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姜初照已从苏得意手上把信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像是在欣赏文学作品,期间还带着琢磨的。欣赏完后便抬眸问娴妃:“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这封信?”
  娴妃倒也诚实:“实不相瞒,是有人故意送到罗绮宫外的。臣妾以为,一定是某些明事理辨是非的姐妹不敢当面质问云妃,所以让臣妾来做这件事。不过,帮陛下和姐妹们分忧解难,确实是臣妾应该做、也愿意做的。”
  姜初照把信举过眉头,于信后斜睨了我一眼。
  这一眼,冷酷无情又邪魅狂狷,似是要把哀家活活瘆死。
  见他不接话,我就清咳了一声,准备下场:“凭一封信就说谭先生和云妃有私情,怕是不妥吧?况且,这信来源还很不明朗,万一是别人写了来嫁祸谭先生呢?”
  娴妃似是等着我说这句话呢,几乎瞬间就把袖子里藏着的折子掏出来,挡着我的面展开:“母后请看,这是臣妾昨日派人去请谭先生写的《流水》乐谱,臣妾仔细比对过了,字迹与信中的字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我故作惊奇发出喟叹,然后转头看向姜初照,皱眉叹息来一套,“那可能真的是谭先生写的。”
  云妃极其散淡地站起来,像是刚从卧龙岗刨了几锄头地:“臣妾不服。”
  我耳尖一动,正欲开口,姜初照却唇角暗抽,先我一步接过云妃的话茬:“证据确凿,你有何不服?”
  她举起小手,笑容比春光还明朗,一点也不像是吵架的样子,仿佛站那儿就已经胜利了,喜悦的神情也像是获了奖:“字迹一样就代表是谭先生写的吗?实不相瞒,臣妾的祖父、三朝元老赵太傅赵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且极其擅长模仿。贵妃娘娘要是不信,就把老头……老太傅唤进宫里,让他当面写给你瞧瞧。”
  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可哀家正准备讲接下来的台词的时候,姜初照又一次抢在我前面开了口:“太傅是朕的老师,他这本事朕是知道的。云妃所言不虚。”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娴妃也不那么确定了,但她还是挣扎了一下:“太傅虽可以仿写,但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云妃还是他的孙女,所以他更没有必要来写这个坑自家的孩子啊。”
  小如公子也站了起来,虽未急赤白脸地反驳,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肃:“在下也不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东西,但在下非常确定,这玩意儿真的不是我写的。请陛下和太后明鉴,”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复开口时,拱手而立,脊背挺直,一词一句掷地有声,“我本就是一介草民,死不足惜,但云妃娘娘洁身自好,清雅高贵,又有绝代风姿,旷世才华,大祁有这般奇女子乃一大幸事,这样的人不应平白受辱,无辜蒙冤。”
  实不相瞒。
  这是我第一次见小如公子说话的时候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小虎牙呢。
  而且,虽然他喜欢余知乐,但好像也没用这类登峰造极的形容词来夸过余知乐,甚至当初皇后大选时,他坐在墙头对听众夸余知乐那会儿,还指出了余知乐弹奏中出现的错误——
  “怎么样诸位,容妃这首曲子弹得好听吧?虽然弹错了一个调子,但依然很棒哎。”
  我忍不住去观察余知乐的反应。
  果不其然,她也懵怔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小如公子,眸中渐渐露出些不甘来。
  我大约能理解她,这就像是一直在自己腿边摇尾巴、怎么踢都踢不走的小狗,突然有一天不缠着你了,甚至当着你的面跑去别的姑娘旁边摇尾巴,还摇得更欢快更雀跃。这种心理落差,还挺叫人难受的。
  姜初照又开口了,我怀疑他提前拿到了剧本,要不然他说的话怎么都是哀家想说的呢?
  “京城里能人异士如此之多,能模仿字迹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但说完这句,他就不按剧本走了,捏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把在一旁默默无言,蹙眉深思的姜域扯了进来,“朕忽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六皇叔也收到了一封对吗?”
