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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_7

  “今天客人多,所以开晚些喽,最后一桌客人干干(刚刚)走,我出来锁门。”林老板扭头往回看一眼,我顺着看过去,那馆子是座两层小楼,两扇木制的大门像极了林老板家的红漆大门,屋顶的霓虹组成四个红色的大字“东升酒家”。
  “真巧啊,今儿晚上把车停您门口儿了!”我没话找话。
  “是哦!真巧,干脆进来吃宵夜啦?”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加重了,眼睛又变成端午的月牙儿。
  “谢了林叔,那多麻烦您哪,我看我还是……”
  “不麻环(烦)不麻环!一点也不麻环,缓(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快进来进来啦!”
  我不推让还好,我一提“麻烦”两字儿,林老板立刻非常坚决地打断我,而且干脆拉住我的手往饭馆里拽。
  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儿,索性跟着他走进店里。
  林老板泡了壶茶,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几碟儿冷盘。他本来说要炒几个热菜,我硬拦着没让。他随即又取出几瓶儿青岛啤酒来,不由分说一口气儿连开了两瓶儿,边开边说着:“来,来,呵呵,我们中国的骄傲啦!”
  他可真是个爱喝的人。冲他身上的酒气,我猜他肯定一直没闲着。我说:“好家伙,您悠着点儿,这要都喝下去,今儿晚上就得放在您店里了!”
  “放?放什么?”林老板一脸诧异。
  “我自己呀,呵呵!我是说,我自己就开不回家了,就得睡您店里了!”
  “好哇!就睡在这里吧!没问题啦!我这里睡会很舒胡(服)的。我自己经常睡在这里!这下可以换心(放心)喝啦!呵呵!”
  他开怀大笑,我却反而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真是个实在人,在他面前用不着一点儿拐弯抹角儿,即便你用了,他也看不明白。看来美国还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儿,老实人能凭辛苦发财,而且发了财也没变世故。
  “今儿生意不错吧?”我问。
  “不错!不错!”林老板连声说着,同时用力扭头去看墙上的钟。白衬衫的领子一下子翻开不少,露出他青筋暴露的脖子和油光闪亮的锁骨来,“一直蛮(忙)到……快三点喽。”
  林老板手底下忙活着摆餐具,麻利得好像赌桌上的庄家。
  “那可够劲儿啊,怎么就您一人儿?”
  “另有两个伙计,我刚叫他们先走喽。”
  林老板在倒啤酒了,动作一气呵成,气泡不多不少,液面正好和杯子口齐平
  “嚯!这么大的店,俩人就够了?”
  我环顾四周,光一楼有二三十张桌子。听方莹吹嘘过,这馆子在中国城算大的,一年的营业额差不多能有五六十万。
  “两个哪里够?平时要十几个,今天晚上算那个……”他抓抓头皮,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OT(加班)喽,哪里能把伙计都叫来?现在生意难做啦!”
  林老板连连摇头,那表情好像已然倾家荡产。看来世故还是有一点的——至少懂得哭穷。我在心里偷偷算了算:即便今儿晚上二十个伙计全来加班,每人每小时开八块钱,归了包堆也就四百八,还不够他房子里的一片地砖——方莹早跟我们显过,林老板的豪宅至少值两百万。
  林老板和我连干三杯,第一杯庆祝千禧年快乐,第二杯他祝我学业有成,第三杯我祝他财源广进。
  三杯酒一进肚子,酒瓶子立刻见了底儿,林老板的精神头儿也跟着死灰复燃了。他大声儿叫着痛快,迅速把空杯子又都斟满了酒。
  我说:“林叔再喝我可真趴下了!”
  “那不会,那不会!你看我还没醉呢!”他使劲儿地摇头。
  “我哪儿能跟您比啊,上回在您家,一连几杯威士忌都没事!”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本来就不很会喝啤酒,而且干干(刚刚)还有朋友来我这里吃饭,我陪他们喝过wine(葡萄酒),这样一混,再两杯就要醉了!”
  我半信半疑。红酒啤酒掺着喝容易醉的人我倒是见过,可没见过专找自己容易醉的酒喝的。可一转念,啤酒该是他馆子里成本最低的酒。我暗觉好笑,索性不再客气,他倒我就喝,看看他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容易醉。我其实也没什么酒量,可就是不怕喝啤酒。大概是上中学那会儿两块钱一瓶儿的杂牌啤酒喝多了。
  然后我们至少又喝了八杯。
  林老板还真没说错。我还没醉呢,他已经有了迹象了——嗓门儿又大了不少,舌头也有点儿短。他把手在空中挥舞着说:
  “呵呵,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那好啊,您再来一杯!”
  我也大声儿喊,随手又给他满上。他立刻招呼着让我也喝,可不等我真的举起酒杯,自己就先仰起脖子,高耸的喉结好像卡在嗓子里的核桃,活塞似的一个来回。他放下酒杯,用手抹一把嘴,重重地打了个嗝儿,哈哈笑着说:
  “高辉呀,你……哪里人啊?”
  “北京人。”我回答。
  “噢……”林老板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道:“那你和小……小银……是同乡?”
  “小银?”我脑子一懵,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他说的是什么:“对!我和方莹是同乡!”
  “那个蒋……蒋……”林老板努力地想,眉头紧皱着,加上一张红得发紫的脸,像极了课堂上背不出课文儿的小学生。
  “蒋文韬?”我帮他解围。
  “哎!对啦,蒋小姐,她也是北京人吧?”林老板咧着嘴问。
  “对!她也是。”
  “噢,呵呵,呵呵!”林老板眯着眼,连着笑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一张嘴,又呵呵地笑:
  “呵呵,呵呵,那个……郝桐呢?不是北京人吧?”
