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谁又能分得清,这一刻无穷无尽的电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苍穹,还是生自于两人心中?
吟风负手,立定,望定了纪若尘,双唇一开,轻轻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浓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黄泉秽气中,吟风这一字终现了痕迹,只看一道淡淡白气顷刻间横过滔滔洛水,击向了纪若尘眉心!
就在白气及体的瞬间,纪若尘周身忽然气息尽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气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刚好让过了那一道白气!
纪若尘躯体刚一着地,又轻飘飘地弹了起来,仍然没有半分人间气息,周围的甲卒茫然四顾,却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纪若尘,又乱成了一团。纪若尘身体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风一指,一滴鲜血同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越过洛水,击在了吟风身周三尺处一道无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团小小血雾。
吟风周围无数簇拥着的秽魔全都咆哮起来,互相挤压融合,转眼间十余个身高丈二、手提巨锤的妖甲已出现在吟风周围。呼呼风声中,一柄柄的巨锤先后向吟风砸去。在吟风身周三尺处,巨锤未遇分毫阻碍,显然那道无形屏障已为纪若尘血术消去。
轰隆一声,洛阳再次剧震!洛水中巨浪重现,将纪若尘与吟风分隔两岸。
纪若尘一提桃木棍,继续在似是永无边际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东杀去。
吟风则徐徐转身。他对身周砸来的巨锤视若无睹,只是道了声:“风行。”
风行二字余音未落,吟风身周即响起声声尖细的啸叫,数十个淡青色风轮悄然现身,在无法辨识的高速在吟风周围来回旋飞,转眼间即将十余个妖甲连同它们手中的巨锤一起切成了数以百计的小块。
吟风转过身,与纪若尘隔岸并行,一同向东而去。尽管秽雾深处还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时光,洛阳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纪若尘与吟风也交手三回。
前两次吟风的破字都被纪若尘闪了过去,但纪若尘已无余力用鲜血反击。第三次,纪若尘终躲不过去了,只得右掌迎向来袭之气,一掌拍了过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离诀竟然能尽消来袭之气!只是这一个破字虽被消了,纪若尘却也当不起汹涌而至的灵气杀机,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声,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两端的破魔璎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上面贴着的咒符也都变成了破烂纸条,棍身上布满了龟裂,上面还有着一个个血手印,实是说不出的破烂不堪。
一滴滴鲜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围的泥土里。
纪若尘面泛潮红,摇摇欲坠,全仗以桃木棍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立着没有倒下去。
他咳了数声,方艰难抬头向前望去。前方空荡荡的一片,隐隐可以看到洛阳东墙,原来他已破阵而出。
纪若尘再回首一望,身后木然立着无数甲卒,其实一道百丈通道已经自甲卒阵中生成。远方尘土飞扬,宝光四溢,张殷殷与青衣全力赶来,却反而离纪若尘更加远了。
纪若尘遥望洛阳东墙,笑了一笑。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杀到了这里,在万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条通路。
又是轰然一声,洛水又平复下去。
纪若尘苦笑一下,转头望去。吟风正立在南岸同样位置,宁定地望着他。与实已是奄奄一息的纪若尘不同,吟风长衫依旧片尘不染,飘飘如仙。在他的身后散落着无以计数的妖甲碎块,清晰地标出了他前行之路。
纪若尘此时心中已无悲无喜,勉强站直了身体,横执木棍,与吟风隔水相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接下这最后一击。
吟风依旧微笑着,双唇慢慢张开,吐出了一缕淡淡白气。
忽然,就有了一阵柔风。
风自后而来,拂起了吟风的长发,将其轻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数十根发丝承受不住风的轻柔,悄然断裂,飘向了洛水之中。
紧接着啪啪两声,吟风双肩衣服突然炸成数十片碎布,漫空纷飞,有如蝴蝶。
吟风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旋又恢复如常,但被这样一滞,那一个已吐了一半的“杀”字,终被消弥于半途。
吟风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顾清正御剑飞来,衣袂飞扬,恰若天外飞仙!
而她剑锋所向,正是吟风眉心!
