时候,谢之茵便派了风昭言,作为贴身暗卫保护在她身边,云姒知道他尽责,便寻了个托词:“近几日天寒湿冷,我娘容易犯风湿,我不放心,倘若有事,你回来告诉我好吗?”
  她的话,风昭言一向服从:“……好。”
  *
  海棠木雕四扇屏风后,水雾如烟,一室氤氲。
  萦绕周身的温热驱散了透凉的寒气,也将嘶吼的风雨雷鸣隔绝在了屋外。
  云姒轻倚浅眠,整个身子都浸没在热水里,花瓣嫣红,只露出了细腻玉颈,长发松松挽着,如玉般的容颜染了几分倦怠。
  此刻褪去了衣裳,她脖颈上用红绳挂着的那块羽白暖玉才露了出来,玉石坠没在温水中,被她捏在手里,纤指缓缓摩挲。
  想到些事,她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几许清柔笑意。
  少顷,阿七端着水从外室轻步而入,跪在边上,小心替她添了瓢热水。
  见她脉脉如桃花的模样,阿七忍不住低咳一声,含笑学着那人的语气:“美人如玉,这玉与云四姑娘相配确实妙极。”
  听出她的调侃,云姒双颊瞬间漾出绯红,掀开眼皮轻瞪她一眼:“胡言什么?”
  阿七不慌不忙又舀了瓢,忍笑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这是人家傅公子当日所言!”
  “……”
  傅君越……
  心中一念他的名字,云姒便不由地放软了声音,低喃道:“他才不是这么说的。”
  阿七看她一眼,佯装好奇笑问:“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明明说的是美玉赠佳人,云四姑娘若是喜……”
  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云姒轻咬了下唇瓣,清眸斜斜瞥了阿七一眼。
  阿七低低发笑,片刻后想到什么,又幽叹了口气,放下瓢:“不过四姑娘,你和陛下有婚约,侯爷不喜你在外抛头露面,要是他知晓你从前常常夜里偷跑出去,还对个男人念念不忘,定会动怒的。”
  云姒眼睫微微一颤,沉默须臾,捏着玉石的手浮出水面。
  暖玉润了水,躺在她手心泛着光泽,云姒静静垂眸凝视着,突然若无其事抬了抬唇角:“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和那人从未有过可能,况且,这辈子她明白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有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与其被权势玩弄股掌,不如去倚仗权势,为自己,也为了娘亲。
  “四姑娘……”多年的主仆情分深厚,阿七看得出她笑里的苦涩,夫人不让她嫁,其实她自己更不想嫁。
  寂静良久,阿七才听见她再次缓缓开口,声音如轻烟般渺渺淡薄。
  “以后不会了……”
  屋外流光电闪,屋内浮光扑朔迷离。
  云姒渐渐松开了玉石,弥漫的水雾缠绕着她,笼得她的神情虚虚实实。
  阿七不再提让她烦心的事,笑盈盈道:“四姑娘开心些,这未必不是好事,能嫁入皇家,京都的姑娘们谁人不艳羡呀,再说了,听闻陛下才华横溢,品貌气度皆不凡,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她眉眼一弯,接着道:“而且呀,陛下后宫无人,四姑娘嫁过去也不会被欺负的!”
  云姒听她说着,眼波流转,喃喃道:“一国之君却没个嫔妃,你说他不会是不行吧……”
  阿七一听吓坏了,慌忙比了个噤声,悄悄道:“嘘,四姑娘,侮辱圣上是要丢小命的啊!”
  云姒却不以为然,指尖闲闲轻点漂浮的花瓣,凤眸淡敛,细细凝思。
  那个人,朗目如星,眉聚风云,坐的是江山万里,谋的是翻云覆雨,却永远那般从容淡然。
  纵然帝王心深似海,纵然知道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看淡天下,但他却是如今飘摇的她唯一可倚靠的。
  不过,正如阿七所言,这未必不是好事。
  暖雾缭绕下,她气色娇润了不少,云姒悠悠拨弄着温水,缓缓轻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那两人的性情,倒是有些相似呢……
  阿七挠了挠头发听不大懂,懵然了会儿,突然灵光一现,欢喜道:“对了四姑娘,边塞大捷,过不了几日云将军便能归京了!”
  闻言,云姒迷蒙的眸色一瞬清明:“真的?”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云姒展颜一笑,心情顿时明朗了。
  卫将军云迟,她的哥哥,永安侯府嫡长子,更是大齐骁勇善战的将领,白衣战袍杀气凛冽,手下墨玄骑驰骋战场立功无数。
  他是人间烈火,刀光剑影冷血无情,他亦是云姒心上的一隅轻光,眼角温柔如漫天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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