  姜域执杯的手不可抑制地动了动,酒水因此洒出来一些,他喝的那一坛度数很高,所以溢出来时我这边都能闻到酒气,但这酒味道很好闻,有杏花香还有梨花甜。似有夏风吹过了馥郁的花园,花香叶香洒出低矮的院墙,落在我鼻端。
  “是啊,”他接上姜初照的话,无奈叹息,“好在是王妃与故人相知,能识得字迹里细微的差距,不然臣大抵也要被骗了。”
  这话实在是让人恍惚呀。
  恍惚到都快要让哀家猜测,他收到的假信,是“我”写的。因为从小到大,最了解我字迹的人,就是邱蝉呀。
  我少时习字,不管写得多烂,邱蝉都会夸我写得好,还夸得极其郑重,甚至会央求我送给她,因为:“表姐写的字,我真的好喜欢啊。”
  那时我总以为她眼瘸,可现在听到,竟觉得心生温热,让人感觉很暖。
  但现在却不是感怀的时候。
  我抖擞精神,把注意力放在丽妃身上,就发现她如预想中的差不多,袖下手指收紧,眉心蹙得厉害,眸光也沁了冰一般,凉得可怖。
  是时候了。
  可又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姜初照再一次把话抢了去:“容妃,去年除夕,你临摹的《九成宫醴泉铭碑》,朕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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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几两
  说到此处,姜初照顺势把手中的信递给苏得意:“容妃同谭雪如年少相识,又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所以去让容妃瞧一瞧,这信是不是仿写的。”
  余知乐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惊愕了三秒,转瞬变得瑟瑟不安。
  丽妃的目光更冷了。冷到让哀家觉得,若是她身边有箭,她大概能当场把这殿顶给射穿。
  还在殿中央的娴妃与其他妃嫔都不同,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整个人呈恍然大悟且欣喜若狂状,但也知道没有证据,便只敢小声哔哔:“若真是容妃临摹的,那一切就说通了。她不甘心谭先生跟云妃走得近,所以就用这种方法诬陷云妃。哎呀,她甚至可以用此法嫁祸给别的妃子,这样一来,她就能得陛下独宠,最先诞下子嗣。”
  真是太叫人感动了。
  哀家都热泪盈眶,是真的很想给娴妃颁发一个“后宫正经事操心大奖”。
  在后宫分崩离析即将变成一盘散沙之际,唯有她不忘初心,勇于担当,时时刻刻聚焦后宫主责主业,一以贯之操心独宠和诞子这两样正经事!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抬起手帕抹了抹眼睛,这般感慨着,苏得意已经把那封信传交到了余知乐手上。
  终于轮到果儿小可爱发言了,她握住我的手臂时,我都能感觉到她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对了太后,上个月,果儿去子衿湖看莲蓬长势的时候,见苏公公拿着一封信从琉采宫出来呢。当时苏公公还鬼鬼祟祟的,左右顾盼之后,才大胆往外走。”
  丽妃浑身战栗,僵僵地朝果儿看过来,面颊的肌肉崩得很紧,眼底也缓缓地蓄出泪雾。
  苏得意按照既定流程赶紧跪下了:“果儿姑娘不可胡说呀!老奴何时去过琉采宫?”
  果儿佯装发怒,鼓起小脸一本正经道:“太后明鉴!奴婢没有胡说,奴婢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时间大约是巳时初。”
  身旁的姜初照是真的很会抢戏,他正襟危坐,以帝王姿态睥睨下方:“苏得意,你说实话,那天你去琉采宫是做什么?”
  苏得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慌张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举起小胖手:“陛下!您忘了吗,五月二十六日那天一早,老臣就陪您去上朝了,那天您和六部几位大人一直在商议下半年的重大朝政,巳时陛下和老奴还在议事殿呢。”
  “哎,对啊,”姜初照也疑惑了,拧眉看向果儿,“你真的没看错?”
  果儿也举手发誓:“真的没有,奴婢和苏公公都是在陛下身边伺候过的,苏公公那张脸多有特色啊,奴婢再熟悉不过了,那人要不是苏公公……总不至于这世上还有和苏公公长得一样的人吧?”
  站在一旁好久没有动静的小如公子突然开口了,语气有些急迫:“敢问苏公公,是否做过人/皮/面具?若有的话,是否是在江南谭家做的?”
  苏得意赶紧爬起来,转头看向小如:“对,确实是在谭家做的,他们手艺最好,做得最逼真。只是后来面具丢了,不知去向。该不会……该不会有人拿着它,打扮成老奴的模样,去见了容妃娘娘吧?他是听了谁的命令去见娘娘的呢,见面又是做什么呢?”