正文章二十三仰天犹恨雨无锋中
这尚是纪若尘第一次看到顾清如此运剑。
离吟风尚有十丈时,顾清身形骤然下沉,双足已踏上了地面。她这一下动作其快如电,更是全无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过了吟风的一个定字。
顾清樱唇微开,雪白贝齿间咬着自己的一缕青丝,双手横持古剑,紧盯着徐徐低头的吟风。
这一个刹那,她宁定,不动如山。
就在吟风视线将将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间,顾清双足一点地,倏忽间已自吟风身侧掠过,古剑横斩过吟风腰间!
吟风身影一阵模糊,悄然间横跨一步,堪堪让过了这绝杀的一剑。顾清骤然在吟风身后三尺处定住,尚未回首,古剑已自下而上,斜斩而回!吟风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开始转身,落地时已是面向着顾清的方向。然而顾清早已绕到他右侧,双手持剑,当头劈下!
刹时间,顾清双手运剑,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斩、挑,招招狠厉绝凶,剑剑重逾泰山,几乎是贴着吟风埋身缠斗。她手中古剑煜煜生辉,拖弋出一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遥遥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织出无数条青色锦带。
顾清一身真元实已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处,行动之速早已非寻常修道之人能够辨清。
吟风则双足不离三尺方圆之地,或前后,或横移,均在间不容发中避过顾清古剑斩击,看上去有惊无险,实是行有余力。但他转来转去,目光却始终锁不到顾清的身影,唇间含着不知是何法诀,就是发不出去。
双方此番相斗,实是凶极险极。吟风固然一个疏忽就会被顾清一剑中分,顾清若行动规律被吟风捕到,如此距离下,多半也当不起吟风片言只语之威。
这一番激斗虽只是顷刻间事,但吟风与顾清均已尽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多少回。
纪若尘隔河遥望,虽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仅凭灵觉,已基本可以得知那边的战况。他心中一急,忽然重重呛咳起来,鼻中口间溅出缕缕鲜血。好不容易呛咳一定,纪若尘用尽全身力气方撑直了身体,右手缓缓提起,轻轻一抖,食中二指刚刚粘合的伤口再一次破开,涌出数滴亮得异乎寻常的鲜血。
纪若尘以右手覆面,再一次横过,于是那张英俊的面容上,又多了两道艳红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你想我跟你一起死吗?!”遥遥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纪若尘的手微微一颤,依然将这两道血线画完。只是那本应是笔直的两道艳红血线,中间突然多了一道曲折。
血线一成,纪若尘双瞳中登时漫上一层血气,整个人也不复摇摇欲坠的样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躯,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气。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划了个十字,然后提起桃木棍,以左手一拂,鲜血瞬间已将整支木棍染红!这些血凝而不散,却又不肯完全凝固,只是依附在木棍表面,缓缓流动着。
此际南岸突然爆起一团强光,随后又有一声雷鸣隐隐传来!顾清古剑本是如电直击,谁知突然横移二寸,剑锋过处,立在吟风右脸上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三寸伤口!吟风向左侧一让,避过了断头之祸,但顾清此剑余威未消,剑锋上青气尚在他伤口上粘连不去,不住消蚀血肉,冒出缕缕青烟,嗤嗤有声。
然而顾清如此强行运剑,身形不免滞了一下,吟风似是完全不知脸上还有一个恐怖的伤口,只是端端正正地看着顾清,双眼一亮,喝了一声:“破!”
顾清听得破字后,脸色骤然苍白,身形登时在空中一凝,然后素衫后背破了一个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纷飞若蝶,一道淡淡白气已透体而出!
她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坠,古剑也失了光泽,缓缓垂落指地。
纪若尘遥见这一幕,再不迟疑,倒提桃木棍,一跃十丈,若一道轻烟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一条死鱼身上一点,身形又似被一根无形丝线牵着,飘飘荡荡地向前冲飞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刚刚那一踏,落足处周围忽然起了一道涟漪,瞬间蔓延出十丈方圆。涟漪所过之处,死鱼纷纷爆裂,喷出一道道浓黄色的浆汁。
纪若尘刚前飞数丈,忽听得一声轰鸣,眼前顿时失了顾清与吟风的踪影,一眼望去,只有无数死鱼堆成了一堵墙壁,横垣在他面前!