  “不是,他四川人。”
  “哦!呵呵……”林老板似乎有点儿失望,呵呵笑着看自己的筷子尖儿,同时轻轻摇头说:“不会啊……呵呵。”
  “您不相信?”我追问。
  “没……没!我信,信啊!”林老板猛抬头,更用力也更坚决地说:“我是说,我知道他……他不会是……呵呵”
  他把视线又转移到筷子上,嘿嘿地笑着,却突然沉默了。
  我有点儿好奇,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可我不好问。借着别人喝醉的功夫去探听人家的隐私,有点儿太不光明正大了。更何况有些事情,即便喝醉了也未必会说。
  沉默之后,我们的谈话突然变得有一句没一句了。有时聊天好像跑长跑,中间突然给打断了,再跑起来劲头就差了许多。更何况林老板的舌头本来就有些不方便了。
  不过我早有预感,今儿晚上迟早得提到桐子。可真提到了桐子,这话头却好像一根又长又细的蛛丝,给一阵没来由的小风吹断了。
  我想也许这本来就是我的问题。和林老板无关。
  话说得少了,酒就喝得多了。转眼又干了两杯,林老板的醉意更重了,脸紫得有几分像紫檀木的雕刻,脸上的笑容也凝固成机械的扭曲,好像被放进微波炉里烤变了形,看着有点儿不真实。
  我使劲儿晃晃脑袋,顿觉一阵天昏地暗。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也喝多了,脑子正像一台快没弦儿的老式唱机,眼看就转不动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闭上眼做深呼吸,想借此让自己清醒起来。
  再睁开眼,我看见酒杯里绽放的波纹儿。一瞬间,我竟然想到了海。
  真是奇妙,从小酒杯里的一点点涟漪,竟然就联想到了浩瀚的海。这大概就是酒的妙处,它虽然最终将令大脑瘫痪,但越是接近瘫痪,就越是变得自由,越是变得无拘无束。
  我问:“林叔以前出海吗?”
  林老板一愣,好像没听明白。我于是解释道:“您以前在福建的时候儿,有没有出海打过鱼?”
  “噢!”他终于听明白我的问题,吃力地说:“有……啊!呵呵!不……打鱼吃……什么?穷死……人的地荒(方)!”
  “有没有遇上过风浪啊?”
  “有……啊!好……大的浪!海……很会……期户(欺负)人的,它花脾气(发脾气)……会欢(翻)你的……船!”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瞪着眼,用手指着我,好像我马上要出海,而他要给我忠告似的。
  “那……怎么办?”我不禁被他引领着问下去,而我好像受了他的传染,舌头也开始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去妈……祖庙磕头喽!村头就……有一间!”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
  “那能……管用吗?”
  “嘘!”他颤颤悠悠地把手指头竖在嘴前,脸上布满又急又怕的表情,“不……不可以这样问哈,妈……妈祖听……到会生气啦!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一脸懊悔地说:“以……以前我也不……”
  他突然失了声,只从舌尖儿唏嘘着出气儿,仿佛是破了窟窿的风箱。我的耳朵大概也不大好使了,我费劲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要说的是“不信”。
  他接着继续往下说,可声音却变成了二进制——要不然就虚着声音说话,要不然就跟咆哮差不多。反正只要动用声带,音量就大得无法控制:
  “我担(当)着妈……祖说过,要跟云……妹……白头……白头偕老,可那是……那是小孩子闹着……玩嘛,谁知妈祖也会单(会当)真……唉!”
  他的脸愈发地扭曲,样子怪极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几乎笑出声儿来。我问:
  “妈祖怎么您了?她逼着您……成亲了?”
  “她……她……她欢(翻)……欢了我们的船!”
  林老板的声音大得像在咆哮。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的盘子勺子筷子都跳起来,也惊得我浑身一抖,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再看他紫红的正在痉挛的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了。
  “整整一夜啊,我们一……直在海……海上漂……”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两眼直勾勾的,目光穿过了窗玻璃,似乎又穿过了许许多多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夜幕笼罩的海面上。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那么……挤的船……就要……要到了,马上……马上就靠岸了!我都看见灯光了!”
  他混浊的双眼,忽而又放出光芒来。
  “我……知道……她也看……到那些光……。”
  他突然顿住不说话,四周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凝固了。他腮帮子鼓鼓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漆黑的窗户上,眼中的光渐渐膨胀再膨胀,直到破碎开来,好像汹涌澎湃的海浪,随时会漫溢出来。
  “可烂(浪)头……高得像山一样!”
  他又开口咆哮,声音仿佛直接从胸口里滚出来,震得我脑人儿都有点儿疼。
  “她……她……”
  他连着说了几声,唾液的泡沫在他嘴角堆积着:
  “她……给浪头盖住了!”
  他忽地挺直了身子,脖子也挺直了,他把手伸向半空中:
  “海烂(浪)太……凶了!实在是……太凶了!我……我找不到她,我……我看……看不到她!”
  他大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过来。
  “哗啦——”一声脆响,一个空酒瓶子落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粉碎了。
  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坐直了身子,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问我:“我是……不是花梦(发梦)呢?我好像花……了一个梦!”
  我的脑子也几乎要死机,所以不大明白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心脏给他震得怦怦地跳。我仰头看看屋顶的吊灯,昏昏黄黄地晃做一团。我说:“我也要发梦了。”接着,我一头趴在桌子上。
  第六章 千禧梦魇
  1
  我再醒来时已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号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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