  这几句话问完。
  大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余知乐身上。
  包括怒浪汹涌,似要吃人的丽妃。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尤其是曾经还和余知乐有些过节的娴妃,再次不负哀家期望,高水平发挥了她阴阳怪气的本事,遣词造句都落在了哀家的舒坦点上:“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仿着别人的笔迹,一封一封地写信呀。然后再把此事嫁祸给苏公公和陛下,甚至还可以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去写。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设计别人的人,最后把自己设计了进去。”
  余知乐死死地捏着手中的信,那信都被她捏得褶皱纷起。
  我以为她会死撑着不认呢,结果最后,她还是红着一双眼眶,咬牙极其艰难地回答道:“谭先生这封信,确实是臣妾写的。当初来琉采宫的公公,确实不是苏公公。此事和陛下毫无关系,是我一人的过错。”
  确实也没有出乎哀家的意料,她果然还是喜欢姜初照的,所以把所有事情都认了下来。
  因为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余知乐身上。
  所以没有人发现丽妃艰难地撑起身来,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过去。
  直到她走到余知乐面前,各宫的美人才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打听丽妃这是怎么了。
  “啪——”
  “啪——”
  “啪——”
  丽妃抡圆了胳膊,朝着余知乐的脸打了三下,若不是苏得意和其他的妃子陆续反应过来,拦住了丽妃,哀家相信她还能继续打下去。
  余知乐捂住双脸,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大庭广众之下,丽妃会肆无忌惮地抽她的脸:“丽妃娘娘,你为何……”
  “为何?”丽妃凄厉地笑了一声,其癫狂嗜血的模样与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几无二致,就连声音也是嘶哑的,绝望的,“拿着假信坑骗他人的滋味,好受吗?你可知你随随便便写的一封信,能给另一个人多大的希望,又会在被揭穿时给那人多大的打击。你可知世上真情几斤几两,你可知‘欢喜’二字千钧之重。你却如此随随便便地,替他写了。”
  包括娴妃在内的其他嫔妃,大概都以为,丽妃这是气上心头,替小如公子说话呢。
  大抵只有哀家和姜初照,以及写过那封信的余知乐晓得,丽妃口中的‘他’到底是谁。那“欢喜”二字,又藏着多少希冀。
  丽妃又抬起手朝余知乐挥过去,这一次,旁人有没有拦住,我却不晓得。因为姜初照抬起衣袖把我的目光给挡住了。
  “很怕你心软,也很怕你后悔。所以,别看了。”他低头对我说。
  *
  本来都跟姜初照说好了,哀家要在他的后宫搞一场大戏。
  这戏比预想之中来得更完美,更刺激,唯一遗憾的是,通场下来,哀家几乎没有出什么力。
  所有需要我下场去挑拨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姜初照给抢去了,其他的如果儿和苏得意,演技都非常自然且到位,更何况云妃这样的聪明人,也站在哀家这边,帮我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当然了,娴妃作为没有看过剧本、也不知事情如何挑起又如何发展的人物,凭借本色出演,就圆满完成了她至关重要的戏份。
  本想回到凤颐宫进行复盘的,但姜初照怕隔墙有耳,亦怕余知乐绝地反击做出什么坏事,所以宴席结束后,姜初照就提议去六王府看看他的小堂弟,顺便把复盘会开在小堂弟家。
  我看向姜域,想知道他愿不愿意。
  姜域敛眉低笑,温润平和,虽然开口的时候酒气有些重,但他身形稳当像是一点也没醉:“臣自然是恭迎太后和陛下。”
  于是,姜初照带着苏得意,哀家带着果儿,我们一行四人跟着姜域浩浩荡荡地去了王府。
  *
  “所以,当年那封信,是出自余知乐的手吗?”
  温暖的、燃着文火炉子的茶室里,有清新和柔的柳茶香,酸酸甜甜的解酒汤,和忧心忡忡的姜域,以及愀然沉思的姜初照,只是缺了已陪娃娃入睡、现在还不知晓我来了的邱蝉。
  我舔了一口解酒汤,敛眉小声地回答姜域:“是啊,而且小聂是丽妃的人。所以哀家今晚才设计了这样一场戏,让余知乐和丽妃互相撕扯,省得哀家自己动手了。”
  过了很久,清幽酒气再次浮起:“嗯,好在知道是她了。有点晚,但没有太晚。”
  姜域的声音比我还要轻,若不是我抬眸时,恰好看到了他紧攥着的手指以及因此泛白的指骨,我甚至以为他有些不在乎这件事了呢,毕竟当初最大的幕后指使卫将军已经服刑了。
  “多谢六皇叔把阿厌带回来,”姜初照端起解酒汤主动朝姜域的杯子碰了一下,话音虽然明媚,但眼底却蕴出些暗色,“两次了,都是六皇叔心细,找到阿厌的下落。”
  我有些愧疚,两次了,若不是因为我太蠢太无能,就不会让自己受伤,也不会害得他们担忧,于是惴惴道:“这是哀家的错……”
  “姜初照,”姜域打断了我的话,一字一顿、分外严厉地叫出这个名字,下眼睫轻微地颤动,连带着眼尾眼角都变得鲜红,好似酒气根本未散去反而堆积于此处变得更加清晰,“你是阿厌少时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现在最近的亲人,她都离你这样近了,为什么你还是没有照顾好她,让她一个人去南山,被割成……那个样子。”
  这话让姜初照呆住了。
  他杯中的汤随着颤抖的手指,荡出许多,显然是被姜域的批评给唬住了。
  “皇叔说得对,是朕未曾好好陪伴太后。”
  我实在忍不住了,皱眉看向姜域,替姜初照争理道:“这同陛下有什么关系?上一次他人还在北疆打仗,根本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这一回哀家去南山是修养身心来着,他乃天下君主,朝野内外都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总不能陪着我去南山,一路照拂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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