纪若尘大吃一惊,只是此时冲势已成,断然止不住去势。而那堵高达数十丈的鱼墙甫一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来!
纪若尘一声闷哼,整个人已重重地撞在鱼墙上!这些平素里本应是十分柔软的死鱼此刻却变得坚硬如钢,纪若尘合身撞上,竟发出铮的一声金鸣。刚与这些死鱼一触,一道黄泉秽气即冲入纪若尘体内,横冲直撞。他只觉得五内如搅,耳中一片轰鸣,身不由已地倒飞而出,飘荡着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时,纪若尘勉强睁眼,此时方才看见洛水中又生成一道数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将南北两岸分开。他只觉得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如欲乘风飞去一般,然而心内的焦急如火,却并未因重伤神驰而稍减半分。
纪若尘下坠之势突然一停,一双柔软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尘!你怎么了,醒醒!”
纪若尘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他,然而他越是仔细听,这个声音就越是飘渺无凭,最后,一片温暖的黑暗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洛水南岸,吟风凝望着正如一片落叶般无助飘落的顾清,心绪从未有一刻如眼前的纷乱。那一个杀字沉下去又浮上来,到了口边又消失无踪,如是反反复复,就是吐不出口。眼见得顾清足尖即将触地,吟风忽然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两行微温。他知道泪又流下,只是不明白自己何以叹息。
“定。”
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吟风方才吐出了这一字。
只是这个定字刚刚自唇间冲出,本已是奄奄一息的顾清忽然张开了双眼,那一双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乱气微的模样?吟风刚吃了一惊,两人中间突又亮起一道电光,原来顾清古剑已在电光石火间向吟风唇间刺来!
恶战再起!
这一次主客之势易位,顾清一扫方才颓势,剑剑进击,招招致命,全然不顾自身防守,显是要以已身重伤为代价,一举毙吟风于剑下!
吟风已有些左支右拙,虽尚能支持得住,但已无力念出一字法诀,不知何时就会被顾清一剑穿心。
距离洛水百丈之外的一座酒楼楼顶上,升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一身道袍,两道长眉,正是青墟宫虚罔。他双眼微开,只向着洛水遥遥一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你们去将吟风接应回来,至于那顾清,若她退去也就罢了,若是仍要袭杀吟风,那么即刻除去就好。”
虚罔身后一字排开了七名道士。为首一人听得虚罔号令不由得一怔,问道:“长老,顾清可是云中居中人,深得几位元老喜爱。我们若是杀了她,岂不是要与云中居结仇?”
虚罔一双半开不开的眼只是盯着洛水方向。在这个距离上,青墟其它弟子再怎么运足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黑雾秽气。
虚罔徐徐道:“就算与云中居为敌,也好过吟风出事。何况那顾清天资实是惊才绝艳,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坏事。”
那无极殿道人点了点头,一挥手,带着六位师弟驭动法剑,腾空而起,就前后排成一线,向洛水冲去。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亮至无法直视的剑光骤然自空而降,刹那间就自为首的无极殿道士头顶没入,身下穿出,再没入地面。
那无极殿道士哼都哼不出一声,一头向下栽落,所驾驭的仙剑也变成了凡铁,一同落向地面。眼见这个道士被剑光穿身,显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没有半点伤痕,道袍也没有一丝破损之处。
变故骤生,其余六名道士大吃一惊,一时间纷纷闪避,乱成了一团。他们均是出自青墟宫无极殿,平素里早练得心志如钢,逢乱不惊不过是入门功夫而已。真正令他们如此惊慌的,是那一道剑光中所蕴含的沛不可挡的真元!
