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
  ……
  一刻钟后,藏木林中。
  刚一进入林中,舒凫便觉得周遭陡然安静下来。
  放眼四周,目力所及处尽是郁郁苍苍的古木,像无数沉默的人影,手牵着手环绕在他们身边,吞没了外界一切声息和光线。
  在渐趋微弱的暮光中,林间生气勃勃的绿意也随之消隐,从树干到枝叶,都呈现出一种阴郁不祥的黑。
  这场景处处透着诡异,凶险得一目了然,任谁见了也会头皮发麻,胳膊上爬起一水儿的鸡皮疙瘩。
  走在最前方的华服少年倒是镇定,昂首挺胸,一边走一边鼓舞心生怯意的同伴:“怕什么?这次的穷奇没叼走几个人,想必十分虚弱,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到时候把它一围,大家齐上,刀剑法术一起往它脑门上砸,保准一眨眼就把它砸瘫了。”
  “是啊,白公子说得对。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就仰仗白公子了!”
  “要不是有白公子开路,我还不敢来呢。”
  众人十分配合这位“白公子”的表演,一叠声地附和捧场,肉麻到不堪入耳的商业互吹满天乱飞。
  白公子被吹得眉开眼笑,心里美滋滋的,孔雀尾巴翘得更高了。
  但与此同时,舒凫分明看见——好几个少年嘴上吹得积极,背地里却一个个挤眉弄眼,有的冷笑,有的撇嘴,神色间充满不屑,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们从背后注视白公子的眼神,就像在目送一头开开心心蹦上烤架的猪。
  很显然,白公子把大家当马仔,大家把白公子当炮灰。你不仁我不义,礼尚往来,诚信互坑。
  “……”
  舒凫一时间有些无语。大敌当前,厉鬼在后,一群菜鸡还搁这儿玩内讧,真是好标准的一出菜鸡互啄。
  她自认为也是菜鸡之一,但她至少态度端正。
  舒凫懒得关心菜鸡,索性就任凭他们上演男版宫心计,自己一边紧跟着江雪声和柳如漪的背影,一边在内心琢磨“穷奇”一事的蹊跷之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是个天生的爆脾气,受不得委屈,半边脸挨了打就要把对方打成半身不遂,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脑子。
  之前她刚听完一耳朵陈年旧事,先是被柳如漪拉去逛街,接着又被齐小姐一通胡搅蛮缠,满脑子千头万绪都被搅成了一锅煮开的浆糊。这会儿浆糊渐渐冷却,水落石出,她心中郁结的疑虑终于浮现了一个角。
  江雪声他们讲述的历史,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其中仍然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比如说,“穷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童家修士众多,童瑶实力不俗,又有孤光这样的宝剑在手,竟然也对它无计可施,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就算是传说中的“四凶”,一匹妖兽而已,真有单枪匹马屠灭一个修仙家族的本事吗?
  比如说,当年的穷奇被童瑶一剑断头,死得不能再死,现在的“穷奇”又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那穷奇是个英雄母亲,临死前在哪儿下了个蛋不成?
  再比如说,当年穷奇神出鬼没,行踪成谜,童家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它的巢穴。为什么这一次,它的踪迹却传得路人皆知,以至于阿猫阿狗都能跑来捡漏?
  ……
  舒凫一手按着眉心,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穷奇这档子破事里有点东西。
  至于有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
  再看那白衣少女,她照样是一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显露出搞事情的苗头。就在舒凫以为“可能人家只是一个路过的鬼魂”之际,那少女忽然停下脚步,黑眼珠左右一转,飞快地伸手在树干上一拍。
  紧接着满树枝叶一阵乱响,哗啦一声,一团黑魆魆的物事从枝头倒挂下来。
  “哇啊!!!”
  前头几个少年骇了一跳,连连后退:“何方妖孽?!”
  还是那白公子胆大,反手抽出自己镶金嵌玉的华贵佩剑,也不嫌脏,用剑尖在那团物事上轻轻一挑,揭开了包裹在外的一层破布。
  剑柄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在夜色间泛出碧莹莹的柔光,恰好照亮了他剑尖所指的一小方区域,映照出一张惨白的……确切来说,是一个惨白的骷髅脑袋。
  “哇啊啊啊!!!!!”
  少年侠客们的嗓门越发敞亮了,枝头好几只寒鸦被惊动,扑棱棱地振翅而飞。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下,每一张面孔都被映照得白里泛青,乍一看格外瘆人,好像浮起了一层惨碧色的死气。
  只有那白衣少女镇定自如,嘴角挂着一点诡秘的微笑,甚至还转过身冲舒凫眨了眨眼睛,并起食指和中指比向自己,用口型向她说道:
  “那是我。”
  舒凫:“……”
  夭寿啊,这个女鬼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第九章 失言
  我看着你,就如同地铁老人看手机
  有这么一句话,大家都听过,叫做“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你家里已经有一万只蟑螂了”。
  舒凫当然也听过。作为一名爱好卫生的当代南方人,她一向对蟑螂的繁衍生息保持高度警惕。
  但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当你在森林里发现一块骨头,接下来还会发现剩余的一百多块”。
  没错,这一百多块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而且每一次都是骸骨的主人——白衣少女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有时候她把胸骨和肋骨挂在树枝上,轻轻一晃就会掉落,在众人面前迎风摇摆,仿佛一副挂在店门口的鸭架子。
  有时候她把腿骨埋在草丛里,故意假装绊倒,踩出清脆的“嘎吱”一声。
  有时候她把手骨胳膊肘儿朝下,插在小溪底部的泥沙里,如果有人在溪边掬水,苍白细瘦的指骨就会挂住这人的衣袖,被他一起带出水面。
  ……
  就这样,她全程毫不避讳舒凫的目光,骚操作一套接一套,直接把舒凫给看傻了。
  虽说尸骨只是一副皮囊,没灵魂没感触,所谓“死者为大”、“尊重遗体”都是活人的念想,但她第一次见到玩自己骨头玩得这么嗨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硬核女鬼啊?!