剑光渐渐隐去,一名中年道人当空缓缓降下。他仙风道骨,手中古剑光泽流动,色彩斑驳不一,正是古剑列缺。
虚罔双眼终于尽睁,沉声道:“原来是道德宗玉虚真人仙驾光临。只是未知玉虚真人何故毁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虚淡然道:“伤你几名弟子不过就是与青墟宫为敌,总好过了顾清出事。咱们闲话休提,虚罔,你若是就此退出洛阳,也就罢了。若不想走,也由得你。只是我们十三年前斗成平手,且看看这一回相争,究竟是谁胜谁负。”
虚罔两道长眉缓缓飘起,人也渐渐向上飞去,淡淡地道:“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道德宗当年恃强抢人,也就罢了,此刻为了这一幅神州气运图又如此枉造杀孽,就不怕报应不爽吗?既然玉虚真人如此有兴趣,那么我却之不恭,就当是继续一下十三年前的那场比剑好了。”
虚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后古剑,缓缓升高,与玉虚真人相对而立。同大袖飘飘、意态若仙的玉虚真人相比,面容清矍,道袍灰旧的虚罔就似是从某个山野小观出来的野道士。
玉虚将列缺古剑提起,竖于眉心,双眼慢慢张开,瞳孔已彻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隐约的火焰流动。
玉虚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我斗成平手,十三年后,除却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剑第一,你还是我的对手吗?”
虚罔冷笑道:“是不是对手,不斗过怎么知道?”
说罢,虚罔又向余下六名无极殿弟子喝道:“还不快去接应吟风!这里自然有我挡着!”
“挡?你挡得住吗?”玉虚冷哼一声,又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清墟再强,挡得住我道德宗与云中居联手吗?念在我们同为正道的份上,只要你现下带了吟风退出洛阳,贫道自不会拦阻。”
虚罔毫无表情地道:“退出洛阳,那是绝无可能。”
玉虚不再多言,古剑列缺一提,人剑合一,向虚罔当头斩下。虚罔忽如失了重量一般,若一片絮纸随风而动,向后飘了一丈有余,让开了玉虚的一剑,随后迅疾上前,手中仙剑一挥,反向玉虚剑上击去。玉虚列缺古剑回收,不愿意与虚罔手中仙剑相触。
虚罔手中仙剑暗而无光,然而挥动时铿锵有声,此也是世上有数的神器,其名破兵,锋锐之极,寻常法器触之即伤。玉虚手中古剑列缺虽名声犹过破兵,但也不愿与之硬碰。
两人皆是方今正道顶尖人物,这一番动上手,却还未如次一等修道之士的拼斗来得凶厉火爆。两个老道动作迟缓呆滞,你刺一剑,我还一击,全无半分灵动仙气可言。若非玉虚虚罔皆是浮空而斗,真会让人疑为两个村野老人在斗殴打架。
惟一还可观之处就是玉虚真人的列缺剑忽明忽暗,每一次划过,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黄褐斑驳的光迹,遥遥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伤痕一样。两人斗不多时,玉虚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张起一面大大的光网。虚罔神色越来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过所有的剑痕,一点点向远离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虚虚罔动手没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现一块火云,火云不大,其光也暗,却让人不敢直视。视之,只会立觉双目如被火炙,疼痛难止。突地一声霹雳,云中猛然落下一道红电,向下方正斗个不休的两位真人劈去!两位真人都凝神接战,对此道红电视而不见。红电落到二人三丈处,即遇上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开,勾勒出了一个无形巨球的轮廓。
无极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着空中两位真人的决战,浑然已忘了身外世界。一名年纪轻些的道士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四下一望,这才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浮于半空,且还在向着激战中的两位真人接近。而这战圈三十丈方圆内,碎石瓦块纷纷浮上空中。
有一只麻雀拼命地扇着翅膀,似想要逃离这片魔域,可是却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乱飞一气,却只是在原地绕圈。
那年轻道士心下大骇,连忙运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时,才止了身躯的上浮,缓缓落地。还未等他擦一把额头冷汗,就听为首那道人叫道:“王师弟,运五蕴藏真诀!我们去接应吟风!”
年轻道人忙依言运诀,身上外溢的真元气息渐渐收敛,随着五位同门向洛水冲去。
洛水之畔,黑雾正浓。浓雾中偶有血光乍现。
顾清骤然现身,双手持剑,斜指苍穹。她脸色已现苍白,惟双唇殷红如血,红唇贝齿中咬着一缕青丝,更显凄艳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