  舒凫一向以钢铁猛女自居,这会儿也不由地甘拜下风,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输了。
  她趁众人不注意,冲那白衣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以肢体语言表达“您老牛逼”。
  少女谦虚地回了个礼,表示不敢当。
  舒凫:“……”
  这鬼还挺懂礼貌!
  事态发展到一步,就算舒凫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女鬼对她没有敌意,反而表现得十分亲近。也不知是因为童家,还是因为姜若水与生俱来的女主光环。
  对于那些个一头扎入藏木林的小兔崽子,女鬼也没动杀心,只是变着法儿(用自己的骨头)作弄他们,把其中几个水货吓得魂飞魄散,哀嚎与尖叫齐飞,眼泪共鼻涕一色。
  至于她自己,全程都只是藏在一边暗中观察,时不时地抿嘴偷笑,仅此而已。
  舒凫注意到的,柳如漪和江雪声自然也尽收眼底。江雪声面不改色,恍若未闻;柳如漪想笑又不好笑出声,憋得十分辛苦。
  因为憋笑,他整个人抖抖索索的,宛如一束迎风摇曳的弱柳,可把那几个心猿意马的少年心疼坏了,一个劲儿地围着他嘘寒问暖。
  对此,舒凫只有一个表情——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
  撇开这一节不谈,舒凫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不时地插嘴套话,不过一刻钟功夫,已经将这群青少年的来历背景摸了个透。
  为首这位“白公子”,大名叫做白恬——人也确实很白甜,而且很傻。他的父母仿佛能够未卜先知,隔着十八年预见到未来景象,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天造地设的好名字。
  白家是个不上不下的小家族,和姜家、齐家不能比,勉强比日薄西山的童家强上一些。正所谓“矮子里面拔将军”,在青城一带,白家也算是有了三分颜色,可以凑合着开个染坊了。
  白恬资质平平,全靠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的染坊供着。白家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灵丹妙药一路堆,硬是将他堆成了年轻一代中的“青年才俊”。放眼方圆百里,除了姜、齐两家的嫡支后辈,就数他最争气——虽然这口气,有一大半都是爹妈替他争回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白少爷的心眼倒是不坏,只不过从小被人吹多了彩虹屁,飘飘然找不着北,自以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儿童,生来就肩负着引领凡人的伟大使命。
  所以,他一方面自命不凡,把队友都当成自己的马仔跟班;另一方面,他一心一意带队除妖,满腔热血,半点也没把队友往坏处想。即使别人冲他当面笑嘻嘻,背后mmp,甚至暗笑“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他也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照样昂首阔步地走在队伍前列,替大家开道兼充当炮灰,实乃白甜本甜。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
  “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舒凫手扶额头叹了口气。
  傻白甜到这个地步,就连她也觉得于心不忍,情不自禁地想要拉他一把。所谓“傻人有傻福”,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傻得令人圣母。
  舒凫这么想着一转头,忽然发现那女鬼也在抬手扶额,姿势和她一模一样。一人一鬼恰好对上眼,一时间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白少爷太甜,终于连鬼都看不下去了。
  ……
  再说另一边,几个误上贼船的少年为了壮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靠分享废话来缓解恐惧。
  舒凫初来乍到,最缺的就是信息,最爱听的就是废话,这种时候自然当仁不让,非得分出一只耳朵偷听不可。
  只听一名少年说道:“白兄,我听说令堂正在给你相看,看中了姜二小姐,择日就要上姜家提亲。此话当真?”
  另一人插嘴道:“真的?我怎么听说,令堂看中的是齐家姑娘,齐三爷的女儿齐新蕾?”
  第三个人啥也没听说,但这不妨碍他跟风恭维:“白公子这样的人物,确实只有姜、齐两家的姑娘才配得上。齐氏族长闭关已久,齐三爷一手掌管族中大小事务,地位与族长无异。好亲事啊,恭喜白公子!”
  舒凫心想:难怪齐新蕾如此骄横,原来是有个好爹。
  但白恬本人却没什么兴趣,干咳一声,冷冰冰地板起面孔:“此事不必再提。我不是那种贪慕道侣家世的俗人,如果要结侣,一定要选让我一见倾心之人。”
  说完偷偷朝柳如漪瞄了一眼,耳尖又变成了粉红色。
  舒凫:“啊???”
  什么情况?
  不是,这白公子也太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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